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点低慎入:我是一个赶尸女,这次要送回家的人有点不一样

2022年06月29日17:39:29 故事 1349


当归


我是一个赶尸女,这次要送回家的人有点不一样。

那大名鼎鼎的白起将军的未婚妻竟也在这里面。

她浑身没有一块好地方,一个一个写满了‘贱人’‘娼妓’之类的词,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有人用刀刻上去的。

1

叮——

“叫到名字的人来我面前集合,李四,周武……”

我是一个赶尸人,今日来雁荡山收尸。

雁荡山本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山谷,现下变成了个万人坑。齐鲁两国交战,齐国大胜,鲁国一怒之下虐杀了所有齐国的战俘,把他们的尸体都扔到了这。

随着铃声的响起,本死气沉沉的万人坑渐渐开始蠕动起来,大多数的尸体只是向前无力地攀爬几下,就垂下了手,不动了,倒是有四具尸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冲我走来。

“周武?”

“到!”是一名约莫二十几岁的汉子,胸口被人戳了十几个血洞。

“王从?”

“到!”他个子有些娇小,还不到周武的肩膀,脸,已经不能称作脸了,像是被人丢进烈火中焚烧过又扒出来,全身焦得像一块炭。

“李四?”我不确认地看了眼我面前的小豆芽,他实在太矮了,还没有王从高,勉勉强强只到周武的腰,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谁家的孩子。

他黑不溜秋的脸上还有几分婴儿肥,牙齿被打落得参差不齐,一笑起来满嘴都是血:“到!”

一根长矛把他和另一个小豆苗钉在了一起。

我指了指他身后的人,李四用漏风的嘴开口说道:“这是我们同村的,叫钱九,姑娘你能不能行行好顺便带他一起走?不费你多少工夫的。”

“钱九?”我叫他的名字。

李四身后的那颗豆苗睁开了眼睛,等他睁开眼皮我才发现,眼眶里哪里有什么眼珠,只剩两个血洞。

钱九‘啊,啊啊啊’手足无措地比划着,这一张嘴我才看到,不单是眼睛,连舌头也被人拔去了。

李四扭身费力地握了握他挣扎的手,安抚道:“钱九,钱九,我是李四,你别怕。”

那面黄肌瘦的少年听见李四的声音果然安静了下来,李四看了我一眼,又道:“钱九,这位姑娘是送我们回家的,别担心。”

于是那个叫钱九的少年将头转向我的方向,瞪着两个血洞费力地弯了弯腰。

周武看得眼泪流了出来,扭头冲旁边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骂道:“我操特么的鲁国王八蛋,这还是个孩子,他们还是个孩子,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

我不忍地也别过了脸,唯有王从,黑漆漆的眸子看过来一眼,便平静的转开了。

我数了数人数,还差一个,于是我摇了摇铃,冲坑里喊道:“穆言?穆言!”

尸群掩映中,有一节胳膊‘刷’地举了起来,紧接着一道细细的女声飘了过来:“姑娘,我在这!”

我抱臂等了她半晌,却不见她上来,于是我又问她怎么不上来。

那女子声音迟疑了半晌,道:“姑娘,可否给我找个外袍?我,我没穿衣服。”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身上都没有多余的衣服。

王从从地上捡起一面扯得破破烂烂的旗子,问我这个可不可以?

我在身上比量着看了下,说应该可以,自己顺着一处斜坡溜了下去。

穆言‘嗖’地从尸群里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将那布料扯了进去,躲在尸群里穿好了,才拨开尸群,慢慢探出个脑袋。

她本应该是个清丽的女子,如果忽略掉脸上那些出血的牙印以及左脸颊被咬掉的肉的话。

她从尸群中爬了出来,看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脸看,伸手不好意思地捂住脸低下了头,头低下了我又看到了她颈后,背后的那些刺字,一个一个写满了‘婊子’‘贱人’‘娼妓’之类的词,字迹歪歪扭扭地像是有人用刀刻上去的。

我倒抽了口气,不敢想象她生前究竟经历了些什么,那布堪堪只能遮到她的大腿,我于是从地上一个死人身上扒了件衣服递给她,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飞快地穿上了。

好不容易我俩终于爬了上去,这成群的尸体好似感知到我要走了,又抽搐蠕动起来,震天动地的哭喊声如潮水般涌来。

“姑娘,求求你也带我走吧,我想回家啊姑娘。”

“姑娘,你发发善心带我一程吧,求你了。”

“姑娘……”

“姑娘……”

……

这漫天的哭声震得人耳膜生疼,我摇了摇铃铛,高声安抚道:“各位放心,待我送他们回乡后,必定再回来。”

哭声并未停止,甚至有几具尸体摇摇晃晃地挣扎要爬起来了。

不好!

我暗道一声,这里这么多人,积攒了如此大的怨气,若有一个成了僵尸,那这千万人可就都要尸化了。

我当即抽出随身的佩刀割破了手指,撒了几滴血进万人坑,指天立誓道:“我萧慢在此立誓,不管花费多少时间,一定将你们一个不差地护送回家,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暴起的尸潮总算平静了下来,那些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鱼一样,又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2

路上李四突然开口问我,说姑娘,我们大齐胜了吗?

我回头瞥了他一眼,说胜了。

李四咧着漏风的嘴跟身后的钱九击了个掌,说:“钱九,你听见没有,咱们打胜了,太好了!”

