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阿姊算青梅竹马,从小一同长大。
她第一次学着纵马,我在她身边。
她第一次用弓弩打猎,我在她身边。
我倾慕她那么久,可她的目光,却停留到了另一个男人身上……
1
他死了多少年?
十一年?
还是十三年?
这个夏日是前所未有的酷暑,我昏昏沉沉醒来时,白绫缎的里衣已然沾满汗水,窗外蝉鸣阵阵,绿荫茂密,挡住毒辣日头,隐隐往室内透出墨绿暗光。
明黄帷幕一层一层地垂下,她站在帘外,低低地与太医正商量些什么。
许是午后睡得久了,神智不太清明,我张口便喊道,“阿姊。”
她听见动静,猛然一惊,撩帘进来看我,步履款款,笑容浅浅,“陛下醒了?”
我忽然觉出身上起了疲乏无力,是啊,她如今是皇后,是国母,是中宫,却再不是我的阿姊了。
但我今日起了些执拗,伸手去攥她的衣角,眼中流出渴盼,“阿姊,再叫我一声小衍吧。”
她被我拽得身形一顿,我几乎以为她要心软了,但她回身过来,是完满得无可挑剔的笑容,唇微微抿起,露出碎玉般的牙齿来,端庄而温和,十分符合一个皇后应有的姿态。
她反握住我的手,温柔地笑着,“陛下今日想是午觉睡久了些,糊涂了。瑞风,快,端些参汤来。抱月,去通知御膳房,今日的晚膳做些酸爽可口的……”
她一句一句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将我的一切都打点安排得十分妥当,自然而然地起身,自然而然地放开了我的手。
这样的盛夏她的手也凉凉的,松开后,我竟连留住她掌心的一丝温暖也做不到。
她又像想起什么一般转回头来朝着我笑,“趁陛下现在心情还好,有几件事还是要拿下主意。”
我无力地摆摆手,“李徽原是个可靠的人,你想叫他入阁便入吧,西北军三年一换防原是有旧例的,照着做就是了。旁的你知道,我没有不依你的。”
“只是……”我顿了顿,“太子方才及冠,何必如此着急叫他掌政,慢慢来就是。”
她想了想,大概也觉得不能操之过急,便应了,裙裾轻巧地转了个圈,悄然消失在我面前。
赵淳悄无声息从帘后走出,在我身前恭恭敬敬地跪下,“正如陛下所料,皇后娘娘这些日子一直在朝中私下笼络朝臣……臣已拿到确切罪状,只要陛下发令,必然叫皇后百口难辩。”
“不用。”我打断了赵淳。
赵淳一愣,“陛下!陛下难道真打算叫太子掌政?”
“自然不会。”我慢条斯理道,“朕乏了,你跪安吧。”
赵淳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磕头之后退了下去。
我的心思渐渐飘远。
若叫太子掌政,这天下便是她彀中之物,她对我就再无所求,自然也就不会来见我了。
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不过想再多见她几次而已。
十七年。
我忽然想起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已经死了十七年了。
连我们的长子都已经及冠了,阿姊,你怎么还是不肯原谅我呢。
2
那年也是这样的酷暑,她生我的气,一路打马从宫里跑出来。
她座下的那匹追风驹是西域进来的珍品,加之阿姊从小骑术出众,等闲护卫追不上她,我只得亲自骑马一路追着她出宫,一面苦追于她,一面劝道,“阿姊,快回去吧,日头这样毒辣,跟我置气何苦与自己身子过不去呢?”
她听了,却扬鞭将马抽得更狠了,大声回我。
“不回去!你这面团似的性子,我好心替你出头教训他们,你倒做起菩萨来叫我宽恕了,姑奶奶打娘胎里出来就没受过这委屈,往后我都回去跟阿爹住,这辈子也不进宫了!”
她红衣翻飞,纵马跑入京郊密林当中,我无奈,只得驱马跟上。
意外就是这时发生的。
一团金色的绮丽影子从茂密灌丛中蹿出,一口咬在追风驹腿上,追风驹痛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阿姊一时不防,从马背上被甩了出去。
我一惊,立刻勒马停下,急急奔到阿姊身前,生怕她被摔出什么好歹来。
她给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噤声,不要说话。
那只伤了马的畜生从茂林中缓缓走出,绿油油的眼,尖头,短耳,长尾,金底黑斑的皮毛油光水滑,紧致漂亮,是一头难得一见的金钱豹。
她半蹲着从脚上的羊皮小靴中抽出一把短匕,刀锋雪亮,映出她睁得大大的杏眼里闪烁着的奇异光芒,她在兴奋。
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小声劝道,“阿姊,我们走吧,回头叫下人来猎,实在猎不到,母后库里还有不少积年的好皮毛,我去给你求可好?”
“啰啰嗦嗦,再多一句这辈子也不原谅你。”
我只得闭了嘴。
阿姊主意大,从来不是旁人说两句能劝得动的。
我知道苦劝无用,只得再往后几步藏在了一棵枯树后,若是阿姊敌不过那只金钱豹,我在背后,总好上去帮忙。
阿姊不再理会我,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头金钱豹。
我全副身心都盯着阿姊,生怕她出什么事,没注意到那道金色的绚丽影子一闪而过,下一瞬,身子从背后被扑倒,臭烘烘的豹嘴拱到我脖颈处,猛兽咆哮近在耳边,响若惊雷。
豹子也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我神魂俱飞:吾命休矣!
“嗖”一声鸣镝响,箭矢破空而来,正中金钱豹脖颈,它吃痛,怒吼一声,放开爪下的我,朝阿姊扑去。
阿姊手持小巧弓弩,冷静异常,身姿灵巧,飞快避开豹子的攻击,拉上我,“走!”
阿姊的轻功在整个京城无人能出其右,但到底带着我,速度慢了些,只得带着我在密林中的狭隘小缝中逃窜。
我们七弯八拐不知逃了多久,都出了一身冷汗,回头却不见豹子踪影。
望着背后的幽深密林,我反而更加心惊肉跳,紧紧攥着阿姊的手。
阿姊抿唇,手中握紧弓弩,悄然拨开密林,往回走去。
我们原路回返,走到那豹子出没地时,突然听见三丈之外有响动声,阿姊立刻将我护在身后,自己上前,悄然拨开枝桠查探状况。
日已偏西,残阳如血,青年将军身着暗红窄袖箭袍,神情冷峻,手持带血弯刀,硕大的金钱豹倒在他身下的血泊中,他屈身,伸出两指去查探那豹子的气息。
我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却不想那人极其敏锐,迅速抬头朝我们的方向望了过来,“谁?”
阿姊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那人见走出来的竟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娘,不由得一愣,像是怕吓着她,悄然将带血的刀往身后藏了一藏,浑身杀伐之气收敛得干干净净。
甚至朝阿姊笑了一笑,安抚她一般说道,“不用怕,这豹子已叫我制服了。”
阿姊歪头,“我才不怕呢。”
她骄傲地扬了扬手中的弓弩,“就算它扑过来,我也能杀了它!”
