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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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全老汉最终没能活到一百岁,他在过完九十九岁生日后驾鹤西去,死得一点痛苦都没有。德全老汉的大儿子说他爹是在睡梦中走的,脸上还带着笑哩。一个人能这样离开人世,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所以德全老汉的大儿子在说那话时甚至还笑了笑。

在德全老汉过九十九岁生日那天,乡政府派人送来两个大花篮以示祝贺。村长王贵贵送来一个巨大的生日蛋糕,在寿宴开席前,他说等德全老汉过一百岁生日时,他要大操大办一回,钱由村里出,把全村的人召集起来,好好吃一顿。想不到德全老汉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这么突然走了,弄得王贵贵有点手足无措。他本想在村里的纯净水厂开业那天请德全老汉剪彩的。

在村里,甚至整个镇子上,德全老汉的名气比他这个村长大多了。德全老汉上过央视,虽然镜头只是晃了一下,但他是上过中央电视台的。别说他一个村长,就是镇子这辈子也上不了央视的。王贵贵说死者为大,即使秋收在即,地里的庄稼等着收割,你也得先搁一搁。

得知德全老汉驾鹤西去的消息后,一早起来王学礼便开始磨他的杀猪刀。

喜丧嘛,说白了就是去吃。上次德全老汉过寿,他也去了,是被德全老汉的大儿子请去的。回来的时候德全的大儿子硬是塞给他两条烟。

那次王学礼杀了一头猪、一只羊、十八只鸡,忙了整整一上午。现在村里养的猪全都统一屠宰,不允许个人杀了。德全老汉过寿,村长说杀头猪,就从王德龙养猪场赶来一头黑猪。那猪是散养的,个头不小,足有三百斤。。

王学礼做了二十多年屠户,年纪大了,想不到居然失业了,所以他在磨那把用了二十多年的刀子时,心里有点激动。

点上一根烟,看看手中的刀子,王学礼突然发现刀子比过去小了,也薄了,拿在手中已没有沉甸甸的感觉。他有些担心一刀子下去,那头待杀的猪会不会当场毙命。从事杀猪以来,他还从未失手过。即使他面对的是一头三百斤的猪,他也会眼皮不眨,在刀子捅进与拨出之间,一滴血也不会溅到身上。

王学礼杀的第一头猪就是德全老汉家的,那年他刚刚结婚,二十来岁的年纪,正当有力气。当时要不是德全老汉,那他王学礼杀的就不是一头猪,而是一个人了。上了点岁数的人都记得那天王学礼挥舞着一把砍刀,满街转悠的情景。他边走边骂,不时停下来,拿砍刀去砍身旁的一棵树。一棵碗口粗的楝子树,一眨眼便被拦腰砍断了。

王学礼拎着砍刀,瞅了一眼那个来村里收破烂的外乡人,然后径直走过去。幸好德全老汉及时出现,把王学礼叫住了,要不然他肯定会误杀那个外乡人的。德全老汉知道,王学礼肚子里憋着一口气,那口气不出来,他会疯掉的。德全老汉攥住王学礼拿刀的手,说你先把我家里的那头猪杀了。王学礼跟着德全老汉,去了他家里。

杀死德全老汉家的猪后,王学礼身子一软,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等王学礼哭够了,德全老汉才掏出烟来,要他点上。王学礼抽了口烟,看着那头毙命的猪,说我要是知道那个畜生是谁,他的下场就是这头猪的下场!

德全老汉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他找不到安慰王学礼的话。媳妇过门不到四个月,而且有孕在身,谁想回了一趟娘家,在回来的路上却被歹人糟蹋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流产了。这事无论换了谁都会像王学礼那样气急攻心,拎把刀子满街转悠。

刀子是块好钢,要不然不会用到现在。

王学礼呢,当然也是一个敬业的好屠夫。要不然不会一直干到现在,而且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年间,多少生灵涂炭,他已记不清楚了。过去他杀猪是为了发泄内心的怒气,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居然喜欢上了杀猪这一职业。在杀猪的同时他还捎带着宰牛宰羊,

刀子磨好后,王学礼看了一眼他走出门的女人。自从他的女人被人糟蹋后,两个人就不在一张床上睡了。找不到那个畜牲,王学礼就把愤怒和怨气发泄在那些无辜的家畜上。王学礼蹲在太阳地里,眯缝了看着女人。女人老了,头发花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很多。王学礼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女人受得折磨也够多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能再计较那事了 。王学礼突然有点心疼女人。

学礼!女人叫了一声,声音很小。

王学礼哼了一声,说啥事!

