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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过去一样,月初第一天,父亲去给镇长理发。镇政府在白水河北岸,按照父亲的步行速度,要走二十分钟。下了白水桥,再走三百米,就是老乔的包子铺。父亲会吃上三个包子,外加一碗酸辣汤。吃饱喝足,点上一根烟,抽到半截时,父亲这才起身。
镇长罗长生,一个月理一次发,他不去镇上的“北京发屋”,也不去姜姗姗的理发店,每到月初都是父亲带上家什,去镇政府给他理发。
父亲上了白水桥,还没下桥,就看到一辆桑塔纳朝他这边开过来。那车不是罗长生的,罗长生的车是北京吉普,还是前任镇长留下的。罗长生出门极少坐车,他晕车,除非去县上开会。平时,他都骑着一辆125摩托车,去各村指导工作。他跨在摩托车上,右脚一踹,轰得一声响,摩托车屁股后面冒出一股黑烟,然后突突突而去。比港片里的飞车党还帅气。
看到那辆车,父亲在桥上停了一下,他知道那是陈子豪的桑塔纳。在白水镇,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陈子豪。被大伙称为“黑社会”老大的陈子豪,连罗长生都畏惧他三分。陈子豪总是来父亲这里理发,他所谓的理发,就是剃光头。父亲给陈子豪理发,还要按摩,拍打肩膀、后背,文在他背上的那条龙,看上蠢蠢欲动,胆小的人别说给他理发,就是靠近了,都会胆战心惊。但是,父亲气定神闲,手中的那把剃刀,上下翻飞、行云流水。这个时候,陈子豪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出。陈子豪出手阔绰,理完发,他把钞票拍在父亲手中,起身就走。那张钞票,有时是面值五十的,有时是一百的。父亲也不找他钱,随手把钞票扔进抽屉里。父亲给人理发,顺带按摩,掏耳朵、剪鼻毛,那个认真、细致劲儿,没点耐心不行,所以他的顾客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在父亲这里理发,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享受。年轻人理发,都去“北京发屋”,理一次十块钱。那些心怀鬼胎的男人,喜欢去姜姗姗那里理发。姜姗姗三十来岁,漂亮而风骚,给人理发,说话露骨,还有意无意地摸男人的耳朵。为了让姜姗姗那双小手摸一下,那些男人也愿意去,而且在理发的时候,可以捏一下她的屁股。父亲对镇上的理发店嗤之以鼻,但他的生意并没有因为“王一刀”的招牌变得更好,反而每况愈下,有时一天等不来一个顾客。理发也要与时俱进,可他抱残守缺,认死理,只能说父亲老了,被时代抛弃了。
唯一让父亲引以为荣的是,每到月初,他都带上家什,去桥北给罗长生理发。走在路上,别人和他打招呼,他就说,给罗长生罗镇长理发去。给陈子豪理发,父亲不用去,他都是自己来,把车停在理发店的门口。走到理发店的门口,陈子豪会喊一声,王师傅,在吗?那口气,毕恭毕敬。其实,陈子豪那个人,还是很讲义气的,吃饭穿衣从不讲究。
在父亲愣神的时候,那辆车的车门打开了,从车上下来的人却不是陈子豪。那个从车里出来的人叫马小六,留着寸头,戴一副墨镜。父亲下了桥,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昨晚他和我吵了一架,没睡好,出门的时候就打了好几个喷嚏。我妈叫他多穿点衣服,早晚天凉,别受寒。父亲没好气地说,咸吃萝卜淡操心。然后,瞪我一眼。
父亲老来得子,对我恨铁不成钢,动不动就教训我。我已不是小孩子,反驳他两句也正常。
昨晚他训我,不为别的,而是要把我刚染的头发剃掉。在北京发屋染一次头发,要七八十块呢,哪能他说剃掉就剃掉。
父亲说,你看你,染一撮黄毛,咋看都跟个小流氓一样。
我心里说,现在时兴这个,人家北京发屋,天天顾客盈门。
父亲说,整天吊儿郎当,不找个正经事做,以后你怎么活?
我心里说,啥叫正经事,能挣来钱,就是正经事。
父亲说,打你爷爷那辈就给人剃头,到了你,剃头的手艺还得传下去。别正路不走,净想些歪门邪道。
我心里说,啥手艺,你的理发店都快关门大吉了,还传手艺?