那人轻轻一笑,他笑起来很是好看,明明眉目不算惊艳,却另有一番柔和,若是定力差些,几乎溺死在他笑起来的温柔里。
我心想这定是个人物,茂林中,只身与猛兽周旋而不落下风,探查时神情老练利索,待人接物却只见温润不见杀伐,心有刀斧猛虎,却能约束自如,这绝不是一般无名之辈。
我上前向他道谢,“今日幸得义士相救,小生与家姐才保下命来,多谢恩公了。”
那人淡笑回礼,“臣怎担得逸王殿下一句谢,举手之劳,殿下不必挂怀。”
“你怎知我身份?”我惊道。
他微微一笑,却是朝着阿姊的方向,“追风驹天下不过三匹,一匹归于西凉皇室,一匹为天圣老人所驱使,剩下一匹上供天启朝,由太后娘娘做主,赐给了最疼爱的外孙女淳懿郡主。”
“逸王殿下从小养在太后娘娘膝下,与淳懿郡主一同长大,殿下口呼阿姊,那殿下的身份自然也不难猜了。”
他不过遥遥一眼便认出那倒在地上的是追风驹,这人真是好敏锐的洞察力,又是好深远的见识,我不由击掌赞叹。
“雕虫小技罢了。”阿姊不屑道,“猜出身份有什么好稀奇的,我也早知道你是谁了。”
那人笑,“愿闻其详。”
“你是傅长夏。”阿姊十拿九稳的语气。
傅长夏微微吃惊,看了下周身,“我并无显眼痕迹,郡主是从何认出我来的?”
阿姊扬眉,“本来只是感觉,现在确定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惊喜道,“是庆宁军的傅将军吗?在京城中久仰傅将军大名了。”
傅长夏此人,是天启朝的传奇,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平北疆,定岭南,荡倭寇,清四海,安天下。
未及而立之年便勒马封侯,成为手握庆宁军,主宰一方的封疆大吏。
但同时,他的际遇也叫无数人为他打抱不平。
傅长夏军功卓著,早该封赏加身,却被今上一直打发在外,从苦寒边疆到湿热岭南,何处有兵患,便将他派往何处。
军功一年一年累加,他的荣宠却并不见增长。
只因他贱籍出身,朝中没有为他说话的人,那些早该有的封赏便被一层一层地克扣了下来,所谓的淮南侯,不过是个虚爵,傅长夏实际的日子,过得还不如京中二等人家体面。
“那些都是虚名而已,殿下不必挂怀。”
傅长夏眉目疏阔,提到这些功名利禄,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被刻薄寡待的人,从不是他。
阿姊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我承认了,你确实接得下我母后的庆宁军。”
她抬眼,正眼看他,“朝中军中腐败滋生,醉生梦死,唯有你,是真正守着这天下的定海神针,我母后的选择,没有错。”
傅长夏敛起笑容,深深颔首,“长公主风姿,至今令人难忘。”
话说至此,我才恍然,阿姊那样豁达的人,怎会因我几句话便恼怒地顶着毒日头直直往密林里冲,她分明是早知傅长夏行程,知道他今日必定会来这里,特地来瞧一瞧他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阿姊的生母是太后膝下唯一的女儿庆宁长公主,是真正惊才绝艳的女子,一手创立天启战力最强的庆宁军,姜国公嫡子甘愿为她放弃仕途,只为陪伴左右。
只可惜天妒英才,长公主病逝后,没有将兵符交给太后传给女儿,而是交托给夫君,由夫君将庆宁军兵符托付给了彼时无亲无故,贱籍出身的傅长夏。
太后彼时十分不满,但傅长夏用实力证明了,庆宁长公主并未看走眼。
阿姊在太后的骄纵下长大,是皇城里最耀眼的明珠,天之骄女,心中自然曾有委屈:为何自己的亲娘宁愿将心血托付给一个外人也不肯留给自己。
所以她定然要亲眼看上一看,这一看,她心悦诚服。
甚至,芳心暗许。
后来的情深一片皆是有迹可循,只我彼时眼盲心瞎,竟一点都没看出来,才会在事发时,那样不知所措。
3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父皇千秋节宫宴上。
傅长夏父母早亡,唯有一个妹妹傅长秋相依为命,傅长秋自然也在受邀名单之上。
傅长夏从外领兵打仗回来,连宅子都是陛下将才赐下的,在世家大族眼中与暴发户无异。
京城的世族贵女向来高高在上,对上新贵,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他的妹妹自然也得不到这些人的好脸色。
傅长秋是个长得很乖巧的姑娘,那年十二岁,还未及笄,梳着双丫髻,眉眼还未张开,整个人软软的像团白面,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那些长日无聊的贵女们瞧了她,像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什,围着她啧啧称奇。
“瞧她身上这织金缎做的衣裳,我上次便见她穿过了,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女儿,这衣裳都穿过一次了竟还敢穿来赴宴。”
“诶呦,谁说不是,还有她头上那一水儿的芙蓉玉首饰,这年纪谁戴芙蓉玉啊,太后娘娘倒是好,什么好东西都往淮南侯府赐,架不住这人蠢笨啊,倒真是,白白辜负太后一番美意呀。”
傅长秋被围在中间,脸涨得通红,她知道自己给兄长丢脸了,可她除了绞衣角,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我站出来维护她,“天子脚下,诸位未免太放肆了些。没有傅娘子的兄长在外领兵打仗,岂能有诸位气定神闲站在这里妄议他人口舌是非的份?”
那些贵女到底忌惮着我是皇子,不敢再说什么,三两嘀咕着也就散了。
我温和回头,冲傅长秋笑笑,“我阿姊骄纵,那日与我置气,命针工局给我也赶制了一身女娘衣服,非要逼我穿上。我瞧着那颜色倒适合傅妹妹穿,不若傅妹妹帮我个忙?那衣裳叫好看的人穿上了,阿姊便不会再同我置气了。”
傅长秋红着脸,自是应了,随着宫人去偏殿换了一身更合她身份年纪的衣裙。
我领着她往千秋宴的主殿走,却不想冤家路窄,恰恰碰上李笑妩一行人。
李笑妩是内定的东宫太子妃,飞扬跋扈的性情与阿姊如出一辙,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自然是从小较劲,李笑妩聪明,扫一眼我身后瑟缩的傅长秋,又看了眼她的衣裙,便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李笑妩美目一转,顾盼生辉,笑道,“小衍,我记得你今年都十三了吧,怎么还那么听姜如焰的话啊,难不成往后娶新妇,入洞房,你也全叫她教你么?”
