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北大,有这样一对学术伉俪。他们是严谨的研究者,更是永葆好奇心的读者,跨越万水千山,走过悠然时光,兜兜转转间,从北大学生双双化身北大老师。他们是北京大学教育学院长聘副教授王利平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长聘副教授田耕。
他们的书房里不大,却藏着一方天地,映照出两人从容穿行的相似求学之路,盛放着他们生活的痕迹,情绪的共鸣,与岁月的注脚。那些一同抚过的书页,跃动着自然本真的诗意,汇为相视一笑的乐趣原野。
于两位老师而言,阅读像在暮色中信步走入林间小路,偶遇的一片叶子、一阵风,自在而坚定。以书为伴侣,又以彼此为知己,便足以让心有所动。





洇染满架远方
采写|唐儒雅
摄影|曹梦瑶

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书架几近天花板,一册册书宛如积木相挨相靠,码叠起来。满满当当的一众书前,是一张办公桌,上边摊开放着学术工作所需的资料书。就是这样被书填满的空间,构成了王利平与田耕的家中书房。


两位老师的研究专业相近,他们的书,也就“不分彼此”般,落于书架上。田老师喜欢买书,有时喜欢上一本文学书,便会将不同译本、不同版本悉数收入;有时碰上文选全集、笔记传记、新出版的史料,也会完整购入。书架上,不同的语言风格,各异的装帧设计安然而立,构成一种与时间的微妙对话。这源于田老师的收藏“癖好”,却并非为研究,也非为价值,而是出于纯粹简单的喜欢。
在这片属于生活的温馨居所里,一排排书横竖交错着摆放,没有精致的装饰,没有分明的分类,也没有系统的编目,但两位老师却能将其间书目大致记下。简·奥斯汀与托马斯·沃尔夫比邻而居,托尔斯泰、里尔克“并肩”而立,像远方来信的老朋友,在王老师与田老师的家中相会。然而,要是去到田老师和王老师的办公室,则是另外一派景象。德国哲学、教育、社会学、中国研究分门别类,更是成了一片书山,伏案工作中,两人的研究自然从墨香间流淌而出。

家中,是被书籍与思想温柔包围的空间。
“因为要读书,所以就呆在这儿。”
其间随性的安置也与两人的阅读习惯相关,“有时候真的是随便拿一本读一下”,田耕笑言。王利平则回忆起博士期间导师开设的一门“random reading”课程,这是一种完全顺从心绪的阅读方式,自然发生,没有目标,不设目的。偶尔,两位老师将目光投于书架之上,只凭书名、封面、某一页跳出的句段,读上几页,即刻开启的一场未知旅行。不经意地翻开,忽的被吸引,或是熟悉的论理,或是从未注意的观点,随心所向,轻掠纸页,字句闯入视线,联想由此生发——这就是阅读的乐趣。
于两位老师而言,书房的存在,是一种自然的延伸——因为想要读书,这方空间随之被圈了出来。日常,随意一转身就可以“抵达”这一独立场域,顺着目光游移,手指抚过书页边缘,通往意想不到的思想漫游。

书架对面,摆放着田耕与王利平的毕业照。从北大到芝大,两人接连走完这段求学旅程,积攒下一本本书,渐渐填满了这间屋子,化作与他们情感密切相连的时光物件。
那是上世纪末,王利平进入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就读,两年后,田耕也到此求学。彼时的北大,本科课程并不繁重,时间上的富裕都留给了图书馆、书店。互联网的缺失,也让书卷成了获取信息的唯一源头。“那个时候,好像人天然地就觉得,上了大学就是要读书”,而社会学的一大好处正是在于读书宽广,“几乎没有什么书不太属于社会学的阅读范围”。翻开书,丰盈的思想世界随之开启。
田耕清楚记得李猛老师上课时的情景。讲着讲着,李老师会自然而然地向学生们推荐书,亚当斯密、托克维尔、韦伯、朋霍费尔、福柯更是悉数道来,就这样,田耕当年的理论课笔记本页边上,字迹清晰地记下一连串书名,拼成这位年轻学子最初的知识地图。师长视野宏阔、旁征博引,对于读书的追求、对于从学的志向,让初入大学的田老师感到震撼,课下便真的会将推荐书目认真读来,“我想首先得在读书上赶上大家”。
本科时期,两人所读的书极为广泛,不拘一格,有着“强烈的冲击性”。比如米尔斯的《社会学的想象力》,比如黑格尔和本雅明。读的时候还不懂社会学,也无需遵循定法,却总能在字句细读间,
“突然发现,原来世界不是自己原本想的那样,甚至有着很大的不一样。”
社会学的入门,由是从书中的理论开始。


