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我睁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了。连日的失眠加胃疼让我瘦得如行尸走肉一般。医生建议我住院检查,怕有病变的可能性。
唉,到了我这个年龄还怕什么呢?只是担心我的那些债。
翻开手机,未接的来电和群信息塞满了屏幕。都是来找我要账的,还有以前做工程的兄弟。
“大哥,求你了,把那5万块工钱给我吧,我等着看病。”
“老板,我那拖了3年的泥工钱,什么时候给我,我还等着这钱给孩子交学费。”
“再不给工钱,老子就坐在你家大门口,癞皮狗……”
一条条催款信息扑面而来。我不怪这些兄弟们,毕竟我欠他们的太多太久了。
我也是从一个普通的农民工做起来的小包工头,他们的苦,他们的难,我都懂。
以前建筑行业火热时,大家都是兄弟,一起喝酒,也一起吃肉。现在行业一片黯淡,大家却都变成了仇人。
欠他们的,我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要还上。
现在开发商欠建筑方,而建筑方又欠分包方的,包工头又欠着农民工的,大家都这么欠着,谁也拿谁没有办法。
我也是要面子的人,我也曾风光过。不是真心要拖欠那些农民工兄弟的钱,谁又愿意看到家里天天闹得鸡飞狗跳。
随着一阵吵闹声,黑子带着一班人又冲到我临时住处来,他以前是我的木工组长,我还欠他约3万块钱。望着进来的都是以前的兄弟,我赔着笑,连忙拿着香烟分发着。
望着我递过来的烟,黑子看都没看一眼,这10块钱的烟他已经看不上了。黑子现在是装修公司的木工长,走路都横着走。
“哟,菜还不错啊,有鱼有肉啊,可我们兄弟都几天没钱吃饭了。”黑子跷起了二郎腿,点上一根华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压着火告诉他,我们平时吃饭也节省,现在孩子正长身体,就用剩余的一点钱买了点收刀的肉给孩子补充点营养。
我知道他们今天的来意,便告诉黑子,这段日子我天天去分包方那里要钱,只要钱打到我账上了,我连本带利地打给他。
“我凭什么相信你,好像听说你这个大哥也准备卷款跑路,那我和这帮兄弟岂不是要喝西北风?怎么,哥,准备当老赖啊,我们的工钱……”黑子吐着烟卷,不断地用语言羞辱着我。
在建筑行业混了大半辈子,我从来没有这样被人侮辱过,心里不知哪里升起一股股怒火,牙齿咬得直响,要不是当着老婆孩子的面,我早冲上去了。
忍!忍!忍!我暗暗告诫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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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挤出最后一点笑容,没有再理会黑子,给旁边的几位兄弟解释着,让他们再宽限些日子,只要我讨到了钱,我用人格担保,一分一厘不少地全还上。
听我这么一说,旁边几个工友态度有所缓和起来,大家也纷纷帮我出着主意。谁也没有想到黑子的一句话让我彻底愤怒了。
“我说啊,堂堂的包工头曾哥怎么会是老赖,这老赖的名声放谁身上也不能放他身上啊!”不知是有意说给我听,还是故意挑衅,“老赖”两个字他说得特别重。
我的心仿佛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似的,痛得让人突然喘不过气来。
“黑子,你也太欺负人了!”我猛地掀翻了桌子,一把揪住黑子的衣领。
“你说谁呢?谁是老赖,你别太过分了,小子你别忘了,是谁把你从山沟里带出来,是谁手把手教你做木活,又是谁拿钱给你老娘治病,我是欠你工钱,但我人格不欠你的,我良心不欠你的!你小子别太过分了,你那3万,我一定会还给你。”我怒吼着,重重地把黑子推在地上。
眼见动静闹大,老婆连忙放下孩子,紧紧地护住了我。几个工友见状也上来解围,他们架着骂骂咧咧的黑子往外走去。
一个走在最后的工友悄悄告诉我,黑子这段时间迷上赌博,把积蓄都败光了,等着那3万元还高利贷,还到处放风说我有钱不还,准备跑路,他们心中没底,也只好过来看看。
“曾哥,我相信你,你良心不欠我们的,我再也不会跟他们来闹了,我那点工钱,如果实在要不到就算了,保重。”这个曾经我手下的一名油漆小工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里夹着叠成小块的两张百元票子。
不知怎么,我眼睛红了,等他们走远后,我一人躲到厨房痛哭了起来。都说包工头是如何风光,可其中的艰辛与委屈谁又知道呢?
