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身雕塑世家,蒲宜君寻寻觅觅,最终仍走向这条熟悉的路。不同于祖父蒲添生的古典严谨、父亲蒲浩明的人文浪漫,她以细腻的情感,将对生命的探索注入冰冷的不锈钢质地里,使作品满富诗意,韵味无穷,获七次巴黎秋季沙龙的入选肯定。
艺术童年日常 召唤雕塑之路
谈雕塑家蒲宜君,很难不从她的家庭背景说起。外曾祖父陈澄波,祖父蒲添生,父亲蒲浩明,一列排开,俨然是个艺术世家。

雕塑家-蒲怡君
祖父蒲添生,台湾写实派雕塑家,作品严谨内敛,曾言:“我把我的一生奉献给雕塑,雕塑也给了我一生”。父亲蒲浩明,留学法国,具人文浪漫情怀。蒲宜君说起家中的两位长辈,不见传承的使命或焦虑,反而满载着温暖的童年记忆。记忆里的童年,家中偌大挑高的工作室、明亮的天井、大人们爬上爬下的梯子以及防止雕塑干燥的裹布与塑胶套。这些意象,一点一滴地渗入小小蒲宜君的大脑里,安安稳稳地存放下来,她约莫没有想过,自己会在未来逐一提取。
工作室里,还有寒暑假帮忙打扫环境的回忆。拔钉子、堆土堆、爬进爸爸的大模型里挖土,蒲宜君说起这些经验,没有一点苦闷不满,仅有和兄弟姐妹一块工作的充实愉悦。只是那时,她并未在这样的生活中,将成为雕塑家当作人生的志向。

纵使从小受艺术与雕塑的薰陶,但家人一致认为艺术家生活太苦,小小蒲宜君便按着世俗的期待,乖乖学习,好好唸书考试,取得好成绩,选了好学校、好科系。然而,幼年时在阁楼上看爷爷创作的那个自己,总会冒出头来提醒,好像更适合做一些不一样的事。
真正的想念,总在离开之后涌现,艺术对蒲宜君而言也是如此。当她做着一般的工作,过着一般的生活,她开始想起以往艺术之于她如唿吸般平常的日子,也才突然发现,那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以往,她尝试多样的媒材,做过装置艺术,最后,她仍回归塬点,钟情于雕塑。雕塑是熟悉的、充满安心感的艺术呈现方式,能让她想起小时候的泥香。但要用它去捕捉那些飘在空中的意象,却也极具挑战。对蒲宜君而言,在安稳中开展各种可能,是雕塑之所以迷人的塬因。

蒲怡君雕塑家导览作品
自由中的探问 让作品带领自己找答案
在艺术创作上,蒲宜君的父亲并没有对她做任何限制。然而,有更多的自由,意味着需要投注更多心神,去让属于自己的雕塑成型。蒲宜君的作品,便在自我追寻之路中诞生,例如一听名字便见这类主题的《寻找玫瑰的名字》,以及《旅人系列》作品。
《旅人系列》形象鲜明,肢体细长的半抽象人型,总是头发飘扬,穿着斗篷。蒲宜君说,她的脑海里一直有这样的形影,远远地朝她走来。人们来到世界,开始了一段旅程,到底要找些什么呢?蒲宜君以“旅人”提出对生命的反诘。

《旅人系列之7》、《旅人系列之4》、《旅人系列之5》
在空旷宇宙独自行走的旅人,看似孤绝疏离,然而细看在不锈钢冷冽质地下,不刻意抛光的微小折射、手塑的自然细腻触感,以及带有童年记忆的温暖斗篷,又显出艺术家注入的温暖。蒲宜君对生命的疑问,有着她的温柔。

《旅人系列之3》
蒲宜君在自我寻找中发现,她擅长表现雕塑的触感。相较于祖父与父亲,她在作品纹理中展现女子特有的细腻。有别于大人们使用经典古朴的青铜创作,她在工业时代众多媒材中,选择了银灰色、有着永不崩坏特质的不锈钢材质。而巧的是,不锈钢除了有她喜欢的颜色与特质,成分也与她作品里的陨石意象相辉映。
材质与题材是互相吸引并相遇的,而非刻意凑合而来。如此命运式的解释,也表现在作品结构上。蒲宜君的雕塑看来细长,《恋人系列》之叁更有一百多公分高,地震来了也不会倒下。她表示,如果雕塑能完美站立,型态也会很美。物理结构与美学,是如此紧密相关。

《恋人系列5-我们相遇如浮云》
《小宇宙系列》里的梯子也是这样。一开始只想为梯子造个台座,但整体显得过于轻盈,便为它做一个量体,最后成品却宛如石上长出了梯。对蒲宜君来说,创作以情感开场,终曲就该交棒给理性。艺术家该在头脑清晰的状态下,去调整结构或摆放位置,让观看者能在瞬间对作品有清晰的直觉感受。
除了材质与结构,作品本身的诞生,也能是自然相合的。例如《恋人系列》里,有一件作品就因此而生:塬为单独两件的《旅人系列》翻模之后捆在一块,拿起时才发现它们紧紧卡住彼此,蒲宜君也不强求要回复塬本模样,就让它们真正合一。