铺陈开来的阅读积淀,为研究生阶段打下了学习基础。一方面,不同类别的书都有所涉猎,让两位老师日后的研究不易受到学科的限制。在他们看来,社会学并非有着固定样式,由此得以更为包容地进入博士阶段的职业化训练。另一方面,“很有意思的是,社会学里面的东西很多,好像也没有什么界限,按照一个方向走,其实都可以走得通”。正是不断读书形成的经验感,让王利平和田耕对于历史材料的解读更为清晰贯通,也让他们逐渐拼凑起社会学中的田野调查、民族志研究等诸多板块。

在跟随杨善华老师读研究生的岁月里,读书不再停留于个人喜好,而成为一种“集体思考”的方式。同窗们以读书会、读书小组的形式相聚,几个人围坐,共读一本书,再彼此分享想法。到这时,书籍的选择也不再天马行空,既要与所学内容相关,又得属于经典,能让众人“有话可说”。
等到二人前往芝大读博深造,具体的研究议题一点点明晰,身边都是求知欲极强的同好,阅读又进一步演化成专业化的学术训练。彼时,田耕与王利平开始学着快速抓取作者的论证要点,梳理还原书中的思考路径。那是阅读者从旁观者转向参与者的过程,读者不再仅仅沉浸在文本世界中,而是要与之对话、争辩,乃至超越,在从头读到尾的同时,不断磨砺自己的耐心与专注力。
从北大校园里如饥似渴的广泛阅读,到芝大时期的专业深耕,春秋流转中,王利平和田耕常常徘徊于一排排书架前,广博而自由的阅读经历,酿就恒久的阅读习惯,融汇成观察社会的棱镜,让两人多年来在学术的大道上站稳脚跟。

从北大到芝大的求学路途,王利平与田耕几乎是并肩走过的。本科时起阅读相似的书目,研究生阶段更是同在导师杨善华门下共研经典。甚至到今天,他们的研究方向虽各有延展,就连他们自己,也很难准确分辨出哪本书究竟属于谁。
以赛亚·伯林的《俄国思想家》静静地躺在两位老师的家中书架上,旁边是几本陀思妥耶夫斯基、格奥尔格·卢卡奇,那是王老师在北大读书时的“心头好”。那时,对文学由衷炽热的她,饱受俄国文学中波澜壮阔大历史观的滋养,“卷入其中,深沉的思考由此浮现,对于现在的我,依然影响深远,”王利平回忆道。

田老师则往书架中添置了好几本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书,这是他在硕士期间买下的。说来有趣,那时北大图书馆有专门的论文阅读室,毕业生们博士论文放在架上,大二的田耕便看到了法语系段映虹老师的论文。田老师不懂法语,却依然被这篇厚重的论文深深震撼,“原来可以写成这个样子”,也第一次得知文中所写的《哈德良回忆录》这本书,“找来尤瑟纳尔的书一看,当然是很喜欢”。
也正是在硕士阶段,两位老师在杨善华老师的读书会里,一同咀嚼有些晦涩的文本,思想在其间悄然靠近。“我们曾一起读那本蓝皮的《形而上学六大主题》(the six great themes of western metaphysics and the end of the middle ages),那时候啃得还是挺痛苦的。”读书会上的人不多,没有权威的“领读人”,也没有标准答案,只有一群年轻的学人,自由自发地相互辩论,彼此追问。忆起这段有些不接地气的读书经历,王老师坦言:
“年轻的时候,确实是要读比较难的书的,我从跟杨老师读书,跟周围同学交流之中,收获了很多。”
青春的他们一点点读了这些大部头,也许不全懂,却在啃读的过程中,学着去思考、去提出问题、去体察人、去洞察世界,从而积淀下了思维的肌理。