他身后的少年唔啊啊啊咧着嘴也欢呼了起来。

周武黑沉着一张脸,看了那二人一眼,嗤笑道:“有什么可高兴的?胜了败了又怎么样,我们还不是都死了。”

李四肥嘟嘟的脸转向周武,又笑了说大哥你不知道,我家中还有个八岁的弟弟,如果齐国这次败了,就又要征兵,我弟弟可就小命不保喽。

他说完了十分开心的样子,连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这话说得周武一怔,他看着李四那副少年郎的模样,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多大。

“我十二”他用手指了指身后串在同一根签子上的钱九:“他比我小一岁,十一了。”

我忍不住回头又去多看他二人两眼,诧异道:“你俩还没到征兵的年龄吧?”

李四耸了耸肩,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我们村里都没有成年男子啦,上战场打仗全都死了,官吏来征兵说是中丁以上都要去。”

“这帮狗官!”周武握紧拳头狠狠地骂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骂完还恶狠狠地瞪了眼一直跟在队尾的穆言。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穆言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

王从也注意到了,挑眉看了眼周武问他怎么了。

周武咬牙切齿地指着穆言,笑道:“你们不知道她是谁?”

穆言惊恐地瞪大了眼,嘴唇颤颤的哀求:“不要,我,求求你……”

周武看她这副样子,脸上的恶意更浓,扯过她的身子拉到身前,一字一句对着大家开口道:“她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白起,白大将军的未婚妻,咱们当朝丞相之女,可是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

‘白起’这名字一出来,就连我也忍不住多看了穆言两眼。

原因无他,鲁国之所以这么丧心病狂地虐杀齐国战俘,就是因为齐国的白起先坑杀了鲁国十万将士,所以要说根,还是在这里。

穆言身子像个筛子似的抖了起来。

李四和钱九不明所以,都睁着眼睛问周武:“白起是谁?”

周武扯着穆言的头发,逼她仰起脸,把那伤疤显露在众人眼前,道:“白起就是咱们齐国的大将军,这场仗赢了他估计从此以后就要封侯拜胥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有你这么个未婚妻?”

周武伸手轻轻拂过穆言脸上的伤疤,带着恶意地开口:“他要是知道自己的未婚妻成了鲁国千人骑万人睡的军妓,不知道会不会心疼呢?”

穆言绝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顺着她颤抖的眼皮,划过脸上的伤疤,一滴一滴没在土里,可她却不敢哭出声,嘴巴抿得紧紧的,只剩下身子被周武抓在手里一抖一抖的。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四五双眼睛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想要听她有什么话可辩解。

“够了!”我看不下去,上前打掉周武的手,一把把穆言护到身后,冷冷地看着他:“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在战场上杀几个敌人?在这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穆言只是抓紧了我的胳膊,整个人躲在了我的背后。

周武眼圈瞬间就红了,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又凶狠又委屈。

他一把扯过旁边的赵四,冲我和穆言吼道:“你看看他,你看看他俩,才十一二岁,被鲁国人挖了眼,割了舌头,才十二岁啊!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还有这个”他指着王从,泪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他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什么是虐杀你知道吗?他被人生生丢进火堆里,全身皮肤都烧烂了,再扒出来浇上一桶凉水,然后再丢进火里,直到人没了最后一口气。”

王从只是微微低下了头,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一样。

“还有我!”他指了指胸前十几个血洞,伸手捂住了眼睛突然说不下去了。

他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像个孩子似的张着大嘴委屈地哭了起来,他说:“姑娘,我们原本是可以活命的啊,我们原本都可以不用去死的啊!鲁国人说了,愿意用我们换一半的战俘,三分之一也行,是她,是她未婚夫,白起!他不肯,说一个也不放回来,他先坑杀了鲁国所有的战俘,鲁国才虐杀我们泄愤啊。”

赵四和钱九也跟着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周武满眼通红地看着我,双手砸地:“你以为我是为自己泄愤吗?我是为那些被虐杀的人不服!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就生来下贱,命如草芥,说被放弃就被放弃了,国家有难的时候我们挺身而出了,上战场杀敌我从没想过退路,哪一次不是拼了命,哪一次不是满身的伤,我没有一句抱怨,我不敢有一丝埋怨,可是,可是你说为什么明明仗都打赢了,我们还要死呢?这是为什么,姑娘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这特么究竟是为什么!”

众人眼泪又下来了,连一向冷静的王从也红了眼圈。

躲在我身后的穆言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周武偏过头去,狠狠地擦了把脸上的泪,倔强地开口:“你没什么可对不起的,毕竟你也……”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缓了一会,他又抬头问我:“是不是白起雇您把她带回去的?”

我点点头,说是。

周武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指着穆言:“我要跟她一起回去,我要亲口问问我们那位白将军,凭什么我们的命就不值钱,说放弃就放弃,跟连根拔起一棵草似的随便,他为什么不肯给我,给她,给大家一个活命的机会!”

3

我看着围在我身前的这几个人,道:“赶尸的目的是为了带你们回乡安葬,开弓没有回头箭,同样的,咱们也不能走回头路。你们可想好了,若都想去找白起,那你们便无法见到自己的亲人,也无法回乡安葬了。”

众人似是没料到会这样,听我这话都是一怔,周武最终咬了咬牙发狠道:“好!”

