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漫画
文 / 冯骥才
我书房中,到处可见自己的一种画,从来没有出版过,这便是我的一种“家庭漫画”。
所谓家庭漫画,漫画对象全是家中人。原先是我、妻子、儿子三人。儿子结婚成家后,漫画人物只剩下两人——我和妻子。这漫画全由我来画。妻子却并不处于被动,因为我喜欢自嘲,常用漫画调侃自己,逗她欢笑。漫画是最好的幽默之一。题材就是各种日常琐事和闲聊内容;可以用夸张、荒诞、嘲弄、自讽和胡编乱造等方式,让生活轻松、活跃、快活。我可以丑化自己,也可以神化自己,全都能引来一阵放声大笑。人在家庭里,无需装模作样,不必一本正经。家庭是世界上唯一不设防的地方。家庭漫画纯属自娱,画起来随心所欲,百无禁忌。有了漫画,生活多了活力。有时忽有灵感和来了奇思妙想,一幅美妙的家庭漫画就诞生了。
可是我这种漫画太多,画完看过一笑,就随便夹在书本里或什么地方。过后偶然蹦出来,一看可能是一二十年前的“旧作”,画中的往事却马上能回想起来,伴随着回忆,又引来一阵欢乐。
一次,一位编辑知道了,要给我出一本《家庭漫画集》。我说我可不愿意做人们茶余饭后的消费品。如果人们茶余饭后想乐一乐,我可以写几篇荒诞小说。
最初的书稿
文 / 冯骥才
书稿由冯先生自己装订,自制封面
人总是在事后才认识到做一件事的初衷与价值,所以我们很难保存自己最早的手稿。我很幸运,现在还完好地保存着一部早期的书稿——《天津砖刻艺术》。写这部书时我二十一岁,当时在一个画社里做摹制古代绢本绘画的工作。那时我对津门地域的文化十分痴迷,包括老城内外街头房屋建筑上随处可见的精美的砖雕。不过,当时这些砖雕在世人眼里已是昔日的弃物,不被爱惜;其它一些珍贵的民间美术的境遇也是这样。于是我想做一件事,将天津主要的地方民间美术做全面的调查、收集、研究,再编辑出版。我不想只从现成的书本里找材料,我要亲自调查。那时我还不知道“田野调查”这个词儿,而且我的计划庞大,雄心勃勃,要把整个城市的民间美术遗存全部查清。现在想一想,几十年后我做全国民间文化遗产和古村落保护,不也是关切着濒危的田野遗存,要去做一网打尽、盘清家底的抢救性调查?不都是这样的思路?不正是这样一脉相承的吗?
大约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每天都将一个木凳子绑在自行车车座后边的架子上。胸前挂着一个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老式的“127”相机,衣兜里揣着一个小记录本,在老城那边一条条街地走,左顾右看,见到有砖雕的房子就停下来,把绑在车上的凳子取下来,踩上去给砖雕拍照,再掏出小本做文字记录,而且还要想办法走进院内看看;可是人家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看模样我年纪太轻,不像是房管部门的公职人员,往往便对我生疑;我又无法说清自己的想法,说了他们也不能理解。看来,我那时做这样的事情就不被理解。
书稿内绘制的“天津砖刻分布示意图”
经过大约一年多的努力,我基本弄清了天津砖刻遗存的分布情况。我绘制了一张“天津砖刻分布示意图”,图中以线条的粗细表明各处砖刻存量的多寡。比如老城内北门内大街、南门内大街、南开二纬路、估衣街、河东粮店街和金家窑遗存甚丰,我就标以粗线,余皆细线。
在调查中,我还有一个重要的收获,是找到了当时依然健在的天津刻砖名家“刻砖刘”刘凤鸣先生,从他口中,不仅得到本地鲜活的砖雕史,还弄明白他出名的“贴砖法”的由来与究竟。他热心帮助我,将门楼、影壁、屋脊、女儿墙各处砖刻的结构与功能一一讲述给我。我就是在他的指点下绘制出这些建筑各部位砖雕的结构图。
在这种从未有过的田野“实战”丰厚的收获里,我有了出书的想往。那时年轻胆子大,直接找到了美术出版社编辑一谈,得到了认可。于是有了这部书稿。
书稿内页
《天津砖刻艺术》是我计划中“天津民间艺术丛书”之一,接下来还进行杨柳青年画和“风筝魏”的调查,可是由于时代风浪的冲击而中断了。《天津砖刻艺术》没能出版,石沉大海一样搁置下来。一搁就半个多世纪,谁想到这当年的书稿居然还在!是保存还是幸存?
它的意义说明我与民间文化缘分之久远与深远,它的行与思,居然与我的今天一线相牵。
今年,我的好友周立民先生见到此书稿,慧眼有识,看出它在我文化遗产保护史中“初始”的意义,帮我找到一家“知音”的出版社,以“书稿本”的形式印制成书。
于是,它起死回生了。它在我的柜子里足足躺了五十余年,现在竟然堂而皇之地立在我的书架上了。
这应是我最奇特的一本书了。
《天津砖刻艺术(手稿珍藏本)》
《书房一世界》作家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
点击阅读《书房一世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