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饥荒那一年,阿娘带着我去八竿子攀不着的忠王府打秋风





刘二将我和赵曼珠塞进出城马队一个巨大的泔水桶里:[小萤儿,马上走。你们弄死的是鞑族的官,你们活不了。往南走,去南宛。]


我回神,焦急:[一起走,我们给你惹了杀身之祸。]


刘二笑:[亏心事做的多,早晚躲不了,也不想躲。我想柔婆子了,我有很多话要说,一刻等不得。]


在泔水桶里,赵曼珠碰碰我的胳膊,第一句话是:小萤儿,你力气真大,真厉害。]


我说:[你不怪我骗你?]


[你这不是把我救出来了吗?没骗我。]她竟还像个不记仇的千金傻子。


[我没想救你,我是要杀那鞑人报仇。]我冷冷说。


[我不管,反正救了我。]她喜滋滋伸手,在泔水桶里搅和着泔水抱住我。


[你好好说话,别扑腾。]泔水被她一搅和,臭味溅了满脸。


她却继续: [你是看我宁死不从,才来杀他的。

我知道,晚上给我解绑的也是你!]


我沉默难驳。


她轻轻抓住我的手。


小萤儿,我全家都死了,我也想死。 可是有你陪着我,我又有点高兴了。]


我看了她一会儿,慢慢说:[你和小时候长的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


12


[你那时像个金光闪闪的奶团子,我都不敢碰你。我那时肯定不敢想,有天我会和郡主小姐一起泡在臭泔水桶里。]


我们一起哈哈笑,又笑着流出眼泪。


马队是伪装逃难出来的富户,半路就被土匪抢劫杀了个精光。


土匪检查时,我们深吸气埋入泔水桶里,土匪干呕着带走其他车的金银。


我们从泔水桶爬出来,再往南走,到处仍是民不聊生。


大永朝廷下,鞑人围绳圈奴,把宛人当猪羊欺辱宰杀。大宛朝廷下,兵役赋税严苛,官员腐败,一家男儿尽战死的不计其数。


我们缺衣少食,饿的奄奄一息时,我眼看着赵曼珠用碎瓷片挖开自己的肉,抠出两粒金珠。


她一边痛的呼气,一边得意递给我染血的金珠:[我阿娘给我缝的,厉害吗? 走,去换粮食。]


靠着乞讨、啃树皮、偷东西,我们到了南宛都城建州。


而在建州,竟无人不知杜白意。


[杜将军武功盖世,跟鞑族的几次胜仗都是他打的,谁不知道他的名号。]


[杜将军虽然是老丞相府的贵公子,可和其他官不一样。]


我在简陋的将军府,见到了杜白意。


他黑了许多,脸上那种坦然自若的笑意也少了。


[小丫头,你还活着。]他想伸手抚摸我的头,又停住。


我在杜白意府上做了丫鬟。


他执意拒绝,赶我去铺子。


我充耳不闻,只把他石头一样的黑被子扔去柴房,又把他破布一样的中衣扔去灶台。


[哎,别扔了,我嫌丢人。祖宗哎,那鞋我还能穿呢。]


他无奈地跟在我身后捋头发,脾气很好的样子。


我后来才知道,他几乎每晚都要挥鞭骂人。


[我提出造战船和鹅炮的费用,陛下却拿去给贵妃过了生日!今年士兵的粮食和冬装没个着落,户部刘礼耍滑头,竟让我去求朱光那老匹夫。]


副官劝:[公子,朱光将军因为支援镇国公迟缓,被您当众臭骂,怎不怨恨使绊子,还得认为您是镇国公一派的呢。 朱光将军支持贵妃的二皇子,镇国公支持皇后的太子,早斗成了世仇。您信不信,就算鞑子的钢刀砍到脖子上,他们也只顾着朝对方吐口水。]


杜白意几乎是在仰天大笑,笑完苍凉沉默。


半夜,我见他在天井枯坐,走过去问: [国要亡了,他们还要斗吗?]


这些日子,赵曼珠教了我些政局道理, 可我照样想不明白。


他静静道,[世家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腐败争斗岂是一日能解。我自诩看透不屑同流,所以当初誓不入场,反去做江湖人。如今看来哪有独善其身, 早晚要来这泥潭。]


我再问:[死到临头,也没有余地?]


他嗤笑:[死的可不一定是他们。朱光将军和鞑族的斡斡尔王爷眉来眼去,镇国公听说逃跑的船都造好了,光珠宝装了几十箱。]


[某些文臣们倒嘴上扯着忠君爱国,可百无一用,要么转着圈吵架,要么排着队跳河。]


我想出一条绝妙好计:[那......你武功高,干脆把他们都杀了!]