说完他扭头去看李四和钱九,李四向周武身边靠了靠,也同我说:“我们跟大哥一起去。”

众人又去看王从,王从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盯着地下,淡然道:“我不去,我回家。”

“好,那就先送你回去”我打开地图看了下王家的位置,约莫过了这两座山就是了。

路上大家都沉默得厉害,唯有李四和钱九,两人没心没肺地踢着个石头玩,周武看见了,就默默敛草给他俩编了个蹴鞠

递过去的时候,李四脸上都在放光。

周武冲他扬了扬下巴:“送你的!”

李四宝贝地接过,在脸旁磨蹭了一阵,崇拜的眼神望向周武:“大哥,你不忙的时候可以教教我吗?我学东西很快的!”

周武先是点点头,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哑然失笑道:“你学这也没什么用,毕竟……我们……”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出口,是啦,李四都已经死了,再学会能有什么用。

李四像是没听懂似的,只是一个劲地拉着周武的袖子央求道:“我爹可会用草编各种东西了,以前他就答应要给我编个蹴鞠玩,后来就……”他说到这把眼睛睁大许多,尽量不叫眼里的泪流出来。

周武叹了口气,心里知道他爹多半是已经不在了,伸手摸上他的头,问道:“那你爹有给你编个蹴鞠吗?”

李四咧开漏风的嘴巴冲我们笑,摇头:“没有,编到一半,就被征兵地带走了。我爹走的时候跟我说,让我把剩下的留好,他回来能继续给我编上,可他这一去,就再没能回来。”

我和王从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周武眼圈红了,伸手在他肩膀拍了拍:“没关系,我教你,等你学会了,你就能给自己编了。”

“还有钱九!”李四不忘指了指身后的小伙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道:“……还有我弟弟。”

他说到这,脸突然皱了起来,忐忑地用眼睛看我:“姐姐,刚刚你说,要是我们去找什么白,白起,就不能回家了,那我……”

是了,这样的话,他的蹴鞠怎么亲手交给他弟弟呢?

我赶忙补充道:“你现在改变主意也来得及。”

他看看我,又回头窃窃跟钱九商量了两句,笑着道:“不变啦,说好要去就是要去的,况且我也不希望我家里人看到我这副模样。”

他像是一个在外贪玩弄脏了衣服的孩子一般,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再抬头,脸上还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姐姐,能不能麻烦你到时候送给我弟弟,不费你什么时间的。”

这句话是我第二次听他说,第一次是他求我带钱九一起走的时候,再有就是这次。

他好像特别怕给别人添麻烦,每次提出自己的请求都是小心翼翼地观察下你的脸色,再补充一句绝不给你添过多的麻烦。

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懂事得让人心疼,我蹲在他面前,捏了捏他的脸允诺道:“当然可以,乐意至极。”

他听我这么说,终于小小的松了口气,道了声谢便拉着钱九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走到傍晚的时候,终于到了王从的家里。

他家许是已经知道了他已经死了的消息,门口挂了两个白色的灯笼,上面用墨汁写了个大大的‘奠’字。

王从上前叩门,里面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老妇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出来,问:“谁啊?”

王从放柔了声音,轻声应道:“娘,是我。”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他用如此温柔的声音说话。

里面顿时‘乒乒乓乓’一片什么落地的声音,紧接着门被一股大力扯开,一对涕泪横流老夫妇哭嚎着把他抱在了怀里。

这时候我们才知道,王从原本竟然是女人!

她上面本来有两个哥哥,都战死了,又征兵,这次只能老父去,她于是乔装扮作男子,顶替了父亲去了军营。

一去三载,回来却是阴阳两隔。

王从抱着她的母亲在说话,她母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对了,刚刚有个人来找你?”

王从挑了挑眉,问是谁。

她母亲迟疑地摇了摇头:“是个没了左腿的男人,说跟你是同袍,你以前跟他说过,如果有朝一日他能从战场上回来,就叫他来家里找你。”

王从身子突然抖了起来,抓着母亲的手问道:“那……他人呢?”

他母亲叹息道:“让我打发走了,不知真假,我不敢贸然相认,我只说他找错了人家。”

王从‘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先是笑着喃喃道:“他没有死,他竟然没有死!”

说完又捂着脸大哭了起来:“他还记得我跟他说的话,他,他真的来找我了!”

说罢拔腿便往外面跑去,我看了眼天色,担心她时间到了恐再出什么意外,连忙也起身跟了过去。

我去的时候,她正跟一个没了左腿的男人说话。

那人靠在一棵树上,上下打量了她两番,打趣道:“王从啊王从,你让我留着命别死来找你,你怎么自己成这样了?”

