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家族传承有序的最权威文字或许是家谱，然而，家谱里的文字绝大多数是严肃的，除非爱好者、研究者，一般人很难卒读。然而，诞生于1929年的一本家庭杂志却别开生面，从原来限定于家人间传播逐渐破圈，不但吸引了家族外的文人学者，更将这条文化脉络广泛延续，这就是《水》。今年是《水》诞生第97个年头、复刊第30个年头。有着百年历史的《水》，是合肥张家特殊的文化贡献，被称为“流动的斯文”。
水之源
张家是合肥的望族。从淮军将领张树声算起，在合肥大名鼎鼎。然而，人们对张家最熟悉的还是“合肥四姐妹”：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三个姐姐是在合肥出生的，四妹充和生于上海。
根据多方查找，我们大致可以推断出，三姐妹在合肥幼年出生或生活的地方就在今天的益民街与红星路之间的丁家巷。
我是在一个初夏的晚上来到这里的。丁家巷为l形，全长不到400米，从长江中路顺着桐城路南行大约100米，可以看到丁家巷标识牌。巷口的一面墙上，是张家四姐妹、十姐弟的合影，安静的黑白照片和周边繁华市井形成强烈对比，汩汩流淌了百年的《水》之源竟是如此平凡。
得益于近几年的城市更新，丁家巷变得整洁干净，两边的红砖围墙上镶嵌着孩提时代的游戏浮雕，高大的樟树、槐树聚焦着路灯的光芒，小巷有了《雨巷》的意境。树木是时间的真正主人，如果听懂它们的语言，我们也许能还原百年前的细节。
我们无法将百年前的地图与现在等比例还原，如果做一番深入考证，丁家巷也许不是张家宅院最准确的位置。我们知道四姐妹母亲陆英，当年应父母之命从扬州嫁过来时，嫁妆从东门南淝河的码头一直摆到如今的四牌楼——那是一个多么豪华的场面！
在二姐允和的回忆里，她清楚地说自己出生在合肥的龙门巷——大约在丁家巷和原省总工会的位置。巷子已经消失了，名字依旧存在。丁家巷-龙门巷，至少，它们是有交集的位置，不妨，我们认定这里就是《水》之源吧。
水之流
1911年，合肥张家从金斗河九狮桥码头乘船先到上海的。龙门巷里热热闹闹的张家大院安静下来，从合肥开始的文脉继续延伸，即将流淌成清泉。1920年代，全家迁到了苏州。苏州幸运地邂逅了风华正茂的张家四姐妹。古城、文学、青春，于是，便有了《水》。因为是激情的产物，并没有郑重其事的记载，所以《水》的创办日期，只能从大弟张宗和的日记进行追溯：“可能创办于1929年8月。”五弟张寰和小时候顽皮，看到哥哥们社团开会，就过去捣乱，被哥哥们一顿好训，用的也是典型的合肥方言——戳戳捣捣。姐姐哥哥们自然是《水》的主力。教育家的父亲和开明的母亲基本是任由孩子们去自由完成采写、编辑、印刷、发行，甚至会从父亲创办的乐益女中借出印刷工具。《水》的文章不限题材，散文、小说、诗歌、杂文……当张家的孩子陆续到外地上高中、大学时，《水》仍没有停刊。直到抗战时期，这个刊物还在张家人手里传递着。张家的朋友、戏剧研究学者赵景深曾撰文回忆：“抗战期间，他们姐妹弟兄，流转各地，但仍编订抄本刊物，轮流邮寄。我曾在立煌安徽学院与宗和同事一年半，看到他们的家庭刊物《水》……刊末定有规约：一、收到刊物的人须将他的近作附在里面；二、刊物到后，一星期以内请寄予某人。”
不久，《水》被迫停刊，出版了25期的《水》，戛然而止，然而，这股文脉依存，在平静的外表下积蓄着力量，等待喷涌而出。
张家四姐妹和父亲。
水之复
1996年，年过八旬的二姐允和毅然撑起了复刊之旗，断流了半个世纪的《水》，终于继续奔涌，续写文化传奇。
1996年2月，复刊第一期《水》与读者见面了。允和在复刊词里写道：“66年前，我们张家姐妹兄弟，组织了家庭小小的刊物叫《水》。那时我们年少，喜欢水的德行。正如沈二哥说过：水的德行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的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极容易就范。其实，柔弱中有强硬，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
至于水的文字，则是包罗万象。“首先，大家都来写我爸爸的回忆录。其次，写自己，写配偶，写子女，甚而至于孙子、重孙都可以。最后，写在我们家的外人，如教书先生、保姆、门房、厨子等。我自幼在家塾念古书，最佩服古人司马迁。我想用司马迁的体裁，写一篇叫《保姆列传》。”
在复刊号上，还有张寰和的夫人周孝华代写的《编后》，介绍了《水》复刊的来龙去脉：《水》，复刊的第一期，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主要写张冀牖（张家十姐妹的父亲——作者注）和《水》的事；第二部分是用原件复印张冀牖等人的信和诗词。
《水》的第一部分大半是允和一人日夜敲打出来的。87岁高龄的她，一连七八天紧张地将稿子打出来。她不但自己打电脑，还培养了六七个6岁到13岁的孩子。她说：“我们要向世界看，我们要为孩子着想，要为后人留下点东西。”
《水》在京复刊，引起了各界的关注。出版家范用先生特地给允和写了封信，说《水》的复刊，乃“本世纪一大奇迹，可喜可贺”！范用还附上15元作为1、2期订费，主编允和以“家规”婉言谢绝了，而《水》则是按时奉上。漫画家丁午以此为题材作了幅漫画《范用买“水”》，叶至善又撰文推介这本家庭小杂志……一时间，《水》成了京城一个风雅话题。
水之丰
《水》除了在张家亲人间流通外，也会送给与张家交往的叶圣陶后人、范用、葛剑雄等文化界名人。《水》上发表了大量的张家十姐弟以及配偶、孩子、朋友们撰写的回忆文章和文艺作品，并专门出过一期《水的回流》，用来刊发朋友们对《水》关注的文章。
《水》流向了全国，流向了世界。2000年2月，允和嘱托五弟寰和：“我已年过九十，《水》13期起正式交给你接编。”自此，迈入老年行列的张寰和成为《水》的主编。
《水》的文体有诗词、随笔、书信、书法、绘画、摄影等；文字包括中文、英文、法文；作者有耄耋老人也有幼童，有名家也有小字辈；从时间上讲，既有上至19世纪50年代的先辈张树声、张华奎的历史事迹，又有21世纪新一代稚童趣事，时间跨度150多年，涉及了7代人。内容既有家庭琐事，又有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研究和弘扬。《水》真的做到了“兼容并包”。
再后来张寰和将《水》的主编任务交接到了沈从文长子沈龙朱先生手里。随着读者阅读习惯的变化，龙朱还把《水》做成电子版搬到了互联网上，更加方便、快捷，还便于查找。《水》最初手稿本是25本，到2002年允和去世时，每期有超过300本了。
万涓成《水》，终汇成河，奔流入海。
和-以-致-福，这是张家四代的字辈排行。在“和”字辈手中诞生、复刊的《水》，因为时代发展，2006年前后，渐渐淡出人们视野，在苏州档案馆里保存着复刊后的大部分《水》。尽管如此，《水》的近百年历史仍被人们记住，这是流动的斯文，是合肥张家的悠长文脉。 （胡晓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