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选择

1

乐赢推着满满一车打包好的衣服往坡上爬。

火车站地下的服装批发市场里，这一道长长的坡道每次都累得她浑身脱力，雪上加霜的是，也许这次没有捆结实，一大包衣服顺着坡道咕噜噜往下滚去。她停在坡中间，不知道是该先停下捡衣服，还是先把小推车推到坡顶再说。

那包衣服正滚到一个人的脚下，乐赢冲下面叫道：“不好意思碰到你了，麻烦先帮我看一下。”

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麻利地搬起包，顺着坡道，把衣服放在了乐赢的推车上，然后，和她一起合力把车推了上去。乐赢放下手中的车，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抬头对那人说了声“谢谢”。

对面的男人没说话，却一直盯着她看个不停，然后，他忽然说：“你……是乐赢吧？”

乐赢拍了拍身上的灰，眼前的男人戴着眼镜，西装革履，颇有些社会精英的范儿。她费了好大劲，才在记忆的仓库里找到对应的人。“啊，陈振毅。”

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遇到大学同学，乐赢颇有些尴尬，她笑着说：“谢了啊老同学，改天请你吃饭。”

陈振毅眼里闪过惊喜的光，调侃道：“你这话一点诚意都没有，改天就是没有那一天。择日不如撞日，正好我饿了，咱们一起去吃面吧。”

火车产附近的苍蝇馆子多的是，乐赢带他去了一家拉面馆。陈振毅宇点了盘牛肉，一份西兰花，他们一人要了一碗拉面，就着周围喧嚣的人群和油腻的桌子聊起来。

大学时的乐赢能歌善舞，家境优渥，是很多男生心目中的梦中情人，他们有些追得大张旗鼓，有些则爱得含蓄热烈。

陈振毅属于后者，他给乐赢每星期都写封情书。他文笔好，书写也漂亮，他笔下的乐赢连撩头发的姿态都那么可爱，乐赢每每看了都很感动。可是来自北方县城的陈振毅性格内向，长相也不突出，并非乐赢的理想型。最后，她还是把他的情书打包一并寄还给他，终结了他一厢情愿的爱慕。

乐赢后来找了一个学长，男生长得帅，家境好，父母跟乐赢爸妈也认识，可说是门当户对。乐赢一毕业两人便结了婚。她知道，有很多同学背后说她势利，说她现实，可她不在乎。

但世事变化无常，毕业没多久，乐赢在某房产公司当副总的爸爸因为经济问题被双规，妈妈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而去世。乐赢眼泪还没擦干，丈夫又向她提出了离婚。好在他们没有孩子，离也离得利索。

2

变故接连而来，让她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便需要全盘接受。本来她依靠父亲的关系在一所中专任教，父亲出事以后，学校同事以及领导指指点点，后来她索性辞职，开了一家童装店。没有钱代理品牌童装，便从火车站的服装批发市场上批发一些衣服，然后，线上和线下同时销售。

生活逼迫她不得不低头，匍匐在泥土中前进。所以，虽然班级群里自毕业后一直很热闹，乐赢却是最静默的那一个，她从未向同学透露她目前的生活。

有什么可说的呢？卖惨还是博同情？生活还不是甘苦自知，说出去，除了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除了得到不值钱的怜悯以及某些说不清又道不明的幸灾乐祸，又能得到什么呢？

陈振毅毕业后却做得风生水起，先是在一家证券公司做事，之后和朋友一起合伙开了一家公司。比起班里大部分还在给别人打工的同学，这个当年沉默内向不起眼的男生，却做起了老板，实现了完美逆袭。

果然，人生如棋，难以预料。那天乐赢一边感叹，一边拆包、登记。

微信嘀嘀向起：美女，记得把那件亮面银灰色羽绒服挂在C位，今年流行亮面。还有，那件紫色夹绒背心也要挂在显眼位置，这可是今年爆款，听我的准没错。

批发商老周越来越唠叨了。乐赢回了一个“谢谢”，便开始挂衣服。全部弄好已是晚上九点，她在门口买了个烧饼，就着杯子里半冷不热的水啃完，又开始干淘宝上的活。

生活逼着让人成长，曾经，她是一个多么骄傲的姑娘，哪曾想，有一天她也会在网上对着陌生人叫亲，为卖出一单衣服而欣喜若狂。

陈振毅开始频繁来找乐赢，追求得明目张胆，送花，送名贵化妆品，还要送她包包和衣服，被乐赢叫停了。她说，“你看我现在忙成这样，哪里有时间去捯饬自己。”