这话说得很放肆无礼。
傅长秋在我身后,一霎时小脸惨白。
“小衍别听,笑妩姐姐是马上要入东宫的人了,见多识广得连夫妻敦伦也张口就来,你是好孩子,可不能听。”
一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阿姊笑盈盈地朝着李笑妩道,将她的唇枪舌剑一一堵了回去。
李笑妩气得脸色发白,甩手就走。
阿姊满不在乎,亲自领着我与傅长秋踱步回正殿。
傅长夏在正殿内没有找到傅长秋的踪迹,差点急疯了,眼瞧着她完好无损地跟在我与阿姊身后进来,才松下一口气。
傅长秋见了兄长,霎时便红了眼眶,跑到他身后去,怯怯地攥住他的衣角,小声地叫,“哥哥。”
当时宫宴快要开始了,人多不好言谢,看着傅长夏欲言又止的模样,阿姊非常善解人意地笑道,“我出去晃了这么大一圈,祖母定是想我了。”
言罢,阿姊便率先进殿,她脚步轻盈蹁跹,欢快如蝶。
照惯例,阿姊桌上的菜品一口没动,御赐的琼浆玉液喝了三壶,我适时将备好的酒酿米糕给她垫垫肚子。
照惯例,宫宴不到一半,阿姊便逃了,我挂着乖巧的笑容,好容易将宫宴撑着过完了,如释重负地跑出去寻阿姊。
照惯例,我在冷宫旁的那棵大榕树下捡到她随手抛下的金钗玉环,准备过去将她抱回寝殿,脚步突然一顿。
她身旁,多了一个人。
冷宫旁那棵榕树很大,原本是两棵榕树,这漫长深宫中,不知什么年月,它们靠在了一起,根与根交错,树冠与树冠重合,中间天然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凹陷。
往日只有阿姊一个人,今日多了一个傅长夏。
我来时,榕树下已尽是他们喝空的酒坛。
傅长夏翻身下树,站在树下向阿姊告辞。
傅长夏垂手向阿姊道谢,“今夜多谢郡主了。”
“今夜?你谢的这是哪一桩?”
阿姊平日的声音清脆利索,醉酒后不由自主多了些小女儿的甜糯,她撑着下巴笑,薄醉后面如桃花,玫瑰紫的长裙自然垂落,绣花鞋上的穿花蝴蝶栩栩若飞。
媚态天成。
没有人能拒绝这个样子的阿姊。
傅长夏也朝她笑,“一谢郡主搭救小妹,二谢郡主,”他扬了扬手中的空酒坛,“二谢郡主,招待的这些好酒。”
阿姊挑眉而笑,“看来淮南侯的消息不够灵通啊,明明是逸王殿下挺身而出为令妹解围的,怎的倒先来谢我?”
“逸王殿下从未见过舍妹,怎会无缘无故施以援手,大抵还是郡主的功劳罢。”
傅长夏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恳,阿姊听得笑而抿唇,眉梢眼角灵动非常,显然傅长夏这番话说得叫她十分满意。
她忽地跳下树,她的确是醉了,走得并不稳当,傅长夏下意识地伸手想接住她,但还没碰到阿姊,她已经自己摇摇晃晃地找回了平衡。
傅长夏还是生怕她摔,双臂微曲,只要阿姊摔下去,他马上就能扶住她。
阿姊见他这样,笑了,推了推他的手,“我才不会摔呢,看不起谁!”
“嗯。”傅长夏眼中也带了些笑意,“郡主当然不会摔,是我多虑。”
傅长夏嘴上这样说,却并未撤开拦在阿姊身侧的手。
阿姊一个不稳,扶住了他的手臂,傅长夏稳稳地接住了她,她晃了晃脑袋,手指触碰到了傅长夏的手背,摸到一个硬物。
她睁眼去看,是枚金螭戒指。
傅长夏手上的这只金螭戒指十分别致,镶嵌的并非平常鸽宝或是蓝宝,而是青金石,湛蓝的颜色仿佛揽下整个星空环绕在指中,月光婉转流过,光华灿然。
她突然扬了扬眉,“你若诚心谢我,便将你手上那只金螭戒指送我做谢礼,这颜色别致,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只,我瞧着喜欢。”
傅长夏下意识将手往袖袍中拢了拢,礼貌婉拒,“这枚金螭戒指并不值什么钱,郡主帮了小妹,自有旁的谢礼奉上,何必念着这枚不值钱的东西。”
阿姊从腕上褪下只青金石手串来,放在掌心,举到傅长夏身前,“我也不是强抢,拿我的手串同你换如何?”
阿姊的东西自然什么都是最好的,哪怕都是青金石,阿姊用来串手串的那些颗颗均匀,浑然天成。
在琉璃宫灯的照耀下,剔透晶莹,静静躺在阿姊手掌心中,仿佛引聚了一圈星光在手,比傅长夏戒上那枚更加漂亮。
傅长夏略一沉思,“郡主,这不合规矩。”
“有甚不合规矩?”
未婚男女,这般私下交换信物,的确不合规矩。
在阿姊说出什么能说服傅长夏的理由之前,我抢了出去,将她从树上扶起,“阿姊醉了。”
阿姊推我,嘟嘟囔囔地说,“我没醉。”
我只得温声哄她,“阿姊乖,皇祖母已在殿中等我们了。”
听得这话,阿姊才总算乖乖任由我扶着,经过傅长夏时,我微微颔首,向他道歉,“阿姊今日若说了些什么冒犯侯爷的话,那定不是故意的,她平日不这样。”
傅长夏笑曰无事。
就当我们以为今夜已经要结束的时候,阿姊忽然挣开了我的搀扶,醉眼迷蒙地回头,伸出一根削葱般的手指,定定指向傅长夏的心口。
“傅长夏!”
傅长夏无奈应声,“是。”
她偏头,朝他笑,语气坚定,“你那枚戒指,我要定了。”
她明明已经醉了,却不知为何,咬字清楚,眼神清明若满天星河,说不清她所要的,到底是那枚金螭戒指,还是旁的什么。
傅长夏愣愣站在原地,一贯的温润如玉被打破,难得露出一些怔忪来。
我想,不管是那枚戒指,还是旁的什么,阿姊都已经得到了。
早晚而已。
我更用力地将她往寝殿带。
4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不受控制地流失于掌心,仿佛像是要留住奔流入海的溪流,我拼命想要握紧,水却轻飘飘掠过我的防线,继续昼夜不停地奔向它想去的地方。
阿姊的确很快就得到了那枚金螭戒指。
次年的三月春猎,她与傅长夏赛马,赌注就是傅长夏的那枚金螭戒指。
阿姊当时腿上有伤,但她向来执拗,想得到什么便是一定要得到的。她骑在马背上,神情专注热烈地一往直前,几乎是拼命。
我站在最前面,看得很清楚,傅长夏不着痕迹地放缓了一步,任由阿姊超过了他。
阿姊冲过彩绸时,调转马头,冲着傅长夏欢快挥手,“我赢了!”
