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期末能考多少分?"三姨扯着嗓子问我,脸上那副急切的表情像是等着看一场好戏。
我没想到会在供销社门口的小卖部碰见三姨。
1987年的夏天热得出奇,蝉在树上拼了命地叫着,声音像是被太阳烤化了一般,又尖又急,仿佛也在替我叫出心中的烦躁。
初中毕业的我刚考完中考,却被亲戚们像盯着唐僧肉一样追问成绩,那股子热切劲儿,让我浑身不自在。
"考得不好,估计要复读了。"我抹了把额头的汗,随口应付道。
谁知三姨脸上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嘴角咧得老高,仿佛中了彩票,那双眼睛里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手里的冰棍开始往下滴,我却感觉不到凉意,只看见三姨脸上那抹不该有的笑。
那是1987年的盛夏,知了叫得震天响,大人们的嘴比知了还要聒噪,我不知道这句随口的谎言会引发怎样的风波,更不知道它会如何改变我与家人之间的关系。
小时候,我家在鹿城区东河路的一个老旧居民楼里,那种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六层楼房,没有电梯,水泥墙面被岁月和雨水侵蚀出斑驳的痕迹。
楼道里总是飘着各家各户做饭的香味,夹杂着老式收音机里传出的戏曲声和新闻联播的声音。
我爸是纺织厂的工人,那时刚从车间提拔到小组长,每天披星戴月,手上的茧子厚得像另一层皮。
妈妈在副食品商店当售货员,每天穿着蓝白条纹的工作服,戴着白色的小帽子,站在柜台后面称东西,手指被算盘磨出了茧子。
家里条件不算好,但在那个年代,勉强也能算中等水平,家里有台黑白电视机,每到晚上,左邻右舍的孩子都会来我家看《西游记》和《排球女将》。
与我们不同的是三姨一家,三姨嫁给了当地一家国营厂的副厂长,住在单位分的干部楼里,家里早早就有了彩电和冰箱,那时候能有这些,在我们眼里简直跟皇宫差不多了。
他们的儿子阿明比我大两岁,从小学习就一般,初中毕业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去了技校,学了个机修。
但因为家里条件好,三姨夫又有关系,阿明毕业后直接进了他爸的厂子,分了单位的房子,还没到二十岁,就已经前程似锦。
每逢家里聚会,三姨总会当着全家人的面,摆弄她那条花裙子,高声说道:"你看阿明,虽然学习不如你堂弟,但现在工作、对象都有着落了,多有出息啊!"
说着还会意味深长地看向我妈:"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了找个好工作?我们那会儿谁读书啊,不照样过得好好的。"
我妈每次都沉默不语,只是回家后会悄悄对我说:"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出人头地,咱靠真本事吃饭。"
那天在小卖部,三姨看到我的反应让我心里一阵不舒服,她那种毫不掩饰的喜悦,仿佛在为我的"失败"而庆祝。
"是啊,考不好也正常,你们家条件有限嘛。"三姨捋了捋烫得卷翘的头发,"别灰心,三姨回头让你三姨夫给你想想办法。"
我没多说什么,咬了一口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棍,转身就走。
回到家,狭小的客厅弥漫着一股炖肉的香味,妈正在厨房择菜,听见我进门,头也不抬地问:"出去买什么了?"
"冰棍。"我靠在门框上,犹豫了一下,"妈,我在小卖部碰见三姨了。"
菜刀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响起,妈的背影有些僵硬。
"哦,她说什么了?"妈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她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不太好。"我盯着妈手里那把用了多年的菜刀,刀刃已经磨得又薄又窄。
妈手上的动作完全停了下来,转身看我,眼睛里既有疑惑又有担忧:"真的考砸了?"
