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我是华州赤水镇麦王新胜村人,我的经历具有极其典型的内涵,折射出现实社会的许多弊病,从一个侧面可以给人们许多启迪。经徐林芝先生介绍,我请华州作家同阳洲先生为我书写自传。几经磋商,达成协议。一个狂妄的著书立说的神话,就是这样出笼了。
——刘光启
生 存 壮 歌
作者:同阳洲
返回华县
我终于下定决心回家。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使我们那里的政策没有变化,即使这封信是我哥在公安人员的逼迫下,万般无奈写的,我也要回家。是的,我已经二十年没有回家了。我想家几乎快要想疯了!
我想,即使回家被抓住,我也要回家。我实实在在不能在这儿待了,我要立马回去,感受时代的温暖,我不能这么瓜不叽叽地等待……
由于自己有个潜逃犯的罪名,回家的过程就多了许多艰难和曲折。到火车站买票的时候,我犹豫了。犹豫的结果,买了一张到西安的火车票。
原因很简单,我不能冒失三关不加考虑回到家,我应该先到西安和我哥见个面,把家里的情况进一步核实,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这样做,是出于回家的安全,是小心翼翼地慎重,也是胆小怕事的必然选择。
1986 年的火车上比以前好多了,不时有列车员推着小车卖饭。饭不贵,两角钱一盒饭,味道不错。当列车员报赤水火车站时,我心里“咯噔”一下,按理说我应该在这里下车,这个火站是离家的最近的火车站。严酷的现实迫使我不能按理下车。
赤水车站老房子 刘焕民摄
到西安火车站下车后,我急忙找到一家旅馆,旅馆里有公用电话。我给我哥打电话。接电话的问我是谁,我没有说我的名字,我说是他的一位朋友。
我哥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到火车站东边的天桥旁。见了我,四下里望了望。然后小声招呼我,兆祥,我估计是你回来了。走,吃饭走。
这是一个偏僻的小饭馆,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我和我哥坐在里边的角落里。我哥为我买了两碗面条,他自己买个烧饼啃着。过了一会,他站起来,走出门,又返身回来,坐在我身边,压低声音说,兆祥,你回来咋个打算?我想听听你的打算。
我一边吃着,一边说出自己的顾虑。
我哥说,兆祥,最近政策有一些变化。地主富农摘了帽子,右派分子平了反,平反早的右派有些还补发了工资。我寻思,这消息我应告诉你。好多年了,你也该回来了。我寻思,地主富农摘了帽子,照这样推理,咱家也应取掉地主成分。如果咱家不是地主成分,你就不会挨批斗,就不会游街。那么,你就不会说那样的话。没有那样的话,就不会被逮捕。那么,顺理成章,自然不会有外逃犯一说。兆祥,你说呢?
我说,哥,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
我哥说,可是,这么多年,天天搞运动,时时搞斗争。你哥我是心惊胆战地活了这些年。兆祥,我不给你写信说这个情况,我心里放不下。你是我兄弟,骨肉相连,我虽然胆战心惊,我还是经常牵挂着你。给你说吧,又害怕万一一步走错,葬送了你,牵连了我。到那时,我会后悔一辈子。唉!
我说,哥,兄弟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我哥思索一会说,前一向在西安南郊,我见到咱舅了。他问你的情况。我说了你前些年回来的事。咱舅说公安以前也到他家去过……
我心里一惊说,啥时候?
我哥说,你走后不久那几年。
我说,这几年呢?
我哥说,这几年再没来过。
我说,哥,你说咋办呢?
我哥沉思一会说,兆祥,我看你应该先去咱舅家,和咱舅商量商量。咱舅经得多,见识广。他会想出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我让我哥的话说得更加不安了。我犹豫一会后,叫我哥和我一块去,他说,不行,我今天上班,领导安排有事情。说完,我哥急忙走了。
我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提着东西心神不安地来到舅舅家门口。
妗子先前非常漂亮的面孔,显得苍老了许多。她吃惊地盯着我,好半天才说,哎哟,这不是兆祥吗!
我急忙进门叫声妗子,你好。
妗子接过东西说,兆祥,你这娃,回来就好得很,买东西干啥呀!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说,哎呀呀,前几天,你舅还念叨你,说你不知钻到那个老鼠窟窿了,连个影踪也不见。你回来了,这就好,这就好!快进屋,快进屋!你舅在家里。
屋里传出问话声,谁呀?
妗子说,兆祥回来啦!