傅长夏看着她,唇角就流出笑。
阿姊一直以为她是靠驭马实力赢得那枚金螭戒指的。
只有在旁观的我,和身在其中的那个人才知道,她是怎么赢的。
她赢的何止那枚金螭戒指,还有那颗骄傲无比,却甘愿臣服她的心。
赛马结束后,傅长夏不着痕迹地靠近我,悄然对我说,“还请逸王殿下保密。”
我木然点头。
金螭戒指从那以后就戴在了阿姊指间,再也没有取下过。
隔日,阿姊的手串也出现在了傅长夏腕上,从生到死,一直跟随他。
他们之间,两心相许。
阿姊常常借口出宫去见傅长夏,我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合适的借口跟他们一起。
好在傅长秋羞答答地表示,希望我同路,阿姊便欣然同意每次溜出宫时带着我一起。
傅长秋不是个话多的女娘,大多时候她只是微红着脸,攥着裙角,低着头跟在我身旁。
我是最擅敷衍人的,傅长秋又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我稍稍费心便能将她照顾得很好,她日渐依恋我,我心下却一直想着阿姊与傅长夏。
每时每刻都痛如刀绞。
傅长夏不论在谁面前都是极为稳重可靠的模样,独独会在阿姊面前流露出促狭的一面。
他博闻强识,天南地北无所不知,各地风俗趣事信口拈来,阿姊常常坐在长安月下,入迷地听着他说那些故事。
他有时会故意使坏,“蜀地有一种食铁兽极独特,皮毛黑白相间,姿容憨态可掬,却又遍地泛滥,蜀人出门不乘车轿,而骑食铁兽。外乡来者,在蜀地居住满三年,便可凭官府证明领取一只家养食铁兽。”
阿姊听入迷,“真的啊?”
“真的。”傅长夏一本正经地使坏,“太后娘娘身旁的韩宫令不就是蜀地的?你可去问她,我听闻今年蜀地食铁兽大产,你去讨一只来养在宫中,定然好玩。”
阿姊当真颠颠地跑去向韩宫令讨要,韩宫令愣了又愣,憋了又憋,最终还是笑出了声。
最后阿姊当然得知了真相,气急败坏地跑出宫去寻傅长夏算账。
傅长夏捧腹大笑,他愈是笑,阿姊便愈是恼怒,追着他满长安地撵。
最后傅长夏认输,“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某给女侠赔罪,求女侠饶某一条小命罢。”
阿姊气鼓鼓地坐到一旁不去理他,他偏要笑眯眯地去逗惹她,“某给女侠画像赔罪可好?”
“画得好便不生气了,画得不好还是要气的。”阿姊哼了一声。
傅长夏便在他院中摆开架势,瞧着阿姊的模样,唇角含笑,笔笔带有柔情蜜意,不到一个时辰便画完了。
阿姊明面上还在生气,脚却不由自主地挪了过去。
傅长夏画的正是阿姊生气的模样,寥寥几笔,勾勒得惟妙惟肖,眉梢眼角带着嗔怪薄怒,生动灵俏无比,仿佛下一秒就能听到画上的阿姊骂出声来。
但却很好看。
连她生气的样子都能描绘得这样漂亮灵动,只能说画者情深一片,心里眼里只容得下那一个人。
阿姊看着这幅画像是很满意的,爱不释手,偏要嘴硬,“勉强吧,我留着了。”
“不行,还有一笔没有画完。”傅长夏突然道,阿姊抬眸看他,疑问道,“还有哪里没画完?”
傅长夏指着阿姊嗔怒时嘟起的粉唇,笑眯眯地道,“该在郡主嘴上再添个银壶,这样就刚好了。”
阿姊恼羞成怒,张起粉拳要打傅长夏,傅长夏身形一闪,笑声早在十里开外了。
那幅画后来被阿姊悉心养护,收进了庆宁长公主留给她的紫檀匣中,上了一把玲珑玉锁,将她少女所有甜蜜心事一齐锁了进去。
她四处忙着找匣子装画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地叫了她一声,“阿姊。”
她抱着画,回头看我,“怎么了?”
我定定地凝神看她,“阿姊,我也擅长丹青的,往后我也可以为你画像。”
阿姊笑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翻匣子,“别闹了。”
“阿姊,我说的是真的!”我不由得提高音量,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阿姊,我对你的心意,与傅长夏对你的心意,是一样的。阿姊,你选他,为何不能选我?”
阿姊头都没回,“小衍真的别闹了,你还没我高呢,知道什么心意不心意的。”
这话几乎将我钉死在原地。
那年我十四岁,阿姊十七岁,阿姊生得高挑,我还未到蹿个头的时期,将将到她肩膀而已。
我灰心丧气,几乎要放弃了。
5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
他们将将准备定亲的时候,天启出了大事。
我嫡亲的兄长,太子哥哥,被刺杀了。
最心爱的儿子溘然长逝,父皇受不得这打击,心力交瘁,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渐渐显出油尽灯枯之兆。
东海倭寇消息倒极灵通,瞅准此刻,又开始上岸骚扰民众百姓,地方父母官叛变投敌,倭寇在沿海猖獗异常。
这一场兵荒马乱,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云里雾里之间,我被母后拱上了东宫之位,她甚至来不及为长子难过,她必须像只母狼一样守着太子位置,她不能叫自己半生的心血白费。
傅长夏匆匆领兵出京,去往东海平叛。
走时,阿姊闹了很大一场,终究也没让皇祖母松口叫她也随军。
她只能在送傅长夏出京时,一遍一遍叮嘱他,“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傅长夏也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答应她,“好。等我回来,便向陛下请旨,将你赐婚给我。”
但那时,他们将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母后没有与任何人商量,备了厚礼直接前往姜国公府,替她的次子,也就是我,求娶淳懿郡主。
母后为了东宫之位煎熬了半生心血,她绝不能允许这个位子落到旁人之手。
阿姊是庆宁长公主与姜国公府的血脉,又承欢太后膝下,深得父皇喜爱,我娶了她,太子之位便能坐稳一半。
更何况,阿姊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知道这一切时,我高兴极了,生平第一次,这般感念母后恩德。
但我没想到的是,阿姊性烈如火,抵死不从。
母后几乎被气笑了,“本宫没有一道懿旨直接定下此事,而是派人上门提亲,那是给你,给你姜家体面,可是淳懿,你不要不识抬举。”
哪怕面对国母雷霆之怒,她的背脊也依然挺得笔直,拒婚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绝不屈从。
“你说拒婚,那你总要给本宫一个你拒婚的理由罢?”母后已在爆发的边缘。
阿姊却闭紧了嘴,一言未发。
她不愿提到傅长夏的名字,她不希望他在战场上因为她的事情而被掣肘针对,她更不愿毁了他的前途,所以她选择硬抗中宫威压,也绝不更改心意。
四十九天。
母后将阿姊锁在凤仪殿四十九天,哪怕皇祖母亲自叩门,母后都没有将人交出去。
宫中折磨人的细碎功夫何其之多,等到第五十天,皇祖母终于叩开凤仪殿大门,找到阿姊时,她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身上分毫伤口也找不到。
皇祖母彼时抱着阿姊,失声痛哭,看着下了铁一般决心的皇后,皇祖母妥协了,“囡囡,不吃这个苦了,嫁了吧。”
彼时阿姊嘴唇苍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但她依然坚决地翕动嘴唇,吐出两个字来。
“绝,不。”
母后看着软硬不吃的阿姊,神情终于露出一丝挫败来。
但母后终究是母后,她能在充斥着各路莺莺燕燕的后宫中稳坐中宫之位,还牢牢把着东宫的位子,怎会轻易屈服。
她终于是说动了父皇,要给我和阿姊赐婚。
阿姊听闻消息,不顾伤还没好,奔到勤政殿,跪在父皇面前,再次叩拜,“求陛下收回成命,淳懿不愿入东宫。”
父皇也惊了,“你自小便分外照顾阿衍,朕原以为,你至少不会抗拒。”
“臣女将逸王当做亲阿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男女之情。”阿姊一字一句坚决道,我身形晃了晃,她每说一个字,就仿佛有一把刀插进我心口。
场面胶着之际,突然有人来报,“陛下,淮南侯得胜归朝,求见陛下。”
谁都没想到这次傅长夏竟这样快平定了叛乱,他风尘仆仆地进殿,父皇看完奏报,随口问他想要些什么。
傅长夏起身,与阿姊跪在了一起,“臣倾慕淳懿郡主已久,恳请陛下赐婚。”
顶着天子的错愕与国母的暴怒,他一句话说得冷静平稳。
父皇忽地乏了,“先退下,这件事让朕好好思索一番。”
出了宫门,傅长夏呕出一口心头血,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面对母后大刑也一句软话未说的阿姊,忽然就慌了神,眼泪簌簌而落,“来人啊!来人!”