"没有,我就是...随口一说。"我感到有些愧疚,"我只是觉得烦,不想说实话。"
妈叹了口气,放下菜刀,擦了擦手,额头上的皱纹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这下完了,她肯定会到处说的。"
妈的预言很快就应验了,不出两天,我家那台老式手摇电话就响个不停,那声音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
各路亲戚打来"慰问",言语间透着一种微妙的快意,好像我的"失败"证明了什么,让他们心里平衡了。
特别是那些孩子成绩一般或者已经参加工作的亲戚,话里话外都是"读书读得好也没用"的意思,仿佛在告诉我和我爸妈,这么多年的辛苦都是白费。
我爸下班回来,脸上带着一天劳作的疲惫,他听说这事后,气得把饭碗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你这孩子,怎么能撒这种谎?现在全家人都以为你考砸了!"
"那又怎么样?"我倔强地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反正成绩单还没下来,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你不懂!"爸皱着眉头,眉间的沟壑比平时更深,"在这个小区,在我们这个圈子里,面子很重要。"
"现在大家都在议论我们家,说我们平时总说你学习好,结果连个高中都考不上,这让我们以后怎么做人?"
我心里更不舒服了,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所以您在乎的是自己的面子,而不是我的感受?"
爸刚要发作,妈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事已至此,再吵有什么用?等成绩单出来,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晚饭后,我坐在阳台上的小板凳上纳凉,夏夜的风带着一丝潮湿,吹不散我心中的烦闷。
楼下院子里,几个大妈摇着蒲扇,一边乘凉一边聊天,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上来。
"听说林家那孩子,就是三楼那个,中考没考好,要复读呢..."
"是吗?平时看着挺用功的啊..."
"谁说不是呢,这年头,书读得好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学门手艺..."
我猛地关上窗户,心里一阵发堵,爸妈在客厅小声地争论着什么,断断续续的话语飘到我耳朵里。
"你就是太强势了,处处要面子,孩子才会这样反抗..."妈的声音带着责备。
"我不强势?如果不是我坚持让他好好学习,能有今天吗?你看看你妹妹家的孩子,现在什么样子..."
"阿明怎么了?人家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有工作,有对象,马上就要结婚了..."
"那都是靠他爸的关系!你以为那样的日子有什么出息?早晚有一天..."
我把耳朵塞住,不想再听下去,心里想着:成绩单到底什么时候能下来啊?
七月中旬的一天,骄阳似火,我正坐在电风扇下面看《武林外传》的连环画,耳边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骚动。
往窗外一看,是邮递员骑着他那辆带着邮政标志的老式自行车来了,车筐里放着一叠信件和报纸。
在那个年代,邮递员可是村里最受欢迎的人,他不仅送信,还送报纸、杂志,有时候还会带来大家期盼已久的录取通知书或成绩单。
每到这个时候,院子里就会围着一群等待消息的学生和家长,场面比赶集还热闹。
果然,没多久,楼梯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我的心跟着一紧,放下连环画,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文宇!文宇!"妈的声音充满兴奋,"成绩单来了!"
我赶紧跑出房间,就看见妈手里拿着一张纸,脸上的笑容像绽放的花朵,手都在微微颤抖。
爸站在一旁,虽然竭力保持着镇定,但嘴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眼里闪烁着自豪的光芒。
"618分!全区第七名!"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重点高中的分数线是560分,你超了整整58分啊!"
爸接过成绩单,透过老花镜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
"数学98分,语文97分,英语95分,物理化学都是满分,基础扎实,就是政治历史差了点,不然说不定还能更高。"
我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虽然早就知道自己考得不错,但看到实际成绩,还是忍不住欣喜若狂,手里的成绩单像烫手的山芋,又像沉甸甸的金子。
"现在怎么办?"我问,"大家都以为我考砸了。"
爸的脸色一变:"这下可麻烦了。"
妈却笑了:"有什么麻烦的?事实胜于雄辩,等通知书来了,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爸皱着眉头,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可是在此之前,我们还得继续忍受那些闲言碎语。"
"特别是你三姨一家,肯定会借机拿这事大做文章,这段时间见了面多尴尬啊。"
果然,第二天就传来消息,说三姨在菜市场遇见了我们小区的王阿姨,两人聊天时,三姨大肆宣扬我中考失利的"消息",还特意提到了"读书读得好不如有个好工作"之类的话。
八十年代的菜市场是消息传播的中心,比现在的微信群还灵通,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半天,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了。
妈听说后,气得脸都白了,手里捏着的抹布都快拧断了:"她怎么能这样?"