父亲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个剃头的,人家罗长生可是咱镇上最大的官,他见了我都毕恭毕敬,还有陈子豪……
我心里说,人家哪是尊敬你,人家是怕你不小心被你割掉耳朵,你拿剃刀都拿不稳,人家那是害怕。
父亲说,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心里咋想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看你这辈子是一事无成了。
我心里说,你有完没完?快点说完我好睡觉去。
父亲说,养不教父之过啊!
我心里说,别之乎者也,读书不多,还装文化人。
我妈插话打圆场,说不早了,睡觉吧。
父亲说,你总是护短!
我妈说,你说这话我不爱听,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本事大,怎么没把儿子送到清华、北大?
父亲说,你这么说可就是抬扛了,孟母教子的故事知道不?我没听说孟子是他爸培养的!
我妈语塞,半天没说话。父亲说,不是我揭短。停了一下,又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很小。娶坏一代妻,教坏三代子。
我妈说,你咋知道咱儿子没出息?
父亲一愣。
我妈说,你不知道吧,咱儿子喜欢写小说,说不定以后会成名成器,光宗耀祖呢。
父亲的鼻孔发出一声哼。
生气归生气,去给罗长生理发,不能马虎。父亲在睡前把理发的工具检查一遍,对着灯光看那把剃刀。那把剃刀还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有些年头了,该进博物馆了,可父亲视若宝贝。我没看出那把剃刀有什么特别,很普通,就是钢口好一点。
那天早晨,我父亲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被马小六请进了车里。在车里坐下后,马小六才说陈子豪来不了,他父亲病危,在家躺着呢。父亲说,他父亲在家躺着与我有什么关系呢?马小六说,没关系。父亲说,我还要去给罗长生理发呢。马小六说,我们来请你,也是去理发。父亲说,陈子豪?马小六把头一摇,说不是,是给我们陈老板的父亲理发。他老人家快走了。
父亲有点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陈子豪的父亲命在旦夕,父亲拎得清哪头轻、哪头重。罗长生那边,不急,早一天晚一天都都行。到时,给他解释一下就行。
每个月月初给罗长生理发,这是雷打不动的。每次父亲去,罗长生都会放下镇长的架子,亲自出门迎接。只是给罗长生理发,他从不给钱,而是随手把一盒茶叶或一条烟交给父亲。那盒半斤装的大红袍,足够让父亲喝一个月。父亲烟瘾不大,一天也就抽两三棵,他带回来的烟,差不多都被我抽了。烟和茶,价格都不菲。
车开到陈子豪家的大门口,我父亲就看到了陈子豪,他站在门口,上前打开车门,把我父亲搀下来,看上去毕恭毕敬。
陈子豪只是一个煤贩子,那些年挣下几个钱,说他是黑社会老大,只是夸大其词。因为我们从没看到他和谁打过架,也没见他横行乡里。他待人和气,比如对我父亲,总是毕恭毕敬。陈子豪搀着我父亲,脸色凝重。我父亲说,你家老爷子身体可好?
陈子豪说,恐怕时日不多。
我父亲说,你老爷子八十有九了吧?我记得他大我十六岁。
陈子豪说,王师傅记性真好,上个月我爸刚过了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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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给陈子豪的老爷子理发,没什么故事发生。如果一个小说没有一个好看的故事怎么吸引人。所以接下来我要写的是,父亲第二天去镇上给罗长生理发,到了镇政府大院,他和开门的老李打了一个招呼,就去了罗长生的办公室。父亲当然不会在办公室给罗长生理发。他去罗长生办公室是为了解释一下昨天没来的原因。但是,在父亲上得二楼,推开罗长生办公室的门,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当时,父亲愣住了,看着罗长生和那个倒在沙发上的女人,他大气不敢出,悄没声息地退了出来。罗长生和那个女人正在热乎,两个人太投入 居然没有发现有人开门。后来,我父亲明白过来,那天是星期天。罗长生本该回城里,但是他没有走。父亲蹑手蹑脚下了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站在楼下,对自己说,这事弄的!都一把年纪了,我咋这么冒事呢?就好像,父亲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汗水都下来了 。
正在父亲身处两难之际,他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正下楼来,脚上的高跟鞋发出噔噔噔的响声。那个女人走到父亲身边,看他一眼,扭着小蛮腰走了。父亲不傻,他知道那个女人不是罗长生的老婆。既然不是他的老婆,两个人在沙发上亲热,肯定是见不得人的关系。父亲看一眼二楼罗长生办公室的窗口,扭头走了。走到大门口,看门的老李说,给罗镇子理完发了?父亲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个罗长生!父亲在心里说,这个罗长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