取下傅长夏的银铠才知道,他左肩有一个伤可见骨的血窟窿,是他以雷霆手段镇压倭寇后被报复而受伤的,受伤后,他甚至来不及好好处理一下伤口。
沿海大局一定他便没日没夜地赶往京城述职。
阿姊在他床前握着他的手,眼泪止都止不住,哽咽道,“我在京城总有办法的,你何苦为了我……”
“我总不能将这一切,留给你一个人承担。”傅长夏苍白着脸,明明疼极了,却硬要对她扯出一个笑。
阿姊比之他出京前,也憔悴委顿许多,他们对坐流泪,手紧紧叠在一起,是生死相许。
6
阿姊和傅长夏态度极为坚决,傅长夏可以不要积年的军功,阿姊也可以不要郡主之尊,只要彼此相守。
阿姊的父家姜国公府毅然对阿姊表明态度:不必对姜府心有顾念,按照自己心意去选择就好。
这场拉锯长达二十一天,母后终于累了,她一生独断专行,掐尖要强,从未有人硬扛着她的威压也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她总算悟出几分强扭的瓜不甜的意味,吩咐人将京中适龄贵女的册子取来。
她是准备重新为我选一位太子妃了。
阿姊得到宫中传来的消息说帝后准备松口了,高兴得当场几乎落下泪来。
我去见她时,她正拿着皇祖母赐下的嫁衣,满目欢喜地对镜试看。
尚衣局为阿姊做了十几年衣裳,最知她的尺寸喜好,嫁衣做得合身漂亮,穿在阿姊身上,没有一处不妥当。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迈入阿姊闺房,她穿着火红嫁衣,回头望着我笑,肌肤莹润,眼带春情,面上粉霞翩翩,周身是藏都藏不住的欢喜。
“小衍,我好看吗?”
“好看。”我下意识地答道。
阿姊便又笑了,美若娇花映水,倾国倾城。
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阿姊,你为何不肯嫁我,明明,明明我比傅长夏要早遇见你那么多年。”
阿姊敛了笑,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小衍,皇后娘娘从来偏疼太子哥哥忽略了你,我比你年长,处处对你照顾有加,你渴望我一直陪着你,这很正常,但这不是真的爱慕。”
“我与傅长夏,是两心相许,此生是他,只能是他,旁的人,都不能与他相比。”
又是一年夏季了。
天边卷起阴霾沉沉,要下雨了。
朱红的宫墙都带了灰霾,我走在宫道上,蓦然想起第一次见阿姊时她的模样。
金尊玉贵的小女娘,却没有京中寻常闺秀的娇矜之气,一双杏仁眼黑白分明,如一黑一白两条游鱼,站在那就让人觉得沉闷的宫廷都亮了起来。
我忽地想,阿姊错了。
我对她不是类似母亲的依恋。
我就是想得到她,像全天下任何一个想得到自己心爱女子的普通男子一样。
我踏入了母后的凤仪殿。
三日后,傅长夏出事了,被指认是通敌叛国,因为与倭寇达成了协议才能尽快地平定叛乱。
这件事叫傅长夏辩无可辩。
因为指认他的,是他的亲妹妹,傅长秋。
更糟的是,傅长秋进大理寺牢狱后不到三日便自尽了。
没有人会再知道,她究竟因何突然指认自己的亲生兄长,也无人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自尽。
她留下的一堆似是而非的证据,无法证伪,也无法因此而定傅长夏的罪。
这件事棘手无比,没有人想掺和一脚,帮傅长夏一把,他贱籍出身,早为朝中亲贵所不喜了。
而能高抬贵手,轻轻饶他一命的帝后,因为他在婚事上的执拗,宁愿闭眼不看。
7
阿姊深夜叩开东宫大门时,她见到我,立时就要跪下,我连忙向前三步,扶住她,阿姊攥着我的手臂,悲伤冲击她的四肢百骸,几乎站不住。
“小衍,我见不到帝后,求你,救救他,他不会的。”
我接住了她所有的彷徨无措,温柔地笑起,“阿姊,只要你向我开口,那我定然会救他,现在也只有我能救他。”
除了我,朝中没有第二个有能力救他又愿意救他的人。
得了这个承诺,阿姊像是松了一口气,满脸泪痕中扯出一个笑来,“你答应就好,日后我……”
“阿姊,旁的条件就不必对我讲了。”我手指放到她唇中,制止了她的话,“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作为报酬。”
阿姊浑身一僵,手骤然松开我,我却不容她逃脱,反手紧紧钳住她的手臂,将她往身前一拽,“阿姊,我只要你,旁的都不行。”
话说完,我在阿姊的耳后轻吻了一下,阿姊浑身一颤,到底是没推开我。
我放开她,心情很好地往回走去,突然想起什么,我回头叫了她一声,“阿姊。”
她小鹿受惊一般看向我,我朝她笑,手指抵在额心,“阿姊,我现在,终于比你高了。”
我信守承诺,阿姊嫁入东宫那天,傅长夏也得以被释放。
罪名转移到他手下最信任的一个副将身上,他由于用人不明,险些酿成大祸,被褫夺爵位,贬至西北,成为守城门的千夫长。
我的大婚说来其实很是仓促草率,但阿姊与我的意思都是越快越好,因而礼部只能连夜赶工,阿姊之前的嫁衣不合规矩,只能拿母后当年穿过的来改。
样子还是漂亮的,只是放置太久,难免有了陈腐之气,但我心情极好,这些细枝末节的,我都不在意。
洞房花烛夜,我挑开阿姊的盖头,只见到一张流泪的美人面。
我很心疼啊。
阿姊,这是我们大好的日子,你怎么能哭呢。
我俯身下去,将她的泪痕一一吻干,最后停留在她的唇瓣上,肆意掠夺。
沉浮之间,我恍然想起那日走入母后殿中。
母后眉目冷淡,与从前并无二致,她见我来了,没有任何亲厚的表示,只是淡淡道,“你所求什么,本宫都知道,也会给你办到,但从那之后,你我母子不必再见。”
母后冷冽的声音一直在脑海中回荡,“终究你是本宫的儿子,你之前做了什么本宫不会追究,但你最好将这皇位坐稳,不能辜负颜家百年荣耀,否则本宫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将头深埋进阿姊发间,她喜欢用栀子水梳头,满头芬香,我最爱这个味道。
我当然会坐稳皇位,因为只有得到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将阿姊永永远远地留在身边。
我继位那年,发生了很多事。
头一件,是我们的长子降生。
阿姊郁郁的心情总算好转许多,我瞧着心里也高兴,下旨册立长子为太子。
好景不长,长子刚过百天,皇祖母逝世了。
皇祖母临终前也放心不下阿姊,拉着她的手,颤抖着,不停地叮嘱她,“囡囡,好好过,好好过。”
阿姊痛哭,应了一次又一次。
丧仪规矩繁琐,我说过无数次能省便省,但阿姊摇头,一丝不苟地为皇祖母守灵,禁食,一次次跪下、站起、叩拜。
皇祖母丧葬仪程一完,阿姊便病倒了。
阿姊这次的病来势汹汹,太医说,是抑郁二气累积在心,除非她自己想开,否则要好转就太难了。
她病中糊里糊涂,谁都不认识,只是哭着喊傅长夏的名字。
到后来,参汤也喂不进去了,内廷司开始给她准备后事,棺椁已经打了一半。
我急了,“阿姊,醒过来,阿姊,我求你,只要你醒过来,我就带你去见他,我发誓!”