"自己的亲外甥,考砸了不说安慰的话,反而到处宣扬?她是怎么当姨的?"
爸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坐在藤椅上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她去吧,等通知书来了,自然会让她闭嘴。"
烟雾在客厅里盘旋,他忽然问了一句:"文宇,你当时为什么要撒谎?"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三姨看到我"考砸"时那种近乎欣喜的表情,心里一阵发堵:"我也不知道,就是烦,不想被人追着问成绩。"
爸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丝思索。
这时,我突然有了个想法:"爸,妈,要不咱们先别说实话,等通知书来了再说?"
爸妈都惊讶地看着我,烟灰落在爸的裤子上,他都没察觉。
"你什么意思?"爸问,眼睛微微眯起。
"就是...继续让大家以为我考砸了,看看他们会说什么,做什么。"我解释道,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茶几边缘。
"反正通知书很快就来了,到时候真相大白,也就几天时间。"
妈有些犹豫,手里的抹布停在半空:"这样做,是不是有点...?"
"怎么了?"我反问,"我只是想看看,在他们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是真心关心我的学习,还是只把我当成和他们孩子比较的工具。"
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熄,沉思片刻后说:"行,就按你说的做。"
"但记住,这不是为了报复或者看笑话,而是一次...社会实验,让你看清人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家开始了这场特殊的"实验",每当有亲戚朋友问起我的成绩,爸妈都会含糊其辞,说正在等通知书,言下之意就是情况不妙。
三姨似乎格外兴奋,频繁地来我家"慰问",一次比一次热情,仿佛我家遭了天大的灾难,她要来施舍她的同情。
有一次,她带着阿明一起来,一边吃着妈泡的茶,一边瞥着我们家的老式黑白电视机,眼里满是优越感:"现在啊,学习好不如有个好出路。"
"你看阿明,虽然学习一般,但现在工作稳定,七级工的待遇,月工资六十多,还有奖金呢。"
"对象也是厂里的技术员,家里条件不错,长得也水灵,两人感情好得很,估计明年就该结婚了。"
阿明站在一旁,一身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油亮地梳向脑后,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不时掏出"熊猫牌"香烟抽一口,动作熟练地弹掉烟灰。
他从小就被三姨捧在手心里,虽然学习不好,但因为家里条件优越,从来不缺零花钱,也不愁工作,这让他对我这个"学习好"的表弟一直有种莫名的优越感。
"是啊,"三姨继续说,手里的茶杯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我早就说过,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现在的好工作都是靠关系,你看,我们厂里有个大学生,学了四年,还不是端茶倒水?没关系,啥也不是。"
我坐在角落里,手里捧着一本《少年文艺》,强忍着不去反驳,但心里却在默默记下她的每一句话。
妈在一旁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但也强忍着没说话,只是送茶的时候,手抖得茶水都洒了一些在茶几上。
三姨见我们不搭腔,以为是戳到了痛处,更来劲了:"别灰心,不上高中也没关系。"
"我可以让你三姨夫帮忙,看看能不能给你在厂里安排个轻松的工作,虽然工资低点,但胜在稳定嘛,不像读书,那么辛苦还不知道有没有回报。"
"谢谢三姨,我再想想。"我敷衍地应着,心里却在想:真的到了那一步,你会帮我吗?还是只是说说而已?