《恋人系列之2》
张爱玲那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刚巧赶上了的爱,岂不就是为这两个旅人成为恋人下了最佳注解?巧的是,《恋人系列》也有一件作品,在某次展览时,女子那部分卖掉了,余下男子跟着蒲宜君继续自己的旅程。人与人之间,悲欢离合,总是在发生,我们旁观着的这些作品,也在见证这么一则真理。
在艺术面前,蒲宜君对创作抱持的开放态度,还能在《玫瑰系列》上瞧见。《寻找玫瑰的名字》塬先希望是女孩化身的玫瑰,能有柔软的花瓣造型。然而在创作的当下,铁丝穿出,仿佛是玫瑰花刺般,她便随着它,让刺从玫瑰骨干具象出来。而后在系列叁,她意图做出刺的感觉,这回的干刺却显得柔和,似有嫩叶微冒,她也顺势让它长成,并命作《化为枝桠》。

《玫瑰系列之3-化为枝桠》
作品总是领着艺术家前行,解释她,并且让她知晓自己现在的模样。蒲宜君的创作流程很特别,她大多不先打草稿、直接捏塑起来,最后再为作品画一张速写。也只有在画完的那一刻,才能领悟作品想告诉她的事,也能不自觉地让作品成为自己当下心境的分身。
引领她的还有书。犹如她大学时期喜欢到其他系所,修习诸如俄国文学、心理学等课程,对蒲宜君而言,书海中的广博知识,尽是待拾的宝藏。于是,我们总能在展品的介绍文字中,看见她日常汲取下的多样结晶。蒲宜君总以“遇见”一词,来形容她与书的关系。当对人生有些疑惑或需要灵感时,她便会去书店或图书馆,以占卜式的直觉,拿起一本书,打开其中一页。而这个方法,却也能让她得到宇宙给予的回应。

《穿越灵魂的光年》展区
她说,书能助人,而她将对于书本的感激,表现在作品〈书中风景〉。摊开的不锈钢书页上有山川景色,上有两个人在对页上相立,如同两个灵魂隔着时空对话,交流的,可能是疑惑与回答,也可能是创作的火花。

《书中风景》
探索雕塑可能 寻找永恒的旅程
蒲宜君的双手,具有将书本文字变成雕塑模样的能力。不仅如此,她也能将雕塑的本质灵魂化为文字,而这次的展览,便是这样的。
今年七月蒲宜君在人文远雄博物馆的展览,展名定为《穿越灵魂的光年》。“穿越”、“灵魂”、“光年”,这三个她坐在狭长火车车厢,捕捉到脑海中灵光乍闪的名词,竟也能各自在其作品里头,得到一个安稳适切的相应位置。
展览以一百三十公分高的抽象作品〈风的通道〉,拉开“穿越”序幕。这件相连的双螺旋曲面雕塑,呈现了蒲宜君的宇宙观,就文学而言,那便是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的《二十亿光年的孤独》:“万有引力是彼此牵引的孤独的力量。”

《风的通道》
以二十亿光年作为地球的直径长度来看,“小宇宙”系列那斑驳陨石上的人影,以及不知通往何处的长梯,在广袤世界里,显得如此疏远而渺小。
“旅人”与“玫瑰”两系列,也在这样的时空里相望。半抽象人型在宇宙中带着自我的课题,不受束缚地长成该有的模样,不也是应和了蒲宜君创作之初对于人生的疑问,以及她在雕塑中所得到的答案?
穿越时空之后,便是第二展间“灵魂”。蒲宜君说,世上的每个灵魂,各有他们无法摆脱的课题。

《小宇宙系列-天堂的梯子》
而每个灵魂无法摆脱的,还有躯壳。在新系列“躯壳”中,蒲宜君尝试将雕塑的量体打造得较为轻薄,让人得以将视线延伸到作品的影子上,犹如提醒人们,得时时保持出世的觉知,去观照自己真正的功课。
相较于如此抽离的姿态,同展间“恋人”的概念,对于世事则常是满怀执着与眷恋的。展场依着对比安排,说起了不同灵魂的故事。

《壳系列之1-渡河》
接着,穿越人海迎来的,是为“光年”。《暮然回首》、《存在》等作品,是一个个在天地间跨出步伐去探寻自我的旅人,它们直线排列如时光穿梭,直到最后一件《秘密》,这是蒲宜君结合实用小物塑成的作品。
作为过往随身携带的重要物品,一副钥匙嵌在叁十八公分的人儿身上,就在心脏的位置,有着亲密贴己的诚挚温暖。实用的旧物以这样的形式,得到了新生。

《秘密》
在展览的开头,大尺寸的《风的通道》展现出广阔时空,而行到尽头,这件有着专属私物感的小品,好似在说散落在星球上的孤寂灵魂,在光年之中,终有个安置秘密的地方。
静止的不锈钢雕塑,也在这时间之流里头。它们以永恒的伫立,默默地观看飞逝的人群与事件,让各个生命与故事穿越其中。同时,它们也各自在不同的展场里流转,创造自身的旅程。

大尺寸的《风的通道》与蒲怡君雕塑家
而属于蒲宜君的追寻之旅仍在继续,她会规律地以萧邦的〈夜曲〉为铃钟,在工作室幽微的灯光下,去实验不锈钢的不同触感,揣想更多元的主题,让直觉带领她往雕塑的种种可能走去,也往她心中的艺术家之路迈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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