王从耸了耸肩,用一副稀松平常的语气玩笑道:“嗨,运气不好呗,没想到你这人平日里粗枝大叶的,竟然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真找来了。”

那人爽朗地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的左腿,道:“没办法,搞成这样娶不到媳妇,只能来找你了。”

王从身子似乎轻微地晃了晃,说不出话来。

那人眯起眼睛,认真地看向王从道:“……从前你同我说过,家里有个妹妹,跟你长得十分相似,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就将她许配给我,这话还……算不算真。”

王从眨巴眨巴眼,眨掉眼里泛起的水汽,一副颇为遗憾地开口道:“哎呀,我食言啦,那个妹妹……她早成亲啦,嫁不了你啦。”

那人似乎一脸早已预料到的表情,看着王从,并不说话。

王从又道:“不过我还有个表妹,至今云英未嫁,你若喜欢,我便……”

她话没说完,便被那人挥手打断了,那人一脸很是苦恼地挠了挠头:“算啦,算啦,不是你说的那个妹妹我都不要。哎,你不知道这么多年在战场上,我就是想回来娶她才拼着一口气不敢死的。”

王从听到此突然捂脸哭了出来,嘴里只不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想伸手拍他的肩膀,可他刚抬起手,便站不稳了,只得作罢,哽咽地追问道:“……我,我听你的话,活着来了,怎么你却……”

两人说完都说不出话来,相对着哭成了一团,这画面我不忍再看下去,转身顺着来的路走了。

月上柳梢的时候,王从一个人回来了,脸上带着笑。

“他呢?”我问王从。

王从冲我笑,故作轻松:“走啦!”

她说完,抬头又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坐在旁边,幽幽开口道:“今晚的月亮真大,真圆啊。”

说罢,叹了口气,又轻轻开口道:“那年的月亮也是这么圆,萧姑娘,你知道吗?我曾经对着月亮许过一个愿,我说如果我们都能从战场上活下来,我就要嫁给他。如果他战死了,我就给他守寡,我一辈子不嫁人。”

她说到这,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造化弄人,没想到结局,却偏偏是她死了,他还活着。

我伸手抱住她,问道:“那你刚刚怎么不同他说明白呢?”

王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哭道:“有什么好说的,我就要不行了,何必给人家留个念想,耽误了他一辈子。”

她的时间好似终于要耗尽了,头无力地靠在我的肩膀,虚弱的开口道:“萧姑娘,你说我要是没死该有多好啊,那样,那样我就能嫁给他了。”

4

拜别了王从的家人,我们继续赶路,下一个村子就是李四的家。

路上好死不死地遇到了个人,正是我那死对头。

那人一身道袍,背着柄长剑,就站在路边冷冷地看着我,他分明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生的是唇红齿白玉面郎君的模样,可脸上却总是端的一副老不死的做派,真是让我看了就扫兴。

“臭道士!”我冲他扬了扬下巴。

他嘴唇勾了勾,眯眼看我:“赶尸女!”

然后眼神打量了一圈我身后的众人,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啧啧称奇:“这次这么老实,居然都是死尸,竟没带一个僵尸,啧啧!”

我白眼一翻,懒得理他,摇着铃只是跟身后的众人道:“快走,咱们可得离这人远一点。”

他是专门猎杀僵尸的道士,而我是出了名的烂好人,偶尔碰到僵尸也不会置之不理,还会选择送他们一程,为这,这臭道士跟我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那人一身青灰色的道袍被风刮得猎猎作响,我都带着人走出好远了,又听他在我身后喊:“萧慢!”

我脚步飞快,故作听不到。

他不放弃,又大喊:“下次可别再带僵尸了!危险啊!”

我于是走得更快,懒得再听他啰嗦,反正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烦得很。

赶了大半天的路,终于快到李四他们村了,我看了眼分外沉默的两个少年,又开口劝道:“你们真的不回家吗?”

李四咧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看我:“不回去啦,让我弟弟看我这副模样,该吓到了。”

他说着掏出一颗草编的蹴鞠递到我手上,满眼恳求:“姑娘,这是我给我弟弟编的,麻烦你替我送给他,行吗?”

我顺着李四的指引,到了他家,去的时候一个大约只有三四岁的小孩正在院子里玩,她母亲看起来是个五大三粗很是泼辣的女人,见我来了,问了句:“找谁?”

“这是李四家吗?”

她放下手里的炊具,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我几遍,开口:“是,不过他消失好久了,你找他干嘛?”

“消失?”我不理解。

她脸上又出现那副不耐烦的神色,伸手赶我:“去年我们村征兵,每家每户都要出一个,本应轮到他去,没想到他却跟村里的孤儿一起逃了,至今未归。”

她的话让我直接沉默了,李四明明去了,而且已经被鲁国人杀了,可他母亲为何说他是逃了呢?

莫非,是李四背着母亲偷偷去的?不想母亲伤心?

这也似乎有几分道理。

我看向抱着她大腿那个孩子,又张口问道:“那他弟弟呢?”

女人疑惑地看我。

我又问:“那个大一点的,大概八九岁的。”

她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嘴里说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伸手就将我拒之门外。

再敲,门就不开了。

我背着手在村里转悠,满目所见全是些老弱妇孺,根本见不到半个男人的影子,果真如李四说的,他们村的男人全都死在了战场上了,这村子早就十室九空了,我找了个在院子里煮饭的婆婆,跟她打听李四家的那个弟弟的事。

这婆婆心有余悸地冲着李四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跟我抱怨:“真是造孽,那女人是李四的继母,现在这个孩子才是她亲生的,李四和他弟弟都是他爹带过来的。”

怪不得她刚刚神情如此冷漠,也难怪一路上李四提到了他爹,他弟弟,却没说过母亲半个字。

这婆婆又道:“李四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在家什么活都要干,就这样他继母还看他和他弟弟不顺眼,动辄打骂责罚,他爹在的时候还好一点,从他爹死了以后,这俩孩子就没一天好日子咯。这不李寡妇勾搭上了一个征兵的人,为了给他顶名额,硬是让年龄还不够的李四去送死,说他要不去就送他弟弟去。”

我想到李四开口闭口全是‘我弟弟怎么怎么样’,料想这孩子定是会选择自己去,我又开口问:“可她刚刚为何说李四逃跑了呢?”