他被我逗笑:[杀心还挺重。]


又耐心用我能懂的话解释:[眼下无人可用,他们手底下的人也只认他们,有些兵只能他们调的动,有些钱只有他们拿的出,至少他们没有干脆投了鞑子。 大宛如今,不是杀几个官就能解决的, 它已走到了穷途末路。]


我没有再问,穷途末路,那为么还要苦苦坚持。


因为他已经答过一次。


虽然艰难,可日子也稳定下来了。赵曼珠教我识字读书,教我宛人的[君臣父子]。


我说:[我爹爹嘴里念着忠君大义名节,逼死我娘,还对着鞑子的屠刀投降。]


赵曼珠飞快地说:[我爹也是。我爹都不用刀逼。]


[我爹不管家人死活,也不教我们读书。]


我说:[一门心思求他的仕途。]


[我爹倒管家人死活,但不管百姓死活。]


最后赵曼珠下了总结:[可见男人们的忠君爱国,忠的是自己的权利欲望,爱的是到手的利益名节,还要装个大义凛然。]


[杜大哥不一样。]我说。


赵曼珠叹气:[可他这样的人,有几个呢?]


来年四月,鞑族打到了建州。大宛存亡在此一战


守不住。


我在城墙见到杜白意的时候,他盔甲染血,指着我和赵曼


曼珠吩咐副官


趁没围城,赶紧送出去。]


我说:[你跟我走。]


他说:[我不走。]


我说:[带曼珠走,我不走。]


副官急:[公子!你要走!]


脑后突然重击,漆黑中倒下。耳边听见副官向

杜白意道歉:[对不住了公子, 都闭嘴吧,都得走。]


醒来,一切已成定局。


鞑人占了建州。


现是屠城的第三日,杀的血流成河。


宛朝的皇帝被围在出逃的渔船上投了降,磕头跪地,求靼人饶了他的性命, 给他一块封地求那乐不思蜀。


他愿认鞑族为正统,奉上国库财富,奉上其余未破城池的城防图,发布告令宛族百姓不得抵扣。


满船贵族皆叩首称臣,因为满船军士已死尽。


杜白意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买马备刀,要南回。


[你往哪里去?]我大喊:[已经结束了!你能做的已经做尽了。]


[皇帝已经让宛人的抵抗成了笑话、低贱、愚蠢。他做了一件让鞑人相信宛人就该是猪羊的事,他做了一件要让宛人只能苟活在耻辱卑贱中的事。]


杜白意看着我,策马:小萤儿,还有事可做。]


我哽咽唤:[杜白意。]


他应一声,回望我。


我盯着他泪已涌出,却未发一言,只摘下他腰

间玉佩。


他动容:小萤儿。]


我应一声,他亦未发一言,只看着我, 黑亮双目似辰星万般深意,伸手遥遥抚了我的头发。


我看着他背影去山河,彻底淹没在幽深峡谷里。


几日后,他们说杜小将军回到建州,单枪匹马,于城墙下行大礼叫阵敌方将军孛儿阿鲁王,提出车轮战的条件。


自己每败十人不倒,便放过一万百姓。


他们说杜白意败了千余人。


他们说杜白意死时长枪顶破胸喉撑地, 面露白骨,鲜血淋漓染身,至死未倒下。


孛儿阿鲁王守信义,勒住了手底下杀红眼的兵,刀下饶得城中剩余几十万百姓的性命。


百姓为他哭,又为自己哭。


我原以为杜白意忠的是君,可皇帝已投降。我以为他守的是江山,原来江山就是百姓。


我想起幼时饥荒饿死人,我问苍天可有人怜我们饿死如牲畜。


原来是有的。过往有,今日有。


我总以为山河不属我,原来我之河山不在官,不在爵,不在一城一地,就在我眼前倒下的麦子一样的人里。


14


杜白意的副官问我们去哪里。


我看着曼珠,曼珠看着我,我们双目相对,冷静中带着血意。


她说:[回京州。]


我说:[回京州。]


送死的人当来此地,此地应迎我。


回京州,打听到那鞑族管家横死后,鞑人打死了青楼母和龟奴,便再无追究。


我们不值得追究,原来那鞑人管家也不值得追究。大家只是不同等级的猪羊而已。


杜白意的副官用旧时关系为我和赵曼珠伪造了身份,宛人小更吏家的庶女。


来年,我和赵曼珠选进宫做了宫女,被分给一位不得宠的贵人。


终于这日皇帝留宿在那贵人处。


那二人赏花写字,伺候的宫人来来往往。我藏绳索,曼珠藏刀,我们二人捧着菊花缓步靠近,垂下眼眸掩盖恐惧, 与杀机。


将靠近时,侍卫突然疾声厉色用鞑子语问话。


我一句听不懂,慌张之下乱了分寸,竟犹豫是跪下求饶还是往前扑杀!