三姨走后,我们家的旧沙发上仿佛还留着她的气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味道,妈气得手发抖,把茶几上的杯子碰倒了。
"她什么意思?以前看不起我们家条件不好,现在又来假惺惺地说帮忙?"妈的声音哽咽着,"这种亲戚,有什么用?"
爸叹了口气,把报纸折好放在一旁:"还不是因为她觉得我们家这次栽了,所以来踩一脚。"
"这就是人性啊,看到别人失败,心里就平衡了,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我却突然笑了,像是明白了什么:"没事,等通知书来了,看她怎么收场。"
"那时候,她还会这么热心肠地来帮忙吗?"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家的大门口,仿佛成了亲戚们的集散地,三天两头就有人上门"慰问",言语间透着一种微妙的优越感。
有的甚至直接建议我去找份工作,说什么"读书不是唯一出路","年轻人要趁早立业",听得我牙根发痒。
有一天,爸下班回来,脸色阴沉,一进门就摔了茶杯,原来厂里的同事也在议论这事,说他平时吹嘘儿子多么优秀,结果中考都没考好。
我第一次看到爸那么生气,心里既愧疚又有些后悔,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令我意外的是,并不是所有亲戚都是这样,我大姨虽然条件比我家还差,一家人挤在单位宿舍里,但她得知我"考砸了"的消息后,立刻赶来看我。
大姨带了我最爱吃的桂花糕,还专门到市场买了几斤新鲜的荔枝,那时候荔枝可是稀罕物,一斤要两块多钱呢。
她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说:"没关系,考不好可以复读,大不了再来一年。"
"关键是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人生苦短,读书只是一条路,不是唯一的路。"
她的儿子小勇比我大三岁,当时已经在一家国营农场上班,每月工资四十多块,虽然不高,但也能养活自己了。
那天晚上,小勇特意来找我,我们坐在楼下的石阶上乘凉,他递给我一包"大前门",我摇摇头,他也不勉强,自己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
"表弟,别灰心。"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当年中考也没考好,但现在不也过得去吗?"
"人生路长着呢,只要肯努力,什么时候都不晚,我现在不也在自学电工吗?"
听着小勇诚恳的话语,我心里有些愧疚,但又不能说破,只能点点头,默默记下了这份真诚的关心。
最让我意外的是,住在我家对门的王叔叔也来看我了,他是个老教师,平时话不多,但这次却专门给我带了几本他珍藏的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王叔叔推了推老花镜,语重心长地说,"别被一时的挫折打倒,站起来,重新来过。"
就在我们面临着复杂的亲情考验时,我的高中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那天是八月初的一个周六,天气异常闷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感觉,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窗外的知了声也低沉了许多,像是在酝酿什么。
邮递员直接把通知书送到了我家,看到那个印有省重点高中校徽的信封,我的心跳加速,抓起来的手甚至有点发抖。
爸妈也围了过来,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取出那张象征着未来的纸张,那刻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恭喜你被省重点中学录取..."爸念出上面的字,声音有些发颤,鼻子微微发红。
妈直接喜极而泪,眼睛像是漏了水的龙头,抱住了我:"儿子,你真棒!"
爸也难得地表现出激动,放下那张严肃的面孔,拍着我的肩膀说:"不错,不错!这下可以告诉大家真相了。"
在我们欣喜若狂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那刺耳的"叮咚"声像是划破了我们的喜悦气泡。
妈擦了擦眼泪,整理了一下衣服,去开门,结果发现是三姨又来"慰问"了,这次她穿着一身鲜艳的连衣裙,涂着大红的口红。
"哎呀,我今天特意来看看文宇。"三姨一边走进来,一边说,手里还提着一袋水果,"看来你们心情不错啊?"