我日夜守在阿姊床边,握着她的手,陪她说话,不知是不是我的诚意感动了上天,她真的醒了。
阿姊醒来时,是个雾霾沉沉的早上,下人守了一夜,此时是最最疲倦的时候,都阖着眼皮浅眠,没有人注意到阿姊醒了。
唯独我,一直握着她的手,她稍稍一点动静,我便醒了过来。
阿姊昏睡多日,嘴唇泛白,像岸上濒死的鱼,翕动着唇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忙安抚她,“阿姊不急,阿姊不急,你想要什么,我去给你拿。”
我起身将鹅羽软垫放置在她背后,倒了水来,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喝下,眼看她嘴唇一点点红润起来,眸中终于有了光亮。
她迫不及待地张嘴,我靠近去听。
她说,“带我,去,见他,你,答应,过的。”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晨光微熹,所有一切还在沉睡,她昏睡多日,此刻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我心下忽然起了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我真想一把掐死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算了。
脑子里一直有想法在叫嚣,掐死她,只要她死了,你此生就再无软肋。
可我只是温柔地朝着她笑,给她捻了捻被角说,“好,只要你好起来,我带你去见他。”
8
阿姊乖戾的性情像是被这场大病磨灭不少,顺从得像个孩子,每喝一碗药她都要眼巴巴地拉着我的手问一次,“你真的会带我去见他?”
我一边给她喂药,一边答应她,“会,只要你好起来。”
她身体底子本就不差,肯配合调养后,第二年的春天便彻底好全了。
我履行承诺,带她去边塞一行。
从京城到西北,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她自小娇惯,旅途诸多不便,兼之天气炎热,本该叫苦不迭,但她一路兴致却高,肯笑肯闹。
是在傅长夏出京后,我印象中,她难能的明媚时刻。
我们落脚点在大同,大同总督前来迎候,她嘴上没说什么,我却知道她的眼神一直在总督身后的低阶武将上梭巡。
傅长夏被贬谪西北,如今不过小小千夫长,被派去驻守城墙了,距大同府有一日一夜的距离。
而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他们之间的身份天差地别,她不可能明令召见他,所以他们其实根本没有见面的机会。
意识到这一点后,姜如焰的情绪很明显又低落了。
我想尽办法也未让她开怀起来。
不论是为她寻来举世罕见的汗血宝马还是为她在草原上放满整个夜空的焰火,她都只是面上捧场,眉间永远笼罩着化不开的郁色。
这样尝试多次,我也倦了,日子里只好将自己埋进西北军政要事当中,不敢再去招惹她。
我生怕她下一次便会低低地哀求我,求我将傅长夏召回,求我成全他们。
我不忍拒绝她,但我也不愿意放她走。
我在大同府躲了大半月,她从未遣人问过我一句,我仿佛和她赌气一般,也再没问过一句她的消息。
想来真是好笑,我虽未曾过问她一句,心中却时时惦念,从未有片刻放松过,她不过问我,却是真的,一点也不在意。
最后到底是我自己忍不住,在某个深夜按捺不住对她的思念,驱马回程。
我风尘仆仆赶了一夜的路,终于在天亮前到了暂居的总督府,我希望她一醒来就能看见我。
到了下人却告诉我,她一大早便出门了。
她没有走远,只是在距此处不远的一处荷塘避暑罢了。
虽然河套平原素有塞上江南之称,但此时三伏已过,还能见到这样大的一片荷塘,却着实叫我吃惊了。
荷叶肥厚硕大,片片擎天,荷花或粉或白,点缀其中,她身旁带了两个侍女,驾着小舟,行在藕荷深处。
她正兴致盎然地吩咐侍女们收集荷叶上的晨露,以及选取最漂亮的荷花,回去插在宽口瓶上,她脸上的笑意蓬勃如初生朝阳,嘴上轻巧地哼着歌,蝉鸣为伴,岁月仿佛静止一般。
此时响起一阵埙声,低沉悠扬,曲调如绸般柔滑,时而呜咽,时而高昂,饱含无数情思,听得姜如焰热泪盈眶。
她伫立舟头,侧脸蜿蜒一滴泪落,周身几乎融于雾中,成为曦微中淡淡的一抹青色。
“这曲子,倒像是特意吹给我听的。”她呢喃道,“那人把江南朦胧烟雨吹成曲调给我听,要我多加餐,少神思,往事不追,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在一旁看着,唇角勾起淡淡的讥讽。
阿姊,不用怀疑,就是特意吹给你听的。
我隐匿在最高的那棵树上,能看清所有。
能看见止不住泪意的她,也能看见悄然远立的他。
昔年杀伐果断的淮南侯啊,此刻眼中看她的神情柔和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傅长夏身上戎装未换,风尘仆仆,想必是悄悄从城墙上赶来的,只为给她吹一首曲子,见一面她的笑颜。
姜如焰未必不知道吹埙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们之间不过隔着花木扶苏,却谁也没有想要再进一步。因为所有的思念,都在一曲埙声中说尽了。
天涯咫尺,说的是她与傅长夏。
咫尺天涯,说的是她与我。
他们是神仙眷侣,是两相情愿,是心心相印,那么我算什么?