突然一声威严的斥骂:[大胆,你们两个狗奴

婢,送错了花还不滚去领罚。]


我回头,正见沈二小姐宫装华服,款款走来,侍卫纷纷跪地称呼沈妃娘娘。


我和赵曼珠被沈妃领走了。


到了她内宫,我和赵曼珠跪下,恭敬道:[不知娘娘有什么吩咐。]


沈妃言简意赅:[蠢货。]


我顿住,大拜:[谢娘娘救命之恩。]


她说:[蠢货。]


我再重重磕头:[我们要杀了狗皇帝。 沈二小姐,我们来送死。]


她闭目颤道:[蠢货。]


我来送我猪羊一样的命。


我不读书,不知道理,读不顺杜白意说的[弥补

于毫末,奋起如流萤,挽救倾塌大厦之毫丝。]


我只觉得要做些什么。要做就做最大的事,鞑族最大是狗皇帝,杀了狗皇帝一切都会好。


沈二小姐说:[你早晚会明白,这个血坑,就算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填进去,也不顶用。]


我们[得罪]了沈妃。那以后,我们常有机会去她宫中,被沈妃[折磨教训。


她深受大永皇帝宠爱,皇帝对她的好, 和所有妃子都不同,像着了魔。


民间的宛人骂沈妃委身于贼,助纣为虐。鞑人骂沈妃狼子野心,阴险狡猾。


她充耳不闻,和皇帝谈论宛族文字、琴棋书画、经史子集。皇帝对她无比信任,甚至会与她谈论朝政。


听说都城建州破后,南方诸城仍在顽强抵抗,双方兵士皆杀红了眼。


孛儿阿鲁王来急书请旨,是否继续屠城。


如若继续,偌大南宛将变成千里焦土, 尸体数以百万计,地荒人亡,且恐生瘟疫


如若停止,孛儿阿鲁王已控制不住局面,恳请皇帝下令勒止其余将领及兵士。鞑人损伤惨重,加上江南富庶之地财富肥满,贪念和愤怒让兵士已疯狂。


皇帝提出停止屠城抢掠,且提出恢复宛人的科举制度,允许宛人参与考试。


鞑人哗然,说皇帝失心了疯。鞑族的贵人王爷、有功大将纷纷激烈反对,在私下议政时吵的不可开交。


15


皇帝发怒:[那你们想怎样?人杀光、 粮食抢光,吃干净后接着回去放羊?我们要用宛人种地、用宛人经商,用宛人治理宛人!就算是一群猪羊,随意宰杀有什么好处!]


皇帝的亲叔叔博达王爷说:[是,皇上仁心,如果不是看透了皇上心软,大王刚死,六部财狼一样的首领怎么会支持你,为你杀尽反对者!那时你怕杀兄弟,现在你怕杀百姓,陛下啊,你靠着这群嗜血莽夫得的江山,如果阻止这群拥着你的饿狼分吃利益,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你!]


[宛人有多可怕。您看看南方的抵抗, 他们的皇帝都降了,他们还不要命地打。宛人有多奸诈,孛儿阿鲁王生性酷烈,竟被一个宛人撼动为他们求情。就连陛下您,不也被宛人女子迷的神魂颠倒!]


[陛下,不把宛人这一代杀个厉害,他们绝不服气,鞑族的江山也绝坐不安稳!您是下不了狠心的人,自有旁人替您来下!皇帝只需安坐江山即可!]


连吵两天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引爆朝廷。


沈妃怀孕了。


鞑人官员又恨又慌,甚至担心皇帝以后要立宛人的儿子做太子。


皇帝为缓和局势,准备了宫宴。


宫宴前几日,沈二小姐问我小妹现状。


我说她死于沈家主母的磋磨。


她怔,又轻笑出声:[正好我也给沈家九族准备了大礼。]


我抬目惊愕看着她。短暂的宫廷生活已让我看

清许多暗流涌动,血海翻腾。


她又握住赵曼珠的手,意味深长笑问: [不觉得你有点像我吗?]