她的头发随意地扎着在脑后，因为熬夜和缺乏保养，脸上显出不符合年龄的苍老和疲惫。他们毕业五年，算起来乐赢也不过二十六七，可现在，她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陈振毅在心里叹口气，却故作轻松地说：“你一个女人家，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累。”

乐赢给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我总得先活着吧。”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又马上说：“别，你可千万别说你养我。”

3

少年时，乐赢靠的是家人的荫庇，他们给她公主般的生活，让她从不知人间疾苦，毕业后，她靠的是丈夫，他给予她从不匮乏的物质。可大难来临，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远去，最终她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

陈振毅一边帮她把熨好的衣服挂好，一边说：“下星期咱们班五周年同学聚会，毕业时说好的每年一聚，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参加过，班长他们知道我跟你联系上，都说这次一定也要让你去呢。”

乐赢说：“我也不是故意不去，实在是都有事脱不开身。”

她知道别人都以为她嫁得好，过得幸福，所以孤高不屑与同学聚会。却不知道她是真的有苦衷。

陈振毅说：“去吧，这次我陪你一起去。”

乐赢想了想，说了句“好”。

同学聚会在本城一家比较豪华的酒店，当天晚上，乐赢和陈振毅宇一起出现时，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男同学都意味深长地锤打着陈振毅，带着探测的笑：“行啊你小子，居然和咱乐大美女一起来。”女同学则相对含蓄些，一个劲地夸乐赢衣服漂亮，包包好看。还是有城府不够深的女同学问：“乐赢，不是允许带家属吗？你老公呢？”

她看着她们探究的目光，喝了一口水，淡淡地说：“早离了。”

一刹那的尴尬沉默后，有机灵的女同学举起杯：“离了好，咱乐赢还怕找不到更好的？”

乐赢看着在同学中举重若轻侃侃而谈的陈振毅，事业是男人最华丽的袍子，他脱去了拘谨和羞涩，变得得体大方，稳重儒雅。有几个到现在还没有结婚的女同学，看向陈振毅的目光，都充满了含蓄的跃跃欲试。

因为乐赢毕业后就没参加同学聚会，班长提议要罚乐赢三杯。乐赢正准备认罚，陈振毅却一把夺过酒杯说：“你们就别难为一个女孩子了，她不会喝酒，我代她喝了。”

众人的起哄中，陈振毅连着喝了三杯……最后陈振毅喝多了，班长把送他回家的任务交给了乐赢。

她叫了滴滴，和陈振毅并排坐在后座。车子如一条鱼滑行在深夜有些空旷的大街上。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嘴里喃喃着：“你当初为什么不答应我呢？你知道我为了能跟你站在一起，有多努力吗？你，有没有为当初的选择后悔过？”

他借着酒意说起这些，她却无从回答。乐赢问自己：后悔过吗？

不，她从未后悔过。在那个当下，学长就是她的最佳选择，无论家世的门当户对，还是心灵的契合。他们曾一起去日本看樱花，在旧金山的跨海大桥上看日落。那一刻的幸福，足以贯穿她的整个人生。至于后来的变故，谁也无法预测。谁又能站在现在，对过去指指点点呢？她只能遵从自己的内心。

4

乐赢的淘宝店铺遭到恶意差评，买家在留言区一会说质量差，一会说甲醛味大，劝大家别买她家的衣服。

乐赢的衣服虽然来自批发市场，可质量却都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绝对有保证，她气得够呛，向陈振毅吐槽，他问：“你一个月靠这挣多少钱？”

她说了个数，他说，“何必受这气呢？要不你还回学校教书吧。我认识一个技校的校长……”

乐赢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他说：“我挺喜欢现在这样，自由自在，不受约束。”

陈振毅胡噜一下她的头发：“你呀，还是这么倔。”

差评的事在乐赢心里如同吃了个苍蝇，她忍不住跟老周说，老周说：“踩到了狗屎你就不走路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赶紧向淘宝客服反映，一是把差评删了，二是向客户认真地解释，要是玻璃心，就别干这活。”

老周这人，嘴里永远没啥好话，可乐赢听了，心里还是不由开阔起来。

说起来，乐赢能做到今天，离不开老周的指点。那时，她刚去批发市场批发衣服，完全不知道水深水浅，差点被老周旁边的店铺以零售价格把衣服批发卖给她。还是老周大手一挥：“得得得，人小姑娘挺不容易的，你就别欺负她了。”

老周离异单身，虽然有些油嘴滑舌，可心底不错。

同学会没几天，班里有个跟乐赢关系一直不错的女同学在微信上联系乐赢，问：“他们都说你和陈振毅在一起了？”