阿姊,我算什么,明明我也这样爱你,明明我为了得到你,付出这样多的心思与精力,你怎么能将一颗心放在别的人身上?
阿姊,你是我的,从身到心都必须是我的才行。
我撑着身子,阴戾地抹掉唇角的血渍。
是不是,只有他死了,你眼里才能容得下我方寸之地?
9
让傅长夏死这件事,我算计了三年,一点一点地算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论是谁去查,都只有一个结论:三十三岁,体衰而亡。
我不知道阿姊为什么会对我起了疑心。
为了让这件事更自然一些,我手下的人一个都没有用,连他身亡的消息也是通过驿站慢传,一级一级地传入京。
她当时已经怀上了长宁,这一胎怀得凶险,她身子百般不适,脚肿得连鞋都穿不上,好容易到了九个月,我本不欲叫她知道。
按照我的算计,等消息传入京,她已经平安诞下孩儿,就算知道故人身亡,最多伤心痛哭一场,往后怀抱孩儿,什么都能释怀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得到那个消息的,宫人匆匆来报,说她即将临盆,却抵死不愿入产房,将我从勤政殿唤了回去。
我急急赶到她寝殿,她捧着孕肚,吃力地撑着身子,满脸是泪地问我,“他死了,对吗?”
我避开她的目光,“阿姊,先别管这些了……”
“回答我!”
她挣开我的手,流着泪,死死盯着我,“是你,对吗?”
我只一瞬的犹疑躲闪,便叫她猜了出来,她嗬嗬大笑,窗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映照她脸上的斑驳泪痕,像是滞留人间的亡魂。
太医稳婆潮水般涌入,将我挤出了产房,将她团团围住,我站在檐下,背脊被雨淋湿也浑然不觉,只听得见她惨痛异常的叫声。
那一次,姜如焰几乎就要活不下来了。
她毫无求生意识,恨不能生下孩子后便随着傅长夏死了算了。
但我不肯,我怎么肯!
用尽国库中最好最贵的药材,我也要将她留下。
她到底是平平安安地生下了长宁,长宁粉雕玉琢,见人就笑,我怀抱着长宁,走到她床边,苦苦哀求她,“阿姊,你看一眼长宁,这是我们的女儿,你看一眼她啊。”
但她双眸毫无波澜,整个人如被抽走了鲜活生气,不吃不喝,不哭不笑,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到,已然是一具尸骨了。
我眼睁睁看着我的牡丹一点点枯萎。
我求她,“阿姊,将他忘了吧,阿姊,他没出现的时候我们在一起不是过得很好吗?”
她已经三四天水米不进了,听见我说话唇角泛起一个讽刺的笑容,慢慢地回答我,“谢衍,只怪我从前眼盲心瞎,看错了你。”
“我姜如焰自诩聪明,却被你一骗再骗这许多年,很多事情我从未细想,这些天我仔仔细细地回顾了一遍。”
她说得很慢,却一字一句都咬得很清楚,“你从来不是一个怯懦的人,这些年你杀伐果决,处置异己毫不留情,不是因为在其位谋其政,而是你本性如此。”
“是从什么时候什么事情让你觉得不用再装了呢,是我认识傅长夏的那年。你眼瞧着,没有外力能将我与他分开,只好勾结外敌,引起天启朝内乱,逼得傅长夏不能不出京领兵。”
她瞳仁幽黑,光芒仿佛能直击我灵魂最深处的丑陋。
“你一切都算计得很好,只是没想到我与傅长夏宁愿赔上此生前程,也要硬抗帝后。眼看着帝后就要松口,你着急了。”
“你引诱了长秋,利用她对你一片倾慕,让她全然相信你说的谎话,让她满心以为,自己出面首告能留下兄长一条命。待到她发现自己才是别人给兄长设下的圈套后,也是你,诱哄她自尽……”
讲到此处,姜如焰的声音略微哽咽,“她死的那年才十四岁!”
“你害得傅长夏家破人亡,前程尽毁,从侯爷之尊沦为末流千夫长,为的是什么,为的不过是一个我!”
说到此处,她双眸阖上,两行清泪缓缓掉落,“谢衍,只当我求你,放我去死,我死后,将我迁出皇陵,埋到你看不到的地方去,你我,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见了。”
我平静地听她说完了这一切,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阿姊,你说的,我都承认,你说我卑劣、肮脏、龌龊,都可以,我全都认。但我不会放过你。永远不会。”
她亦平静对我,“我若真去死,你又岂能拦得住我。”
我扯了扯嘴角,“阿姊,我当然拦不住你。你从来不是为我而活的。”
但这世上,总有旁的,你所在意的人。
10
中秋,真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我吩咐宫人把姜如焰梳洗打扮一新后用轿辇抬到了琼花台,她不肯喝药,水米不进,早已是气若游丝,脸色惨白。一口气全靠每日强行灌入的参汤吊着。
她甚至没力气挣扎了。
我从宫人的手中接过一盅党参鸡汤,半蹲在她座前,“阿姊,喝一口吧,这鸡汤熬得清透,油沫已经撇干,可以入口的。”
姜如焰抬眸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眼中讥讽之色明显。
我用调羹搅了搅碗中鸡汤,自说自话,“好吧,阿姊,我劝不动你,那便叫旁的你还在意的人来劝吧。”
琼花台建在御湖中央,中秋,明月高悬,湖心波光粼粼,数名宫仆驾着小舟,每只小舟上都有两三人,不紧不慢地驶入姜如焰的视线范围中。
她多日来恹恹的瞳孔猛然睁大,干涸的嗓子艰难地挤出字句来,“谢衍,你杀了我!”
我靠近她,温柔地在她耳畔说道,“阿姊,你要死,我拦不住你,那就让你在意的所有人,为你陪葬。”
侍卫在我的示意下,将捆得结结实实的姜国公首先推到舟头,身后系牢数块大青石,一旦入水,便再难有转圜余地。
姜如焰的瞳仁中映出姜国公慈爱的脸,他无声地冲她摇头,笑说无妨。
我偏头对她笑,“姜伯伯是最疼阿姊的,当初宁愿赔上全族前程也要成全阿姊,他若为阿姊死了也定是心甘情愿的,阿姊不必心有负担。”
姜如焰控制不住地颤抖,“疯子,你真是疯子。”
我弯唇而笑,“我当然是疯子,从你眼睛第一次落到傅长夏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疯了。”
我挥手,湖中央溅起巨大的浪花。
一朵,一朵,扑通的声音,听得姜如焰饱受折磨,仿佛耳膜破碎,她痛苦地大叫,“停下来,停下来!”