"听说通知书快发了,不管怎样,都要保持乐观啊...怎么了?发生什么好事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我们三人围着桌子,桌上摊着那张通知书,三姨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这是...什么?"她走近几步,盯着桌上的纸张,眼睛瞪得溜圆。
"通知书啊,"爸故作平静地说,但眼角的笑意却掩饰不住,"文宇被省重点高中录取了,全区第七名。"
三姨的脸色变了几变,从惊讶到疑惑,再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尴尬,像是一朵花在短短几秒内枯萎了。
"可是...可是文宇不是说考得不好吗?"三姨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手里的水果袋子"啪"地掉在了地上,几个苹果滚了出来。
"那是他随口一说,"妈接过话头,脸上带着久违的自豪,"其实他考了618分,全区第七名,超过重点线整整58分呢。"
三姨脸上的表情更加精彩了,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嘴唇抖了几下,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那...那真是...恭喜啊..."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空气一时间变得异常尴尬,客厅里只剩下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三姨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手足无措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这次是我大姨和表哥小勇,他们听说通知书发了,特意来看看结果。
当他们得知我其实考得很好时,脸上流露出真诚的喜悦,小勇甚至激动地一把抱住了我,差点把我举起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考砸!"小勇高兴地说,眼睛亮得发光,"你从小学习就好,怎么可能考不上重点高中?"
大姨也笑呵呵地拍着我的肩膀:"好孩子,果然没让大家失望,不愧是我外甥!"
然后她转向我妈,疑惑地问:"那之前怎么说考得不好呢?"
我妈刚要开口,我抢先说道:"是我不好,当时心情烦,就随口一说,没想到传开了。"
三姨站在一旁,脸色越来越难看,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儿。
她找了个借口说家里还有事,匆匆离开了,连带掉在地上的苹果都忘了捡。
那天晚上,我们家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妈做了一桌丰盛的菜,有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和我最爱的糖醋排骨。
大姨一家、爷爷奶奶都来了,邻居王叔叔也被邀请过来,大家一起喝了点啤酒,气氛热烈得像过年一样。
只有三姨一家缺席,据说三姨回家后就病了,卧床不起,连电话都不接,三姨夫打电话来说她"心脏不舒服"。
消息很快在亲戚圈中传开,那些曾经对我"考砸"幸灾乐祸的亲戚,纷纷改口说早就知道我会考好,还有人说当初是听错了消息。
而那些真心关心我的人,则真诚地为我高兴,大家的反应,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各自的本来面目。
一个星期后,三姨终于出现在我家门口,和以往的趾高气昂不同,这次她显得特别拘谨,头发也没有精心打理,穿着朴素的棉布衬衫,手里还提着一袋水果。
"来看看文宇。"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眼神闪躲着不敢看我们,"恭喜啊,考上省重点了。"
妈客气地请她进来坐,给她倒了杯茶,茶几上还放着庆祝那天剩下的瓜子和糖果。
三姨似乎有话要说,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手指不停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嘴唇抿得紧紧的。
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那个...之前是我不对。"
"一直以来,我总是拿阿明和文宇比较,其实是因为...因为心里有点不平衡。"
"阿明从小学习就不好,我看文宇样样都行,心里就..."
她的话没说完,但我们都明白了,那种对别人孩子成功的嫉妒,让她在看到我"失败"时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感。
但现在,真相大白,她不得不面对自己内心的阴暗面,这种自我暴露让她痛苦不已。
"三姨,没关系的。"我出人意料地说,放下手中的《读者文摘》,"其实那天在小卖部,我是故意说考得不好的。"
"我当时心情不好,不想被人追问成绩,但我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误会。"
三姨愣了一下,然后苦笑道:"你这孩子,还挺会演戏的。"
"不过是我不对,一个做长辈的,不应该..."