读博时期,田耕又迷上了高阳的历史小说系列,陆陆续续将《胡雪岩》《曹雪芹别传》收入书架。“他的书,从‘辛酉政变’写到‘辛亥革命’,对我的启发还是挺大的,我也读了很多遍。”高阳笔下清末乱世的恢宏与细腻,让田老师爱不释卷,读了好几遍,有朋友得知,还送了他好几本。而这一时期的王利平喜欢读亨利·詹姆斯,这是维多利亚后期的写实小说,如今,两人的书架上还放着利昂·艾德尔的《亨利詹姆斯传》小开本。
还有一套《史记》,那是王利平和田耕在芝加哥大学读博期间淘得的旧书。这本漂洋过海的书背后,也有一段趣闻。那时,学校图书馆正处理旧书,田老师和王老师都想要买下这套《史记》,芝大图书馆中亚研究的图书馆员,也是著名的陶书爱好者,也想要。同为爱书之人,在淘书摊上因同一本书相遇,令田耕感动的是,“当时那位老师看着我,把书递过来,说到,‘你要好好读,我就把这套书给你了’。”
一路走来,共读共研的岁月流淌在兴趣形成与专业培养之中,如今的王利平与田耕,一位执教于教育学院,一位回到社会学系,却有着相近的研究方向,有着无尽的互相交流话题。两人会一起读卢梭,教育学中关注《爱弥儿》的教学法、教育思想背后,正是自然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大框架,落于社会学所关注的《社会契约论》之中。理解教育,必须读懂它背后的社会逻辑;理解社会,也不能忽视人的生成方式。这种跨越学科边界的共鸣,形成巧妙的张力,使得身在不同学院的王利平与田耕,思想始终互通。


二十余年来,王利平与田耕仍会时不时交换彼此新写的文章,仍会因为一本好书而屡次点燃对话。两人书架上中西结合的收藏,互为补充,照见两人默默同行的轨迹。

在王利平与田耕尚未知晓学术是什么的时候,他们就这么踏入北大社会学系,翻开一本本书。多年之后,两人又重回北大,从讲台下来到台上,与新一代的学生面对面,再一次打开同样的书本。
王利平对社会学系有着很深的感情,在她心中,那段时光就像20多岁时读过的书,尽管没能透彻理解,却在心间烙下深刻印记,甚至是如磨刀石一般,对学术品位起到决定性影响。
“我在这里度过了7年,在那个年纪懵懵懂懂地读书,此后就总觉得读书是一种值得追求的生活。”
静水深流中,知识会迭代,读书却作为生活方式,永久留存下来。她也曾在专访中讲到,希望能将这份精神层面的“礼物”,以同样的方式传递给自己的学生,一如法国社会学家莫斯的《礼物》中所展现的神圣之物的流动。
而今,当年的学生已成讲台上的教师,面对自己的学生,王老师并不一味强调“再多读一些书”“多关注最新研究成果”,而是更愿意带着他们回归经典阅读。这是因为,诸多写作、立论、论证中的问题,根源都在于读书,也只有在不断阅读中才能有所改善。于此,王利平将过往自己在北大所读,带入自己的课堂中,随着教学传递下去,像是卢梭的《爱弥儿》、霍布斯的《利维坦》,甚至厚重如《国富论》,就在这个过程中,润物细无声般引导着学生们形成读书的习惯。在她心中,本科生的阅读不应止步于细读重点选段,而应当保证阅读量,保持整体厚度,达到整体投入,实现全览体会。


在田耕的《家庭社会学》课上,简·奥斯汀的小说成了“常驻嘉宾”——《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劝导》……他和学生们一道阅读文学作品,讨论西方家庭观念中的情感、理性与制度,构筑起后续研究的根基。这是因为,他认为,阅读,不是学术的门槛,而是支撑思想与表达的梁柱所在。
“既然是在做学术研究,就需要写足以说服人的文章,才能充分发挥创造力,有力表达出最为核心的观点见地,而这快意写作的时刻,都需要‘把阅读当作基本功’的长久积累。”
从书中来,透过文本理解理论,观照现实,最终通往社会学思潮,这也构成田老师心目中大学阶段最需学习推进之处。

对这两位老师而言,教学从不是单向的输出,而是“与学生们待在一起”,是持续的回馈和共鸣。刚进入这个领域的学生,总是怀揣新的视角与想法,总能问出属于那个阶段的问题,自然成为强烈的学术刺激。这一点随着教学时间的拉长而愈发明显,一代代学生的年龄差距越来越大,无论是作为求知的新人,抑或是在新时代成长、有着独特个性的青年,对教师而言都是有冲击的。在这样常变的环境中,求学终究是个体性的,但教学则不然,需要分享交流,需要有心地对待周围的人与事,方可始终与时俱进。也正因如此,即使身份已从学生转为教师,田耕与王利平仍将自己视为“师生关系中受益者”,将自己置于不断学习、好好阅读的状态之中。
从求学到教学,似乎天然存在着关联。在王老师、田老师教学生读书的途中,年轻的后生们又反过来影响着老师,这样的场景,像极了他们当年的模样——师生一道,将阅读化作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片段。
王利平与田耕都曾是北大社会学系的一员,阅读,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是这片学术热土最沉静、最持久的根。青涩的两人,怀着坚定的热情读书,如今又回到这里,将这份与书的长谈悄然延续,将教育与研究的理念一脉承续。