我将鸡汤端到她面前,舀起一勺,吹了吹,温热适中,正好入口,“阿姊,只要你肯活下来,我什么都依你。”
她颤抖着唇喝下了,“放过,放过他们……”
我颔首,“当然,只要你将这碗鸡汤喝完,我便派人去救他们。”
姜如焰抢过碗,一口将碗中热汤喝了个干净。
我自然履行承诺,吩咐去将姜家人救起来。
她喝下一些汤水,有了些许气力,要奔向姜家人所在的地方,我将她拦下,“等阿姊养好身体,我自然会安排你们相见。”
她双眸赤血,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襟,咬牙一字一句道,“谢衍,我此刻劝你一句,让我死,我如果活下来,我会叫你江山易主,子嗣凋零。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
“拭目以待。”
她尽管对我使出一切最最毒辣的心计,用最阴狠的手段对付我,这些都可以,我只怕她眼中再没有我。
11
后来的十几年,我其实记不清了。
姜如焰骨子里的血性刚烈仿佛在姜家那一场事后都干涸了,她不动声色地收起了那些棱角,隐入朱环翠绕中,成了后宫里那些面目模糊的妇人。
姜国公到底年纪大了,又不会水,琼花台水深数尺,宫人找到他时,只剩一口气在了,勉强熬过十几天,终归是闭了眼。
我本以为姜如焰会很伤心,我与她将将缓和的关系又要跌至低谷,阿姊却出乎意料地要求我与她一起去国公府吊唁。
我受宠若惊,当然答应,不但厚厚追封,把姜国公的牌位放入名臣祠,而且给姜家二公子也赐下爵位荫蔽。
做完这一切,我讨好地捧着这些到姜如焰跟前,问她,“阿姊喜欢吗?”
姜如焰便望着我笑,唇角弯成新月,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多谢陛下。”
我与她都知道,她恨我入骨,这些表面和平不过是勉强装出来的,但我不在乎,只要她还肯给我一个笑脸,肯待在我身边,她恨不恨我,我不在乎。
旧人总归是旧人,阿姊这样聪明的人,会有一天识时务地放弃他的。
梦里浮光掠影,往事交杂错落,我大汗淋漓地再次醒来,疲惫地想要坐起,却只是徒劳,这真是一具行将就木的身体了。
我伸出手臂想要唤人来,腕上手串折射窗外光芒,璀璨无比,像是白昼陨落的星芒,是傅长夏的那只手串。
我忽然生了迷茫,我是什么时候将这手串戴在自己手腕上的。
仿佛是在某个明媚清晨,赵淳秘密来报,将傅长夏遗物一一呈送给我,在西侧殿的那间小库房里,萦绕有雪松木的凛冽气息,我冷漠地一一扫视过后,“都烧掉,不许叫皇后察觉。”
赵淳应声,转身要走,我伸手,鬼使神差地截下那条青金石手串,行云流水地戴在了自己手上。
这场景模糊至极,如隔世相望。
我真是忘了很多事情。
掀开帷幕,殿外早已天光大亮,日光清透,风飒爽而过,殿外层林尽染,金黄叶梢,偶尔赤红点缀。
已经是秋日了。
我忽然生了一些想要出去走走的心思,唤来赵淳,叫他扶我出去走走。
我突然问他,“离九月十七还有多久?”
“今日便是。”赵淳不知我为什么这样问,却还是恭敬答道。
“九月十七了,到阿姊生辰了,我却还没有给她准备礼物。”我喃喃道,“陪朕去趟内库。”
但挑来拣去,不过都是那些东西,不够别致,阿姊就不会喜欢,我最后翻到了一个紫檀木匣子,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眼熟。
鬼使神差地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幅画,展开来看,并非什么名家之作,只是寥寥几笔勾出的一幅美人图。
那少女正是年华最盛的时刻,眉目灵动,薄怒嗔怪竟也美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我总觉得这画上的人好生眼熟。
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这画是陛下为皇后娘娘画的吗?”赵淳忽然道。
“皇后?这怎么会是皇后。”我刚要笑答,一句话梗在了喉中。
我想不起来阿姊长什么样了。
她明明日夜伴我身旁,何以她的面容模糊到让我记都记不起来。
我能记起来的,为什么只有华丽的珠翠、冰冷滑溜的绸缎和她永远捂不热的手心。
一瞬间我仿佛清醒过来,又看了一眼画像中的少女,忽然呕出一口心头血。
我终于知道,姜如焰此生给我最毒最狠的惩罚,不是同我虚与委蛇,与外人串通谋夺谢氏江山,而是她日日夜夜都待在我身边,却将我爱的那个她锁在阴郁心底,严防死守,再不曾让我窥见一丝。
又开始头疼了,大白日里,眼前只见一片漆黑,我痛苦地捂住头,尖锐疼痛直往心里钻。
蹬,蹬,蹬,蜀州最新供奉而来的雨丝锦衣裙蜿蜒在地,藕丝布云履从中探出,一下一下,稳当坚决地行走在光可鉴人的勤政殿地板上。
她年少时,自持轻功出众,从不肯好好走路,笑语还在殿内回荡,人已经飞出了殿外。
后来,从她成为皇后,她就这样稳稳当当,一步一步地走了。
我听了十几年,早已记在心里。
她的声音像是悬浮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没头没脑地问我,“后悔吗?”
后悔吗,后悔了。
我谢衍此一生,只要是想要的,哪怕不择手段也要得到。
我没有后悔谋杀太子兄长,没有后悔引诱傅长秋,没有后悔将她强行禁锢在我身边,没有后悔杀了傅长夏,也没有后悔用姜国公一家来威胁于她。
可现在她问我,后悔吗。
悔了。
爱过全盛的她,才知皮囊与灵魂,再难相认。
她微微一笑,“悔了就好,现在还有挽回的机会。”
我有气无力地笑,“已至油尽灯枯,何来挽回余地?”
“我说有,就是有。”姜如焰对我笑,伸出两指在我面中喝道,“醒!”
我感到眼前白光大盛,忽然掉出梦境,回到我还是逸王时的寝殿,十七岁的阿姊,正笑盈盈地望着我。
她从我手腕上取下那条青金石手串,“梦到了些什么,把你吓成这样?”
“这条手串原是赞皇南北朝李希宗的,我也是前几日才发现,它竟能为人编织梦境,叫人看到自己选择的那条路到最后是怎样的结局。”
阿姊转过身去替我拧帕子,擦拭我一脸的汗,“你说你对我的心意与傅长夏的心意相同,那小衍,我想问你,你看到的结局,值得吗?”
阿姊眼神明亮,背后有日光透过,发丝都在发光,满身的朝气蓬勃,与梦中那个心若死灰的后宫妇人判若两人。
我忽然抱住阿姊,闷闷道,“阿姊,再叫我抱抱你。”
她什么都没说,任由我将她衣裳前襟打湿。
最后,我选择放了阿姊,亦放了自己。
她与傅长夏前往封地的那天,我去送了她,她上马车之前,我忽然叫住她。
“阿姊,那你看到的结局,是什么样的?”
我自然问的不是我与她,而是她与傅长夏。
阿姊想了想,对我笑,“反正,我不会后悔就是。”(原标题:《南柯一梦》)
本故事已由作者:小馋,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每天读点故事”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