这老婆婆冲我挤眼,道:“她怕别人知道她强行让李四去送死,背后戳她脊梁骨呗,所以对外哭天抢地的都说李四是怕征兵,自己先逃跑了,可这村里谁不知道她平时对李家兄弟如何,况且李四这孩子懂事得紧,又怎么会逃跑,哎。”

“那李四的弟弟呢?”我追问道,刚刚院子里除了那个小孩子,并无别人。

这婆婆大叹了口气,摇头道:“姑娘,不瞒你说,这连年的征战,我们丈夫儿子全都死在沙场了,这一路你也看到了,村里连个半大的男孩子的影子都看不到。田里的庄稼没人种没人收,又赶上这两年天道不好,吃饭都是问题。前年饥荒,各家各户都过不下去了,饿死了不少人,有人来村里收孩子,好多人家都把孩子卖了换粮了,那孩子就被李寡妇卖了。”

“卖了!”我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追问道:“卖给谁了?卖到什么地方?您可知道?”

这婆婆一副‘你怎么听不懂人话’的表情,无奈地看我,冲我摇头:“你追不回来了,他这是,哎,他怕是早已经死了。”

她看我又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用勺子敲了敲锅边,大声道:“连年大旱颗粒无收,饿死的人都不知道堆了多高了,你想怎么会有好心人平白给你粮食?那都是,哎,说句损阴德的话,都是用粮食换肉吃的,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

我手里的蹴鞠惊得‘当’的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弹得老高,我竟没想到,李四心心念念的弟弟,他天真以为自己死了那孩子就能活下来的弟弟,竟然早就死了,还是以这种方式。

这老婆婆像是早已见惯了这些事,用勺子搅着一锅野菜,拖长声音道:“这种事,太平年间可能见得不多,一到乱世就多了去咯,早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的啦。”

我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李四看见我的身影,拖着钱九跑了过来,他满脸期待地看着我,问:“萧姐姐,我家里一切还好吧?”

我看这孩子这么高兴,他又是死得这么惨,无论如何也不忍心戳破他的美梦,只能强打起一副笑脸,应道:“一切都好,你家人还跟我抱怨你为什么不回去看他们。”

他于是更高兴,问我:“那蹴鞠你给我弟弟了吗?他,他喜欢吗?”

我强撑起笑脸:“给了,他很喜欢。”

李四听我这么说,笑得更开心了,抓着我的手缠问:“我弟弟他长高了吗?身体还健壮吗?有多高了现在。”

我估摸了一个八九岁孩子差不多的身高,比给他看:“长高了,身体很结实。”

李四‘哇’了一声回头兴冲冲地跟钱九显摆:“钱九,钱九你听到没,我弟弟长这么高了!比我当时都要高!我可真高兴啊!”

我不忍再看他这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别过头伸手在眼皮上摁了摁。

那边李四还拉着钱九在嘀嘀咕咕地说话:“现在大齐胜了,再不用征兵了,说不定我弟弟就能上学咧!”

“唔啊啊啊啊。”

“我弟弟从小就聪明,他要是读书指定能行,说不定还能考个秀才!”

“唔呜呜。”

“哎呀呀,我怎么忘了这个,他要是去读书,就不能踢蹴鞠了,耽误学业,我应该编个别的给他,我想想,该送个什么才好……”

5

找到白起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城楼上喝酒。

我说人我给你带来了,闪身,穆言就低头站在我身后。

白起愣了,拿酒瓶的手没握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言言”他红着眼,伸手要去抱她,被她毫不留情地闪开了,穆言这时才抬头。

她一抬头,白起就看到她脸上那些痕迹,双拳握得咯吱咯吱响。

穆言笑了,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白起说:“我脏,不配。”

我看白起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他红着眼睛问穆言:“你恨我吗?”

穆言居然摇头,笑着说:“不恨。我如今这样,都是咎由自取,我不怪任何人,我不指望任何人把我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自然也不指望谁来当我的大英雄来救我于水火。”

白起上前急急地解释道:“不是的言言,我有回去找过你,真的,我是想回去找你的,可那时北线战事吃紧,我不得已我才……”

穆言闪身躲到了我的身后,不肯让他碰到一丝一毫,很冷静的点头:“我明白,战事要紧,白起,其实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我都懂,真的。”

白起被她这么一噎,再说不出话来,那些他想了几千遍的解释,那些关于人命攸关救苍生于水火的大义,他想解释给她听,他甚至私下偷偷练习了很多遍,再见到她时要如何说,要怎么说她才能懂,她才能原谅自己一点点,哪怕就一点点。

可每次,他说到这都心如刀绞,再也说不下去,是啊,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凭什么要她能懂?凭什么他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放弃相爱多年的女子?凭什么二选一的时候自己要顾及大义而不能按照心意任性一回?

全天下人都夸他好,满朝文武如今哪个见了他不拱手称一声‘白将军’,就连陛下也含蓄地表示过要将公主赐给他。

他们都知道他没了个未婚妻,关于穆言的事大家都有默契地闭口不提,每个人都夸他英明决断领兵如神,可有谁问过他,问过他一句他后不后悔?

