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一生善良、勤劳、贤慧,尤其爱自己的儿女。
母亲是不幸的。
她常常对我说,她是1952年,父亲家用八乘大轿抬到我们陈家来的。
娶她时,当时的风光非常的气派!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1954年刚结婚两年,父亲便出去了,从此一去不复返,母亲便带着我,在山里挖野菜,沿村乞讨度日。
她那时多么年轻呀!简直如花似玉,正该是美满的青春时光呀!她正带着我在大山里苦苦挣扎,我那在山外的父亲一封书信从山外飞回来竟把我母亲休了。
母亲后来曾对我说过,假如我是个男孩,情况兴许会好些。我的可怜的瘦小的和善的母亲啊,哭得天昏地转,她披头散发便要投河了却一生,是我的祖父苦苦劝说才使她回心转意。
我的母亲是善良温和的,可我失去了她,三、四岁的时候我就体验到了生离死别的痛苦。
1956年,由于母亲没有工作,她只得改嫁了,嫁给了一个心地同样善良的汽车司机。
起初,我还算幸运,改了嫁的母亲就住在离我和祖父住的小学校不远的小镇上,隔三差五还能来看看我,来看看与我相依为命的祖父。
祖父是孤苦伶仃半生的人,因为祖母去世得早。
那是1958年吧,我已经长到六岁了。祖父带着我,住在小学校大门一侧的一间屋子里,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但还算平静。
夏天的晚上,小镇子上就传来演戏的消息,一般那时是演京戏楚戏之类。穿着古装的演员在台上棒来棍去的,唱着我听不懂的戏文,我无甚兴趣,祖父却是看得津津有味的。
在那个年代,能看到古装戏就是最奢侈的娱乐了。在那处僻壤,小镇上还能有什么可看的呢?因此,只要听说镇上有戏班子来演戏,祖父是必去无疑的。
吃罢晚饭,一天的暑气正从无边的田野,静静的大沙河,茂密的树林以及横的竖的条条田埂上慢慢退去,晚风习习吹拂着最后一抹夕阳返照下的乡村大地,小镇周围三乡五岭的人群便赶集似的蜂拥向镇西头戏台前的空旷场地上了。
有的是真正的懂戏的戏迷,绝大部分其实是赶热闹。
一方面,“看戏”本身就含有看热闹的成分,有句话不是这样说的吗——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另一方面,那些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以及守着自己小店一铺坛坛罐罐的镇上的生意人,谁不渴望精神上的放松和愉悦?
即使看不懂戏文,看看那穿着花花绿绿的演员以及装扮得同样花花绿绿的戏台子,再买上一包瓜子坐在一片锣鼓铿锵声中,也挺享受挺惬意啊!
再说吧,就算不买那一包瓜子嗑,来到这热闹的戏台前,总能见到自己阔别已久的一个或是几个亲戚朋友的,相互见一面,在那种容易令人振奋、喜悦、激亢的氛围中,映着戏台子上亮起的大马灯炫目炽热的强光,彼此拉拉手,拍拍肩,内心准会漾起说不尽的愉快话语的,大家的脸上也一定是红光满面如春风浩荡了。
于是乎,看戏的人总是人山人海,犹如过节。
我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来赶这份热闹,我十分的渴望见到母亲。小镇就这么点大,从东头到西头也不过几十米长。
我那刻想到了母亲,想她也许还在镇上那块属于她的豆腐块般大小的一间唯一的木板屋里于黑暗得像锅底似的空间里忙碌着一些家务。
母亲的样子在我眼里也只是一个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因为她太美好了。
美好的事物总是不会属于我的,总会在我面前消失的,就像蓝天下令人心酸的柔柔白云顷刻间就化得无踪无影……
跟在祖父后面去看戏,一路上我也是欢蹦乱跳的。“看戏”二字,同样对我来说也是一针兴奋剂,让我整个神经会突然跳跃起来;也是一块糯米糖,让内心立刻甜腻腻的!