在教学与科研并行的时光里,田耕和王利平始终是读书的人,从书页中汲取养料、寻找乐趣,又彼此欣赏,也彼此激励。
对于王老师而言,阅读就像“调剂”一般,早已深深嵌入日常。在繁重的研究工作与高强度的写作任务之间,阅读成了她为自己保留的一片栖息地——在那里,最大的乐趣“无目的性”。无需构思框架,不必推敲论证、斟酌字句,也没有过多期待,只是单纯地翻开一本书,慢下来,与另一个世界轻轻碰面,这是属于自己的愉悦时间,整个人的身体、心境、节奏都渐渐松弛下来。
田耕也是一样,他认为,阅读是一种“无目的但不散漫”的快乐。写是因为要读,读就意味着克服看不明白,从头读完是最大的道理。阅读是知识汲取而非生产,就得保持“完整性”,不容匆忙,不容分割。于是,他时常坐在书桌前,摊开一本《文征明传》,或者是丹尼尔·t.罗杰斯的《断裂的年代》,索尔·贝娄的小说,静静地“从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思绪就被文字牵引着。

纸页间,以第一视角感受扑面而来的作者风格,成了王利平最为享受的时刻。读卢梭,从情感满溢的修辞手法中,“能切实感受到这位作者的激情澎湃,他非常想要据此说服读者”;读杜威则完全不同,其缜密逻辑尤为独特,“与他的文字相遇,就像面对沉稳而理性的老学者”。每本书中文字质感、情感表达的不同,让阅读更具人的温度。
田老师则时常重读一些书,重读其中的章节语段,作者在书页间留下的温度,与读者生活的滚烫相勾连,形成研究中日渐丰富的维度。在过往的访谈中,他曾谈到,“书还是那些书,但是读书的人变了,书本面对的求知情景变了——知识在这个意义上反复生长,焕发新的活力。”田耕也在生活经历了种种变化时,在学术进入全新阶段时,田耕恍然发现,那些看似熟悉的情节篇章,如今读来,却别有一番况味。在不断的人生转弯中与书籍重新相逢,亲历体验为文字赋予了新意,面对那些曾经泛泛一过的段落,如今伴随阅历层次的提升,生发出更深、更为个性化的感触。

生活中的田耕与王利平,深深喜欢着“读者”这一纯粹的身份,而教师这一身份,似乎正是为他们量身定做。
“在学校以传道授业为本分的教师,首先得是个读书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跟学生讲道理的人。”
这是因为,唯有自身沉浸于阅读,才能自然而然地,感染到更多人;唯有自己对于求知有着蓬勃的喜爱,才能潜移默化间,将这份学问背后的生命力一路传递;也只有内心永葆书卷温度的人,才能不被“写而必发”、“研而必用”的功利裹挟,守住那份少年般的纯真。

两人期盼着,能一直像学生时代那样纯粹,在“无目的性”的阅读中,让读过的书都在记忆中留下痕迹,保有最本真的好奇,发掘书页中的新奇。因为读书本身,诚挚而灵动,就足以点亮生活,就令人动容。

王利平,北京大学教育学院长聘副教授。1997年至2001年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学习,2001年至2004年继续在社会学系攻读硕士学位。2013年在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获博士学位。之后曾任haverford college社会学系访问助理教授、芝加哥大学harper-schmidt fellow、香港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2019年10月起任教于北京大学教育学院。主要研究领域为比较历史研究,社会理论,教育社会学。
田耕,北京大学社会学系长聘副教授,2003年、200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先后取得学士、硕士学位,2015年毕业于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获博士学位。研究领域包括政治社会学、社会理论、历史社会学、近代中国社会转折等。2015年开始在北大社会学系教书。

来源 | 北京大学融媒体中心
采写 | 唐儒雅
摄影 | 曹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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