如今若有人胆敢问他一句,白将军,那日的事,你后不后悔?

现在的白起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后悔!

如果相同的境遇再来一次,他难保不会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去特么的大义!

去特么的什么将军!

甚至是……去特么的江山百姓!

这些,这些他都不在乎了,他只要那个人,那个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金尊玉贵养大的姑娘能平平安安就好了。

他的愿望如此简单,如此平凡,为何,为何如今这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自己,连个心爱的姑娘都保不住呢?他不明白,一直想不明白,他救了那么多人,可上天为何连他这一点小小的心愿也不愿意满足他呢。

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想穆言可能会怪他,可能会骂他打他,可却没想到,穆言只是转过头不再理他,那些关于天下大义的借口,他都还没有勇气说出口,她便笑笑说自己懂,她懂,懂他的选择,懂他的为难,她懂天下苍生重于自己。

她懂什么?

她应该懂吗?

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东西,她为什么懂?她凭什么懂!

“言言”白起瘫在地上,祈求地看着她道:“我已跟陛下求了道圣旨,我们成亲,我们成亲好不好?”

“成亲?”穆言脸上满是嘲弄:“堂堂齐国大将军,娶一个鲁国人尽可夫的军妓,你也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白起大喝一声说:“够了”不让她再说下去。

周武却不肯放过他,他一把扯掉穆言身上的衣服,引他去看那后背的字:“鲁国人知道穆大小姐是您的未婚妻,把对您的恨意可都发泄到了穆大小姐身上呢。”

穆言只是含笑站在那,任由周武展示她血淋淋的后背。

白起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干呕起来,周武笑意更浓说:“这您就受不住了吗?”

他又扯开自己的胸膛,把那十几个血洞展现在众人面前,道:“你看看,将军您亲眼看看,鲁国人都对我们做了什么,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不肯放了鲁国的战俘,因为你坑杀了他们十万将士,我们这些人才会遭受这样的折磨。”

说到最后他也哭了出来,他咆哮着冲了上去,狠狠把白起摁在地上暴揍,一边打着一边哭:“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们的命就不值钱吗?就算不为了我们,你想想她呢?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们,你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就不配活下去,凭什么我们就命如草芥,被你轻易放弃了!”

白起从刚刚起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偏头看着穆言,一句一句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周武打得没有力气,他抓着头无力的坐在地上,冲着白起嘶吼着:“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你们升官发财,却叫我们小老百姓去死,我们只想活着,哪怕缺胳膊断腿的,活着回去也好啊,我们家里也有人在等我们回去啊,凭什么不给我们一丝希望,凭什么!”

白起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也看了站在身前的李四钱九一眼,他动了动嘴说:“对不起啊,你们小小年纪就要经历这些。”

李四嘴扁了扁,委屈地哭了起来。

白起抬手给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安慰道:“不过以后不会啦,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战争了,你们的亲人再不用背井离乡,经历生离死别了。”

我抬眼看他,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白起拍了拍身上的土,腿一迈站到了城楼上,他看着我们:“我坑杀了鲁国十万士兵,他们元气大伤,三十年内都不会再有发动战争的能力了。至于齐国”他又笑了,指了指自己:“连年的征战民不聊生尸横遍野,齐国早是强弩之末,只要我一死,朝中便再无可领兵打仗之人,陛下也不能再穷兵黩武,他的野心自然也要收一收,也就不会再有战争了。”

众人被他一番话惊呆了,周武愣愣地抬头看着他,嘴唇抖啊抖的,满脸不敢置信:“所以,您是为了平息战事,才坑杀了那十万人吗?”

白起点了点头:“我若放虎归山,鲁国必定再次来犯,可咱们齐国已经打不起啦,陛下想的是他怎么拓宽他的江山版图,朝臣们想的是怎么保住自己万古的清名,我看着战场上死的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啊都死了,尸体堆得比山还要高,我就想总归要有人替咱们齐国的百姓多想一想吧。”

说罢他又红了眼,冲着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只是对不起你们了,让你们遭受了许多。”

众人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纷纷看向穆言,白起也看她:“言言,我撑到现在不敢去死,只是为了再见你一面,虽多半已经知道了你的答案,可我还想不死心地再多问你一句,我死了以后,你愿不愿意跟我合葬在一处?”

穆言眼中虽有泪,嘴却倔强得厉害,她笑着摇摇头:“不愿。”

“好,这辈子算我对你不起,希望下辈子……”下辈子怎么,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本是英俊潇洒的一张脸,突然哭得扭曲了起来,他像个孩子似的捂着脸痛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捶着胸口大喊道:“言言,你从来没问过我一句,我痛不痛,从来……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痛不痛,我难不难过。”

穆言愣了,嘴唇只是无力地动了动,终究没有问出那句话。

白起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颤抖地开口:“言言,我好痛,我难过,我……后悔了。”

说罢,双臂一展,当着大家的面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6

须臾众人耳边只听‘碰’的一声,是重物狠狠砸在地面的声音,紧接着城下传来如沸水一样的嘈杂声,间或能听到人们大喊着‘白起将军!’‘死了’的字眼。

白起死了,穆言只是站在城楼上往下看他的尸体发呆。

我走过去悄悄问她:“你要给他收尸吗?”