女人说,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王学礼皱了一下眉。

女人说,我这条命是二爷给的。

随你!王学礼说,头也不回,走出了院门。他还记得,女人那天回家,要死要活的。是德全老汉,发现女人上吊,把绳子砍断的。女人一头栽倒在地上,说二爷,让我死。

二爷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说这事怨不得你。

女人说,我死了就好了。

二爷说,你二奶奶当年也被土匪糟蹋过,可她活了下来。

女人说,我不想活了。

二爷说,学礼那个畜牲要是难为你,二爷打断他的腿!

女人说,我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

二爷说,谁要是在背后说三道四,我割掉他的舌头。

2

王学礼到了灵堂,叩首拜了拜。德全老汉须发皆白,他躺在那里,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栩栩如生,一点都不像一个死人。似乎只要他喊一声二爷,德全老汉就会马上坐起来,同平时一样答应一声。那么一个宅心仁厚的老人,说走就走了。

王学礼叹了一口气。要不是二爷,他的那个家,早就破败了。二爷呀!王学礼在心里喊了一声,接着就泪如雨下。

女人被糟蹋后,王学礼几次问女人,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女人却什么也不说。王学礼就叫她好生想一想。女人还是不说。王学礼不相信女人没看清那个男人的长相,她怎么会看不清呢?但是,女人就是不说。在以后很多年里,女人默不作声,哑巴一样。

那个男人!女人记得他腮帮子上长了一个痦子。那个痦子,她一辈子也不会忘掉。但是,她从没对王学礼说,那个男人,他的腮帮子上长了一个痦子。她害怕王学礼拎着刀子,闹出人命来。

从灵堂退出来,王学礼去了后院。在他去后院时,他看到了他的女人 。那个女人,形容枯槁,一进门就哭了起来。王学礼叹口气,去了后院。那头待宰的猪,不知道大难临头,它趴在地上,正呼哧呼哧地喘着睡觉呢。阳光很好的一天。王学礼眯缝了眼看了看天,年过五十的他,感觉已自己力不从心、有些老了。

后院里只有他和那头正在睡觉的猪,安安静静的。前院却热热闹闹,请来的吹手班子,一会一首曲子,一会又是一首曲子。那些曲子全都是喜气洋洋。即使是德全老汉的三个儿子,他们的脸上也看不到悲伤。人总有一死,德全老汉活到九十九,在他们村,这还是第一个。再说,德全老汉走得毫无痛苦,体体面面。大家都说德全老汉一辈子行善积德,所以才寿终正寝,没遭什么罪 。

抽过一根烟,王学礼从包里掏出那把杀猪刀,然后用手试了试刀口。这时,村长走了过来。跟在村长后面的是从派出所退下来的王学武。村长问王学礼要不要帮忙。王学礼摇了摇头,看了村长一眼。在他去看王学武时,王学武怕冷似的打了一个哆嗦。

学礼!王学武说,掏出烟来递过去。

王学礼接过烟,点上火。目光扫过王学武的脸时,在他腮帮子上的那个痦子上停了一下。他笑了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杀生了。在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是安静的。

王学武说,学礼兄弟,要不要我们帮你?

王学礼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那头躺在地上的猪。这时,那头猪醒了,它扑棱一下,翻身起来,也看着王学礼。那头猪似乎预感到自己大难临头,它哼唧了一声,身子一软,歪倒在了地上。王学礼拎着刀子,慢慢地走过去。在他快要接近那头猪时,他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村长和王学武。他的目光同王学武的目光相遇时,王学武笑了笑。

多么好的一天,天那么蓝,云那么白。四月的风暖洋洋的。这样的日子,阳光明媚,真的不该杀生。王学礼收回目光,去看那头猪。那头猪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它没有跑,而是坐以待毙,等着那把刀子。平时杀猪,王学礼都要事先捆住猪的四个蹄子,但是这次他没有。他在那头猪身边蹲下来,摸了一下猪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村长没有听见他说的是什么。王学武也没有听见。在王学礼把那把尺八长的杀猪刀举起来时,身后的王学武突然普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村长说。

王学武说,学礼兄弟,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王学礼没有说话,手中的刀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天的阳光真好,天蓝得像要滴下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