老韩讲了一个故事:我曾截留过一个眼神

春雨打在电动车棚上,像撒落的豆子般争相跳跃起来。我走出单位大门,站在房檐下的台阶上正要撑开雨伞,忽然在车棚的边缘上,截留到一个热烈的眼神。

眼大有神、黑白分明为福相,而她的眼却有些过于大了,脸却小。相书上说,这样的相貌有财多劫。很显然,她也看到了我。她停好电动车,隔着雨帘对我微微笑了一下:“好巧,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在这儿工作,你呢?”我走上前两步,把手里的伞递给她。

她没有接,只是把手提袋揣进风衣,手挡在眉前,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台阶。

“我来参加个活动,没想到半路竟下起了雨。”她头也没抬,拍打着肩头还没来得及滑落的雨珠。她看起来要比年轻时发福了许多,下巴叠成了两层,好在眉细梢长,鼻高翼张,唇红齿皓,五官虽说历尽沧桑但仍旧秀美,特别是她说话轻声细语,柔和得如这一袭丝滑的春雨。

不知怎的,我竟想起了岚山巷,那儿有个孤儿院,我曾在那里做过很久的义工。也是个雨天,我为孩子们剪完指甲仰起脸的那一刻,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正水汪汪地盯着我看。她扑闪着睫毛,眼珠子骨碌碌地在我身上画着圈圈。孩子们拍手呼叫着:“小燕子姐姐,小燕子姐姐来了。”我这才发现,她还真像《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我慌忙避开了她的眼神,把头藏进了怀里。我不敢让人知道,那些日子我过得有多落魄,做义工只为了可以在孤儿院吃上两顿热饭。我白天去做义工,晚上就窝在出租屋里写诗。我想过诗意的生活,最终却发现诗只不过是现实生活里的一缕炊烟而已。

“小燕子”的到来,让我在炊烟中看到了现实的模糊影子。她每天下午放学都会到孤儿院为孩子们做面包,或者带上水果牛奶做水果沙拉什么的。她说这是她做幼师时学的,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这是你写的诗吗?”她歪着头看我涂鸦在孤儿院小黑板上的粉笔字,一字一顿地吟念:“我回来了/带着风雨千载的伯牙余音/和着玄奘取回的万字箴言/穿行在你消失的雨巷/风,已提前翻过院门,而我/却被拒绝入内……”

“这首诗一共五节,发表时编辑只用了这一节。我问为何,她说断章比整章更有意味。其实她不知道,我更喜欢最后一节,但喜欢又能怎样,发不发表我说了又不算。”些许委屈伴着沙哑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她手搭在我的肩头,甩了下马尾辫,拧着鼻子说:“哼,看把你能的!”

“我家就住在岚山巷,我爸收藏了好多诗集,要不要借给你看看?”她背着手神气得不得了。

“你爸也写诗?”我问。

“不写,写诗只能要饭吃,我爸是做生意的。”

“你懂什么!写诗是我的梦想,诗人是高尚的!”我愤愤然。

“好好好,别生气嘛。我俗气,我们全家都俗气,行了吧?”她噘着嘴,两只大眼睛像黑夜里的两束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她噘起嘴的样子很好看,我忽然就笑了,她也笑了。

不过,我最终也没去她家借诗集,因为我的工作有了着落。后来,我偶尔还会去孤儿院为孩子们洗头剪指甲,偶尔也会遇到 “小燕子”。每次遇到她,她都会给我带一本诗集。她说她也爱上了写诗,想让我闲了的时候多给她指点指点。

她不知道,我其实也就发表过那一个小节,还是在县里的内刊,我能给她什么有价值的建议?时间久了,我拗不过她,就故作深沉地给她说:“想写诗,就得有丰富的生活经历,像你这么年轻单纯,怎么能写出具有生活深度的句子呢?”她倒是听得很认真,还记了笔记。她时常给我发短信,都是些简单的短诗,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生活的憧憬和期许。开始的时候,我还回复她,给她“指点”,后来因为忙就回复得少了。直到有一天,我在岚山巷遇到她,她正匆匆地帮忙搬行李。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她先开了口:“我爸破产了。”刹那间,她那葡萄似的大眼睛汪汪地流起泪来。我正要安慰她,她用衣袖抹了把眼睛,从包袱里抽出一个本子递给我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巷子里。

我没有告诉她,从我参加工作后就再也没写过诗。在我繁忙的工作之余,我仍会到孤儿院去,去静静地聆听孩子们朗诵“小燕子”教给他们的诗:“我是天空的孩子/从一个枝节,一片叶子的尖上/接过升起的太阳/再从一阵风中,聆听着/时光变迁的和弦……”

没有“小燕子”的消息后,我百无聊赖,想提笔写几句,却发现写出来的仍旧是当初发表过的那一节。我知道,我败给了现实,诗意的生活早已离我远去。好友白小暖给我打电话,说她要出诗集,让我给她写个评论,我这才想起“小燕子”留给我的本子还躺在床头柜里。

见我呆呆地望着她,她瞪着一双大眼打趣道:“咋了?”

“还写诗吗?”我问。

她没说话,撩开额前的湿发,从怀里拿出手提袋,掏出一本新书递给我:“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你,若是早些时间遇到,我还要让你给我写个序呢。”她的笑容在这阴雨天里异常灿烂。

她的眼神中好似有一团火,我知道,我再也无法截留住这充满诗意的眼神了。(作者 赵伟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