穆言很轻很轻地摇头:“他是齐国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自会有人收尸,用不着我。”

说完也看我:“姑娘,我家到了,我想,我想再去拜别下父母。”

我点点头,抬头看了眼天色提醒她:“你还有两个时辰。”

她笑着说:“足够了。”

说罢提着裙子,走了。

周武还是像刚刚那副样子,呆坐在墙角下,他好像还沉浸在白起就这么自杀了这件事上,揪着头发红着一双眼睛问我:“姑娘,我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他,他为什么要死啊,我,我没想逼死他,我只是想,想替大伙要个公道。”

我蹲下身子,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我知道,白起将军是自杀的,不怪你,他是为了两国不再有战事,是为了这两国的百姓死的。”

周武像个孩子一般不知所措,张嘴大哭了起来:“姑娘,我怎么办啊姑娘,本怀着对他的仇恨才支撑我走到了现在,可现在,我连恨都没法恨他了,我怎么跟我家人说,我该如何说啊!”

虽是不忍,可我也要跟他说明事实,我拍着他的肩膀开口道:“周武,你见不到你的家人了。”

“见,见不到了?”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抬头茫然无措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我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你已经决定要来找白起问个公道,便不能再回去了。”

“不能了!不能了?”他抓着头发哭哭笑笑,须臾捂着脸号啕大哭了起来:“我,我,我回不去,回不去了,爹,娘,真真,我回不去了,怎么办啊,我怎么回不去了,怎么,怎么就回不去了呢?”

周武哭,李四和钱九也跟着在旁边哭了起来,我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色,叹了口气道:“时辰快到了,咱们得走了。”

我们四人走到了城郊一处山坡上,我回头看他们,问:“这里可以吗?”

周武茫然地看了眼,只是点头。

我于是又给他和李四一人分了一把铲子,领他们走到山坡上,开动:“午夜之前。”

几个人心照不宣地挖着,挖倒一半突然地上多出了两道影子,我一抬头居然是那死道士带着穆言回来了。

他见我一脸震惊地望着他,板着脸解释道:“我看她一个人坐在路边,就顺便带她过来了。”

我于是又转头看穆言:“你不是说回家了?”

她苦笑着扯了扯嘴:“没进去。”说罢从地上拿了把铲子,也跟着我们默默地挖了起来。

我愣了下,想必是穆丞相家门严谨,定是容不得她坏了自家的门风。

到底这次是这臭道士帮了我把人带了回来,我挠了挠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小声跟他说了句:“多谢你啦。”

他挑了挑眉,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笑:“不必,我是怕她一会尸化了我还要收拾,还是赶紧送来让你入土为安吧。”

我暗暗撇了撇嘴,这人,果然是无利不起早。

我们四个人挖起来很快,月亮还没升到头顶的时候,一个大坑就挖好了。

穆言拄着铁铲站在一旁看大家,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能跟你们埋在一起吗?这样,黄泉路上也算有个伴。”

李四和钱九倒是觉得没什么,可他们也做不了主,于是去看周武。

周武还在那大坑里吭哧吭哧地挖,我看他把坑底又挖出了一个单独的位置,那大小刚好可容纳一人的位置。

挖好了,他跳上来,不敢看穆言的眼睛,别扭地开口:“穆,穆姑娘,你就……睡在那里吧。让你这么一个姑娘,跟我们这些男人挤在一起,实在对不住。”

穆言嘴一瘪就哭了出来,她哽咽道:“我哪里还是什么姑娘,在鲁国……, 现在怕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你们不嫌弃,肯让我睡在你们旁边,我已经很高兴啦。”

周武眼睛发红地看着她,急急地解释道:“不是,我知道你不是!鲁国人想用你的清白来威胁白将军,是你,是你宁愿被他们折辱也不肯写那封求救信,你是为了齐国,为了齐国的百姓才……”

穆言背过身去,抬手在脸上胡乱地擦了几把,声音里无不后悔地说道:“说来说去,都是我自己自作自受,要是我肯老实地听我爹的话待在家里,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我自己非要跟他来这战场,是我,我没听他的话非要出城,事到如今,我又能怎么再连累他。”

她说罢率先跳进了那个坑里,抬头看着我们,脸上还挂着笑:“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合葬在一起,我说我不愿,其实我不是不愿,是不敢,我脏,我太脏了,我配不上他啊。”

她顿了顿,继而眨巴眨巴眼睛又缓缓说道:“要是我还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乖乖在家听我爹娘的话,不再乱跑啦。”

周武别过头去,擦了擦脸上的泪,临走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铜锁,求我道:“可否请姑娘把这枚铜锁交给我未婚妻真真?她若已经嫁人了,您便不用打扰她了,她若是,若是还在等我,麻烦您就告诉他我已经死了,让她不用再等了。”

说罢依依不舍地把铜锁塞进我手里,也跳进了那个亲自挖好的坑。

轮到李四和钱九,他俩或许是心愿已了,脸上都很平静,尤其是李四,他不好意思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个平安结递到我手上,害羞得不敢看我:“萧姐姐,这是我自己编的,送您的,希望您不要嫌弃。”

“谢谢。。。”我握紧了手里的平安结,摸了摸他俩的头。

李四眼睛闪闪地看着我,一脸感激:“不,应该是我谢谢您,您替我找到了弟弟,还帮我把蹴鞠给了他,我心里可高兴着呢,再没什么牵挂了。”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竟不敢再去看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好在李四没有察觉什么,高高兴兴地带着钱九蹦了进去。

我低头看着坑下的四个人,他们也在抬头看我。

穆言笑着冲我挥手,告别道:“再见啦,萧姑娘!”