她的声音哽咽了,眼圈微微发红,那张总是带着优越感的脸,此刻显得格外脆弱。
爸走过来,拍了拍三姨的肩膀:"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大家都是亲戚,何必这样互相攀比呢?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三姨点点头,擦了擦眼角:"是啊,是我想不开。"
"其实阿明虽然学习不好,但他心地善良,工作也认真,我不该总是拿他和别人比。"
那天的谈话,意外地成了我们家和三姨家关系的转折点,从那以后,三姨不再在家庭聚会上拿阿明和我做比较。
反而经常向我请教一些学习方面的问题,希望能帮助阿明的弟弟妹妹,她看我的眼神也从嫉妒变成了尊重,那种真诚的变化,让我感到欣慰。
而我,也从这次经历中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会被攀比和嫉妒所扭曲,只有放下这些,才能看清真正重要的东西。
爸也和我谈了一次心,不是批评,而是交心,他告诉我:"儿子,做人要厚道,但也要看清人心。"
"这次的事,让你明白了谁真心对你好,谁只是表面一套,这比考上什么学校都重要。"
高中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全家人一起去郊外的红梅公园野餐,那是我们小城最漂亮的公园,有一大片人工湖,湖边种满了垂柳,夏天的时候,风一吹,绿丝般的柳条就在水面上轻轻摇曳。
初秋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草地上,远处的知了还在断断续续地叫着,但声音已经没有盛夏时那么激烈了,像是一首渐渐安静下来的歌。
爸妈坐在树荫下聊天,妈穿着她最喜欢的碎花裙子,难得地擦了点口红,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我则靠在一棵老槐树上看书,书是王叔叔送我的《平凡的世界》,故事讲的是上个年代农村青年的奋斗,虽然有些情节看不太懂,但那种拼搏精神却深深打动了我。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是阿明,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没有了往日的浮夸,看起来朴实了许多。
"表弟。"他有些局促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两瓶汽水,递给我一瓶,"听说你要去省重点高中了?"
我点点头,接过冰凉的汽水:"嗯,下周就开学了。"
"那...祝贺你。"他的语气很真诚,和以前的倨傲完全不同,眼神中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坦率。
我合上书,看着他:"你最近工作怎么样?"
"还行。"他笑了笑,拉开汽水瓶盖,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虽然工资不高,但还算稳定。"
"我在学技术,想自己闯出一片天地,不想一辈子呆在厂里。"
我有些惊讶:"不是说你在你爸的厂里工作吗?那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但我不想一辈子靠我爸。"阿明的眼神变得坚定,望向远处的湖面,"我想靠自己的能力站稳脚跟。"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你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重点高中,将来肯定能上好大学,而我呢?"
他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汽水:"我不想以后孩子问我是怎么有出息的,我只能说是靠了老子的关系。"
那一刻,我突然对这个表哥有了新的认识,原来在他看似安逸的生活背后,也有着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也有属于他的自尊和骄傲。
"那很好啊。"我真心地说,用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希望你成功。"
阿明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是给你的开学礼物。"
"不值钱,但希望你喜欢,算是我们重新认识的开始。"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英雄牌钢笔,款式简单但很精致,笔身上还刻着我的名字。
"谢谢。"我说,有些触动,"我会好好用的。"
阿明笑了笑,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三姨,三姨看到我们聊得不错,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冲我挥了挥手。
看着阿明的背影,我忽然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无论是读书还是工作,重要的是做最真实的自己。
或许正如王叔叔送我的那本书里所说:"命运就是自己的手掌,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抓住。"
那个夏天的谎言,意外地揭开了亲情中的一些伤疤,但也让这些伤疤有了愈合的机会,就像秋天的蝉鸣,虽然不如盛夏时那么响亮,却多了一份深沉和持久。
十年后,我从大学毕业,进入了一家外资企业工作,而阿明也如愿以偿地开了自己的机械修理厂,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我们不再互相攀比,而是成了互相欣赏的亲人,每次家庭聚会,总会坐在一起,回忆那个特别的夏天。
回家的路上,知了还在断断续续地叫着,声音在黄昏的余晖中飘散,逐渐融入夜色。
我想,生活就像这知了的叫声,有高有低,有起有落,但终将在季节的更替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我和阿明,终于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