老婆在一旁安慰着我,让我出去躲躲,家里再来讨债的,她来应付。黑子闹得再凶,也不会把一个女人和孩子怎么样。
这不是跑路吗?我摇了摇头,这肯定是不行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些负债的大小老板就开始玩失踪了。对于他们的出走,很多被欠薪的农民工实在没办法,甚至有的爬上塔吊以死相逼。
“把你们娘俩扔下,我跑出去躲债,可能吗?良心上也说不过去,那岂不是真的成了老赖,我可不想孩子背着他父亲是个老赖的名声长大,你们回娘家住段日子,我想办法把欠款要回来,给那些欠薪的工友们一个交代。”我猛地吸了口烟,斩钉截铁告诉了老婆。
“明天我再去要一次,兄弟们对不住了,欠你们的钱我一定要回来。”给欠债的工友们群发完信息,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发誓也一定把钱要回来,不能再拖下去了……
包工头也有尊严,包工头也要吃饭。
早上,我来到劳动监察大队。这儿人都认识我,律师函我也早准备好了,与我合作的施工方欠我150多万的欠款已经拖4年之久。这家施工方跟我合作多年,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能上法庭撕破脸的。
因为讨薪不光要讲法,也是讲人情世故。万一打起官司,时间上我更拖不起,我的那些工人们又要到我家软磨硬泡。
我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房子也早已抵押给了银行。
我,就是一条平阳的落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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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讨薪之路
与老狐狸誓死力争
银行发来催款消息,再不还钱,将会把房子拍卖掉。走到了这一步,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了。
这3年,整个建筑行业几近停摆,我垫付的资金也全部被套牢,施工方根本没有钱支付工程款给我,而我又欠着手下那帮农民兄弟的近百万的工资款。
我可以熬,也能等,可农民兄弟却熬不住,等不起。为了安抚这些上门讨薪的兄弟们,我借遍了亲戚,押上了自己的房子,总算解决了一部分人的燃眉之急。
“哥,你今天早点去,那公司的陈总在,我看到他的黑色奥迪了。可靠消息,他们账上现在还有一部分资金,昨天给混凝土的结了一部分,不过那陈总是个老狐狸,你要小心,别入他的套。”
我挂了电话,长长地吐了口气。打电话的是我在工地做监理的一个老乡,他人熟地熟,消息灵通,有了他这个电话,心里就有底了。
何况,我包里还有一张我最后的撒手锏。
见那陈总要先预约,要安检,那是一个吃着人血馒头的老狐狸。
监察大队也许遇见这样的事太多,也许另有原因,拒绝了我的要求。但我并不气馁,讲尽好话,并拿出了农民工们的一张张诉求状恳求着。
见此情景,执法大队的张队决定陪我再去一趟,碰碰那个传说中的陈总。
路上,张队再三嘱咐我,讨薪就是讨薪,不要说气话,更不要发生肢体冲突,他尽量在中间斡旋,为我们争取最大利益。
我点了点头,我已走投无路,这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也已经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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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堂,我们乘坐豪华专用电梯直达陈总的办公室。
我对这儿的环境太熟悉了。这里每一块地方都洒有我和兄弟们的汗水,陈总也对装修的质量非常满意。工程验收后,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拖欠一分钱工程款,绝对不会拖欠农民兄弟一厘的血汗钱,他自己也是农民的后代。
然而,这保证整整拖了4年……
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我还能相信他的话吗?
终于见到了陈总,没有客套,没有装模作样地嘘寒问暖。直接进入到主题。我说道:“钱!什么时候给钱,我不能再拖了!”
“现在没有钱,上游的房地产公司还欠着我们的2.1个亿没给,我们哪有钱给你们呢?我也想给,但没有啊,等账上有钱了我第一个通知你。”陈总一脸无辜的样子,台词跟上次我来讨要的几乎一样。
他随意翻了翻那一沓我递过去的《劳务分包工程结算单》摊开双手,表示他也无可奈何。这些结算单都跟财务对好了账,签满了大小负责任人的名字,就差他的关键签字了。
没钱?怎么可能呢,他刚刚换了新车,刚刚给商砼公司结了账,我冷笑着。早就听说陈总是老狐狸,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他是在跟我熬着,让他拿出钱来比登天还难。同行结过账的兄弟告诉过我,这人比周扒皮还难缠,凡是找他要账的,先是死拖,然后要么是闭门不见,要么就是装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
实在逼急了,他就丢出一个所谓买断的方案:按欠款金额的6折付款,如果想立马拿到钱,几乎对折,甚至更低。
老狐狸和张队不咸不淡地打着官腔,两人表面上是聊着,我明显地感觉到张队话里点着老狐狸的软肋。
不能再犹豫了,我最后一次拉下尊严求他:“陈总,您就帮我们把账结了吧,我替那帮农民兄弟谢您了,您账上不是有一笔资金昨天还给商砼站结了款吗?”