乐赢不置可否，只说：“怎么了？”

女同学说：“听说他为了你，毕业这么多年还一直单身。不过，有个事我也是听别人说，听说陈振毅他们宿舍的男生当年曾经打了个赌，说是谁要是能追上你，谁就是宿舍的老大，宿舍里的人要承包他一年的早饭。”

乐赢没有想到，他追她居然还有这样的版本。但她早已不再介怀感情上的细枝末节，只要能到达的目的地，最初从何处出发，又有什么重要呢？

5

乐赢邀陈振毅和她一起去火车站的批发市场进货，陈振毅二话不说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乐赢已经和陈振毅来到火车站地下一层的批发市场。整个城市尚未醒来，这里却已是人声鼎沸。乐赢带着陈振毅宇熟门熟路地来到她经常去的那几个批发点，她头发蓬乱，一会儿大声和别人讨论今年的新款衣服，一会儿抠门地和商铺老板讨价还价，她拿出计算器，啪啪啪按好，略带些谄媚地笑着说：“老板，给我把零头抹了吧，老交情了，下次还来你这进货。”

她拖着大大的行李包，麻利地把选中的衣服打包装好，拖上行李车。

来到老周的店铺，老周挑着眉毛问：“哟，大美女，这是你小男朋友吧？”

乐赢“呸”了一声，“别瞎说了，这是我大学同学，过来体验生活来。”她一边伶俐地和老周打嘴仗，一边麻利地挑挑拣拣。

陈振毅在旁边看得眼花缭乱，甚至有些恍惚，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是不是他所认识的乐赢。

经过几个小时的奋战，乐赢终于在十一点前结束了战斗。

还在那家小面店吃面，饿极了的乐赢把一顿饭吃得呼噜作响。之后她擦净手，把凌乱的头发别在耳后，苦笑着说：“振毅，你看清了吗？这才是现在的我，这才是我的生活。我早已不是过去的乐赢了，我爸被判了十年，我身上，会有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他出狱后我肯定还得养他，这也是我这么拼命的原因，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永远都是我爸。你确定，现在的我，还是你喜欢的乐赢吗？”

陈振毅被乐赢的话所击中，半天，才说：“你不知道，你曾是我们所有男生心中的女神啊。”

乐赢说：“女神只不过是你们想像出来的，哪个女神不需要吃喝拉撒，不需要计算柴米油盐？”顿了顿又说，“振毅，我们不合适，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她起身结了账，开着她那辆破破烂烂的小面包车远去了。

6

陈振毅没有再来找她，也没有再在微信上和她聊天，只在一天夜里，发来一张乐赢大学时在舞台上独舞的照片。

年代久远的照片，璀璨灯光下，她饰演的白天鹅高贵，冷艳，像是遥不可及的梦。

可是，演出结束，她最终还是从云端跌落，从白天鹅变成丑小鸭。

她不是没有心动，为他这么多年来的痴情和坚守，也许嫁给陈振毅宇，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对她的感情里，有三分爱慕，三分因为距离而引起的好奇，三分对她眼下的怜惜，还有一分，是虚荣心得以满足的圆满。

可是当他们朝夕相对，他对她的感情，是否还能经得起琐碎生活的考验？他对她从来就不了解。就像他曾经给她写过那么多情书，他赞美她戴着黑框眼镜知性美丽，却不知道她只是因为近视而不得不戴。就像他在郊游时给她拿来了那么多肉串，却不知道她从小就不吃羊肉。

而乐赢，在现实里打过滚，她从来就知道，了解比爱更深沉，也更久远。

她故意夸张地在陈振毅面前演绎出她粗俗世俗的一面，彻底打碎了他以前建构在想像中的神话，现在，他终于可以放下，转身去追求属于他自己的幸福。对他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而对于她，也未尝不是一种成全。

她又端详了片刻，对那张照片点击了删除。

两年后，乐赢再一次见到了陈振毅，她和老周在商场里坐步梯向下，陈振毅则沿着旁边的电梯向上，他们交错的一刹那，她认出了他，她想叫他一声，却见他从她脸上扫了一下，然后目不斜视地扭过头去。

他已不记得她了。

她自嘲地笑笑，旁边的老周拉着她走下电梯，说：“是你以前的小情人吧？别看了，我觉得我比他帅多了。”

她踢了他一下，他于是夸张地大叫起来。

是的，她还是选择了老周，他见过她在泥泞里挣扎的样子，也曾和她携手并行。她不是他的女神，却是他的同路人。

他是当下，她最好也是最现实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