赵曼珠反握住她的手,含泪说:[能像娘娘,是我的福气。]


沈妃挥手:[你们被罚去浣衣局了。]


她的声音柔弱又平静。她像一朵风一吹就能倒下的花。


临走时我闻见她身上缠绕的药香绵延不绝,若隐若现,像永远也难以断绝和磨灭的什么东西。


宫宴那日,沈妃用毒自戕,一尸两命。


同样用毒带走了参加宫宴的十几个王爷将军,他们中有皇帝的叔叔、兄弟、玩伴、侍卫。


谁也想不到她会癫狂至此,她端着御赐的毒酒逐个敬众人,谁也想不到有人当着皇帝的面酝酿着同归于尽。


朝廷陷入疯狂,一起陷入疯狂的还有皇帝,他紧紧抱着沈妃的尸身,而沈妃用最后的气息传达诛心之爱意。


她对皇帝说:[这个狠心,臣妾也能替您下。您不必受任何人的胁迫,您的抱负,您的才华,您的仁心,臣妾都懂。]


在朝廷舆论下,皇帝灭了沈家满门。


而后停止屠城和实行科举的命令,以强硬手段缓慢推行了下去。


德高望重、挟恩挟功、手足亲情的老派王爷将军死了七成,余下的子侄辈不成气候,加上皇帝亲兄弟英克亲王的铁血支持,皇帝逐渐控制住了局面。


为平衡矛盾,便于管理,皇帝允许南宛再破城时,以奴代杀。


鞑人士兵圈绳围奴,在当地分吃田地、 商铺,带回一长串栓在绳子上的奴隶, 用他们经商、种地。


仍旧是如猪羊一样的草芥,可活了下来。活着是天底下最好的事。


沈妃死去的第三年,赵曼珠升了妃。


16


她模仿着沈妃的样子,和皇帝谈论史词、琴棋书画、经史子集。


她吹着枕边风,用着美人计,支持皇帝用宛臣,用宛朝官员制度。


她怀孕的时候,皇后吉特氏争宠用计,诬陷赵曼珠在她食物中下毒。


她的证据做的确凿,满宫廷怨恨赵曼珠得宠已久,舆论压制下,皇帝想保也为难。


我跪出来,承认毒是我一人所下。


皇帝顺势定下我的罪过,撇清了赵曼珠。


皇后怨恨,当即要把我带走处置。


我被拖走时,赵曼珠跪在地上大着肚子求皇帝放了我。


皇帝甩手离去,赵曼珠仍在磕的额头流血。


我挣扎着拉住她。


这次,我拉住了她绣满金线的衣角。


我轻声说:[赵曼珠,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哭着承诺:[我一定......我一定把我们要做的事情做好......]


我摇头,看着她微笑:[不,是为了你。]


她给我一支金凤凰,我报她一条草芥命。


我们这样稀薄的命,乱世之中飘如转篷, 和平之下薄如草芥,苦苦挣扎,有一口气就要活下去。


一生中亲人都在流离死去,以至于为在乎的人而死,也是一种幸福。


在皇宫刑房。


皇后用尽了众多刑罚撬我的嘴,又打断了我的双腿。


我却咬死是自己一人所为。


皇后痛骂,不理解我为什么连命都不要。


我笑着说:[皇后娘娘,您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最惜命了。]


本以为自己真的要死。


几个月后赵曼珠生产,皇上大喜。加上皇后作为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没有要人命的狠心。


我被赵曼珠救出去时,还给皇后行了个大礼,谢她不杀之恩。


我看着小皇子降生,前线传来最后一座宛朝海岛城池攻破的消息。


宛朝彻底覆灭。


一个王朝覆灭了,一个王朝开始了。累累白骨下我们活了下来,像牛马,像流萤, 像烧不尽的野草,像倒下又站起来的麦子。


我的身边空无一人,只剩下曼珠。


我成了宫里最和善的掌事嬷嬷,广结善缘,四方周旋,弥合着那道看不见的、 血迹未干的裂痕。


下雨的时候,我和曼珠会在树丛下踩雨, 她扶着我断裂不好使的老腿,我搀着她伤痕满满的胳膊。


我日夜 把杜白意的玉佩系在腰间,他所要的太平朗朗人间终究不可求得。


可明月清风吹过,大地像被踩断脊梁骨的巨兽,仍旧缓慢而有力地啰喘息着。


漫天惊雷炸响在头顶永不止息,人们的日子总要照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