门帘一闪,一个人出门了。这是舅舅吗?眼前这位秃顶老人能是那个精明干练的舅舅吗?舅舅说,来来来,兆祥,快进屋,快进屋。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妗子年年盼,天天想,经常念叨你哩!
舅舅拉我进了屋,对妗子说,你是个木头人,多年不见娃回来,娃来了也不把娃往屋里让。
妗子说,哎哟,我就不能和外甥说一会话。兆祥回来了,看把你急的。
我扑进舅舅的怀里,和他拥抱着。舅舅把我抱得紧紧的,仿佛怕我跑了似的。我脸上突然有点凉凉的感觉,我知道舅舅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
舅舅和我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许多杂志和报纸。舅舅点着烟吸着。
这时,妗子端着盘进门说,老家伙,把你那尿水子擦净,娃在外面够苦的了。
娃回来了,多说一些宽心话。过去的事再说也是过去了,时髦话叫向前看。说千道万,人活着,还是要为以后的日子着想。现在,最要紧的是吃饭!
舅舅说,好好好,吃饭吃饭。兆祥,你妗子说得对,吃饭。
吃完饭,我谈了我的顾虑。
舅舅说,哎呀,你看不来大势。中央对文革采取否定的办法,就是要把过去的东西打倒,另搞一套。你想么,地主富农帽子谁敢取?这一回,全部取了。你说,这不是重大变化是啥?我想你回来正好,那么多大案要案都翻了,你那事算个啥?小菜一碟!
我说,我是逃犯,人家会不会抓住不放呢!
舅舅说,他敢。这是中央的政策,看他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挡中央政策的执行!兆祥,要我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回去那里也别去,直接找那个女法官,问她咋办?看她给你怎么回答?
妗子说,老家伙,看你能的。要是人家万一把娃抓了咋办?
舅舅哈哈大笑,笑得几乎岔了气,说,哎呀呀,我的老天爷呀,我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怎么这样看不来世事。哈哈哈,放你七十二条心,谁要敢抓,我就到中央告他去!咋呀,反了不成!
妗子说,啊,对对对,妗子没你舅看得远。你就照你舅舅的话办。回去别低三下四,把腰杆挺直。不要怕,有中央政策给你撑腰!知道吧,你舅舅成了律师,在家无事,整天抱着书本看,专门研究国家政策哩!他的话在理!经常有人寻他问这问那。
我吃了饭,与舅舅告别。
我急不可待,心中有了几分勇气。
到华县火车站下车,那种难以诉说的亲切感油然而生。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故乡县城,一个古老而又有传奇色彩的州地所在地。
陇海铁路华州段 刘焕民摄
华州历史悠久,县境内“老官台文化”、“殷商文化”、“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古遗址,彰显着我们的祖先在此繁衍生息,创造文明的历史。周宣王二十二年(公元前 806 年)周宣王封庶弟姬友为桓公,在此建立了郑国。春秋时,秦武公十一年(公元前 687 年),秦在此设置郑县。西魏废帝三年(公元 554 年),改东雍州为华州,此后至民国二年(公元 1913 年),改华州为华县。这里自古有“通化门前第一州”之称,兵家必争之地。由于资源丰厚,富庶丰饶,素有“百二圣地,天府之国”的称谓。“少华苍苍,渭水泱泱,君子之风,与之久长”。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华县,在我家有一本古老的县志,这些古里古董的记忆,是我翻阅的结果。如今,岁月流逝,古风不再,满目苍凉,使人心寒。
天黑了,我不敢住旅馆。看到有人说着笑着去看电影,我跟他们去了。到那里才知道,不是看电影,是看电视。这是学校里面一个单人房子,虽然小,却挤了许多人。
电视看完后,我盲无目地的走出去。走了一会儿,人们各自回家之后,街道上,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我傻眼了。我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
住旅馆是要掏钱的,我不愿住旅馆。住旅馆要看证明,我没有证明。再说住旅馆是危险的,没有证明就是最大的危险,就是人们怀疑的把柄。万一被抓住了,扔进监狱,无人过问,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在灰蒙蒙的夜色中,犹豫片刻,懒洋洋地向火车站方向走去。向车站走去不是要坐火车到别处去,而是这条路旁有一个破旧的菜地庵子。庵子的主人回家过冬去了,破木门虚掩着,为我过夜提供了方便。我心里清楚在这儿过夜是会受罪的,没有被褥之类的住宿物不说,更要命的是门窗破烂。
可是,为了安全,我只好在这里暂居一晚再说吧……
原文来源:《生存壮歌》作者供稿
原文作者:同阳洲
整理编辑:华州文史荟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