周武也笑了:“谢谢您一路把我们送到这,圆了我的心愿。”

李四和钱九也有模有样地跟我挥手:“萧姐姐,再见!”

想到这一路的相伴,想起他们每个人身上的故事,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涌了出来,我最后一次摇了摇我手中的金铃,看向躺在坑里的四个人,说着最后的告别:“周武,穆言,李四,钱九,一路走好。”

我刚要填土,只听这臭道士在我旁边轻叹了口气,伸手拦住了我的胳膊。

我泪眼蒙眬地转头看他,他皱眉看我:“你每次送别人离开,自己都要哭得这么惨吗?”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怼他:“关你什么事!滚滚滚,别打扰我干活!”

说罢扬起铲子就要填土,他又把我拦下,嘴里说着‘等等’,然后从怀里‘嗖’地取出几张符扔进了坑里,只听‘啪啪啪’的几声,每个人脑门上都贴了一张黄符。

这我还是第一次见,问他:“这是啥?”

“幻化符,这样他们的魂魄就能暂时进入一个幻象中,在这幻象中他们心底最渴望的事皆会成真,算是能含笑离开吧。”他见我一脸感激地望着他,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扭过头又别扭地开口:“这,这本是多少富贵人家临死前的待遇,一张符价值不菲呢,我,我这算是白送你啦,你可要感我的恩。”

“臭道士!”我激动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在他肩膀捶了一拳:“没想到你还挺有良心!”

他从地上取了一把铁锨,无奈地抬头看我:“是,所以,你现在能别哭了吗?”

我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笑着看着坑里的几人,高兴地道:“喂!其实我对你们一直一直以来都觉得很抱歉,因为我活着,而你们却死了。我知道你们有多想活下来,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有很多很多想做却又做不到的事,真的很抱歉让你们带着遗憾就这么走了,不过有这个符在的话,起码,起码能弥补你们一丝丝的遗憾,那些关于‘如果我还活着就好了’的设想,那些想活下去就能做到的事情你们都能在幻境里做到。各位,人间虽有很多痛苦和遗憾,可也要笑着离开啊!”

坑中的几个人笑着冲我挥了挥手,无不感激地说道:“萧姑娘,道长,真是谢谢你们啦!”

臭道士在旁边碰了碰我的胳膊,轻声道:“填土吧。”

“嗯”我用力地冲他们也挥了挥手,喃喃重复道:“各位,咱们就此别过啦!”

“接下来去哪?”他陪我一边填土一边问道。

“雁荡山,我答应过那些人要都把他们送回家”我侧目看了眼他,‘嘿嘿’地笑了起来,厚着脸皮求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

他脸突然爆红,说话也开始结结巴巴起来:“我,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去。”话是这么说,填土的动作却更快了。

我看他这样子就是已经答应了,瞬间觉得我肩膀上的担子松了不少,轻快地答道:“那雁荡山少说有好几万人,凭我一次五个五个的运,这辈子怕是都运不完了吧,要是有你的话,嘿嘿嘿。”

臭道士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脸黑得似锅底,横眉冷眼地斜着我,嘴里阴阳怪气的:“我说突然对我这么好,原来是存心想利用我。”

“那你去不去嘛?”

他哼了一声不高兴了,低头开始泄愤似的填土。

我故意当着他的面叹了口气,很是苦恼地开口道:“那地方怨气多大啊,保不准我这次再去呢,就碰到一两个,不对,五六七八个尸化的……”

我瞟了他一眼,只见他铲子一顿,似乎陷入了纠结。

我偷偷压下嘴边的笑,又添砖加瓦道:“哎呀呀,要是真让我碰到了,你说我也不能见死不救置之不理的,大不了就带他们一起走了,只是我法力低微,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地……”

“去!去去去!行了吧!”他忍到此像是终于忍不下去了,铲子一丢,叉腰冲我道:“上天入地都陪着你,这总行了吧!姑奶奶,你可让我……安些心吧。”

我还是头一次将这人逼到这番模样,可也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故冲他伸出小拇指:“拉钩!”

他叹了口气,虽是满脸无奈,可还是温柔的握住了我的手:“嗯,拉钩。”

温柔的氛围持续不到一秒,我火速把手又撤了回来,招呼他道:“行了行了,赶紧干活吧,一会还要赶路呢。”

他:……

干了不到半炷香,我又开始对他指指点点道:“不是我说你,你填的土有些不平啊,能不能走点心,不要这么应付?”

他额头已经有青筋在冒,抿着嘴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在我指点的地方修修补补。

我满意地看着他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又得寸进尺道:“喂,你那个什么‘幻化符’能再免费给我一些吗?”

“萧慢!”他彻底怒了,铲子一丢就要来掐我:“你不要仗着我对你……你就给我蹬鼻子上脸。”

我铲子一扔飞快地跑开了,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做鬼脸欺负他:“臭道士!追不到,追不到!”

“赶尸女!!!”这下他彻底生气了。


——end


泪点低慎入:我是一个赶尸女,这次要送回家的人有点不一样 - 天天要闻


文章作者:十六姐

文章名称:《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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