“什么资金?那是我朋友放在我这儿垫资过桥的,十天后就划走,我账户上根本没有钱。”老狐狸一口回绝掉,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彻底地被逼急了,狠了狠心,掏出了皮包里的东西,重重砸在老狐狸的办公桌上。“不要逼我喝它,这敌敌畏就算我喝下去死了,我那帮兄弟们也会接着跟你讨债的!”我挥舞着敌敌畏,对老狐狸吼道。
我们不是你那待宰的羔羊,4年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老狐狸死死地盯着我手上的那瓶敌敌畏,半天没有出声。
我这一举动把旁边的张队吓坏了,他连忙喝令让我放下敌敌畏,我哪里听得进去,缓缓地扭开瓶盖,一股刺鼻的气味充满了整个房间。
“兄弟,有话好说,何必这样呢,我们再商量一下吧,我能给你尽量给你,快把敌敌畏放下,有话好说。”
老狐狸的话明显缓和多了,我知道我暂时赌赢了这一把。
他翻了半天的那沓财务早已审核确认好的付款单,慢吞吞地告诉我:
“现在公司资金紧张,申请结账打款的都排到明年去了。要按欠我的150万工程款拨付的话,账面上根本没有那么多资金,如果实在要今天结算,一口价80万,我们签字画押两清。”
我150万的欠款,他只给80万?不谈别的,就连垫付的材料款和那帮农民工的工资都不够。我想起我那兄弟的警告,不能入这个老狐狸的套。
这个方案我肯定是接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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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老狐狸见我态度坚决,他看似无奈地耸了耸肩,告诉我,要么等待账上有钱,要么打官司,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兄弟,80万已经够多了,如果你还觉得不满意,那我就没法了,多一分我也没有,就一条老命。”
老狐狸态度逐渐强硬起来,一口气把话推给了我。
说实话,在这种场合论谈判能力,我的确不如老狐狸,刚刚赢的一局,又被他扳了回去,他已经巧妙地回避了关键的问题。
在外人看来,我有点得理不饶人的味道,反而让人觉得我站不住理了。
在这节骨眼上,我那反应迟钝的大脑居然短路了。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脑海里闪现:
激怒他,激怒这个老狐狸,把事情闹大,这样才能让有关部门强力介入,要让这个老狐狸明白,咱们农民工不是他们眼睛里的羔羊,任人宰割,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是有尊严的,我们也要吃饭,也要活下去……
不顾张队的阻拦,冲了上去,拎着他的衣领,拼命向窗口拉去。
“你不是要叫保安吗?你不是要报警吗?正好,你让我过不好,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我怒吼着,拎着老狐狸衣领的手握得更紧了。
张队拼命地把我俩扯开。
老狐狸终于挣脱了我,倒在老板椅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完全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威风,但他并没有报警,也没有叫保安。
我很感激张队,他一直挡在我和老狐狸中间,一直叫我冷静不要过激。说实话,如果不是张队拦着,那天非出大事不可,我有理也会变成无理,搞不好还要吃官司。
见我稍微冷静后,张队把我叫到窗边,批评我这种行为的严重后果,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在外面等着,自己拿上那沓结算单跟老狐狸向里面的一个小会议室走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我却在外面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来回踱着步。
一个个奇怪的想法不停地在我脑海里闪现,尽管我烟不离嘴,但还是掩盖不住内心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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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小会议室里偶尔传来激烈的争论声,我听得出来那是张队的声音。
两名工作人员匆匆赶来,直接走进了小会议室,其中拿电脑的一个我认识,那是他们的财务负责人。
我知道,今天有希望了。
小会议室的门在我苦苦期盼中,终于打开了,张队也走了出来。我满脸希望地望着他,不知张队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张队吸了口烟,告诉我,经过他和老狐狸反复沟通和做工作后,老狐狸终于松了口,答应今天到账125万,剩下的25万一个月后再付给我。
这个结果,已经超过了我心理预期,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张队对我说:“你的单子陈总已经签字,财务二审后,就可以安排打款了,估计下午能到账,你小子劲可真大,你看你把我的手腕……”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整整4年的讨薪时间,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结果,为了讨到钱,我受尽白眼、嘲笑和人格的侮辱,就为了今天这一刻,为了拿到欠款,为了能给那帮兄弟们发放拖欠已久的工资。
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值……
我站起身,对着张队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是代表我那30多位农民兄弟向他表示感谢的。面对一言不发的老狐狸,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弯了下腰。
“刚才多有得罪,请陈总海涵,我和兄弟们谢您啦!”
为什么还要和这个老狐狸还客套呢,很多人不理解,其实这也是给张队一个缓和场面的动作,毕竟他们之间还要打交道,我不能不给张队一点面子。
有个词叫:忍辱负重,也有个词也叫,见好就收。
外面的天真蓝啊,蓝得像洗过一样,蓝得刺痛了我的眼睛。
这4年,我第一次这么开心,125万已经准时打到我账上,尽管迟了4年,但大部分还是收回来了。
除了第一时间可以给那帮望眼欲穿的农民兄弟的打款外,我也有多余资金把抵押的房子赎回来,我想好好睡它几天几夜……这4年,我没睡过一天好觉。
我也是一个农民工出身的小包工头,尽管外面还有一些旧账没有收回来,但我现在不会欠任何一个农民兄弟的一分工钱了。
给最后一个民工兄弟打完款,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现在可以睡个安稳觉,可以挺胸走出去,可以把老婆孩子接回来,可以重新开始生活,可以拾起丢失的尊严。
因为太阳每天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