那时看戏是在露天地里看的。偌大的空旷场地上,戏班子提前来将戏台扎好,灯光置好。
在夏夜的晴空下,漂亮的台子就像茫茫大海之中的一座璀璨夺目的灯塔,照亮所有人饥渴的眼睛,温热所有人荒芜的心。正因为无遮无拦地在露天场地上看戏,我于是得扛一条长凳子,跟在祖父的身后兴冲冲地往前颠。
这条长凳是我和祖父住的小屋里唯一的一条凳子。
祖父坐在这条凳子上年复一年地备课、批改作业,教我打算盘,临帖……在寒冷的冬夜里,在昏暗的油灯下,祖父早已歪倒在被窝里,因为这是星期六的晚上,祖父难得的休息一下累了一个星期的疲惫的身体,而我还正襟危坐在这条凳子上,于祖父严厉与慈爱的目光中读书。
我坐在凳子上总是不安分的,一边读着课文,一边用屁股使劲晃动着,希望长凳能像秋千一样把我晃荡起来。
可这条凳子就像祖父的秉性一样四平八稳。唉,我只得大声地朗读,把一切的力量全都宣泄在高声诵读之中,好让庙宇般的小学校在我的声浪中颠簸起来,晃荡起来……
不知不觉地,乡间小路已被甩在了身后。
进入到小镇的街面上了,我们的身影立即汇入同样扛着凳子往戏场奔去的人流中。待我和祖父到达戏场前,戏场里早已黑压压一片人海了。
戏台子上灯火通明,锣鼓喧天;文官武将,早已粉墨登场,进入剧情。
放下凳子,挤在人群中,我们把凳子安放好,祖父便开始抑着头看戏。起先,我还能朝那舞棍弄棒的“官兵”们注目几眼,有时也能被化装成小娘子俊俏、粉擦得花枝花朵般的脸蛋吸引,投去十分好奇的眼神,然而,还不到片刻,我就耐不住那长时间的静坐了。
祖父于是起身到人群外围给我买来一个大菜瓜让我啃。那时只要一演戏,戏场子外围总会围一圈卖瓜卖烟卖瓜籽的。
周围的农民种的菜瓜特别大,穷乡僻壤的小镇,哪有什么苹果,香蕉之类的啊,大菜瓜就是最好的水果,其次便是入冬时节的甘蔗、荸荠了。
此时正是盛夏之季,大菜瓜也只有在着戏的时候祖父才舍得给我买的。
祖父将黄澄澄的大菜瓜递到我手上,他便心安理得地看戏,我就低下头啃起菜瓜来了。大菜瓜诱人的芳香,甜美的汁水,脆嫩的肉质,让我品尝得津津有味。
好在周围密密麻麻的人们都沉迷在台子上那穿梭般进进出出的才子佳人、帝王将相身上去了,不绝于耳的和弦声及拖得长长的戏腔掩没了黑暗中我大口大口啃瓜与嚼瓜声,我就像从没吃过水果似的,贪婪而急迫地啃着那个大菜瓜。
三下五去二,一个大瓜就在台上的乐声时而激昂,时而缠绵的倾诉中,很快地进了我的肚子里。肚子撑饱了,蹦蹦跳跳了一天的我,很快地便在台子上为我演奏的“催眠曲”中昏然入睡了。我歪倒在祖父的胳膊上,沉入香甜的梦中。
也许天太热的缘故,祖父不时地将我推起,让我坐端,不要挨在他的身上。
歪来倒去的我,就这样被祖父时时地推搡着,但是我实在太困了,沉沉的睡意丝毫也无法被中断。
只有在我被尿憋醒时,才会小声地对祖父说:“爷爷,我要尿!”
爷爷有时会带我到场外去,有时出不去了,我便从凳上“哧溜”一下滑到地上,蹲在人缝中,蹲在黑暗里就“哗哗”解决了。
黑魆魆的夜幕掩饰着我小小的身影,掩藏着我无奈的行径,哈哈,像一只冬眠的小刺猬,尿完以后,我很快地又歪三倒四地沉入到香甜的梦境中了。
不知这“戏”一直唱到什么时候,祖父把我推醒时,好像夜已深沉,天穹上眨动的星星好像也疲倦了。人群纷纷地起身,呼喊着,簇拥着,碰撞着,然后散开去。
戏台上一夜的“征战”与“嘶喊”总算平息,不一会儿就被人们抛在身后。
其时,我仍在做着梦,脚却得不停地地往前迈。祖父把凳子扛在肩上,拉着我,不然,我会立即像一滩泥似的就地一软一躺,把任何一处当成舒适的床的。
小镇的街道很快留在了黑沉沉的身后,我和祖父又走在了乡间的小道上。
各种夜间鸣叫的虫子都在因热而拼命地拉出声调不同的音韵,远近的田野蛙声一片。
没有月亮的晚上,虫蛙的叫声也不能为我壮胆,我不敢走在祖父的后面,很想让他保护着我,于是我被胆怯唤醒一部分神志,脚下快如风似地往家赶,生怕四周空洞的漆黑一团里冒出什么鬼魅来,因为平日里常听大人说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啊鬼火啊等等。
总算到家了,不知是怎样进了门,也不知是怎样爬上床的,更不知做了什么梦。
好像是梦到了母亲,母亲似乎也在看戏,我就坐在她的身旁。
无论怎么热,母亲都不推开我,而是让我靠在她温柔的胸襟前,一手搂着我,另一只手扇动着她平时用的那把画有“七仙女下凡”的小折扇,为我扇风,为我驱赶飞来飞去的蚊虫……
有一天,我病了,母亲知道后,不顾家里的活计,跑过来照顾我。母亲心里一直放不了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我。
母亲在住了两夜之后,我的病也好了,她要回去了,我只能依依不舍地看着母亲离去。
后来母亲又来过一次,给我和爷爷带来了许多乡下的土特产,匆匆地和我见了一面。
初中毕业那年,我十六岁,去了外面参加工作了。
1969年底,我请了探亲假回到了离别数年的故乡蕲春,母亲知道我回来的消息,欣喜若狂,我又在母亲身边又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母亲的一生是一本永远也写不完的书,我拙劣的笔怎能讲出她坎坷辛酸的故事;母亲的美德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我平平庸庸无法承袭;母亲的心灵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石,璀璨夺目的光彩永远在我心头闪烁。
千千万万个母亲做到的,我的母亲也做到了;我的母亲做到的,千千万万个母亲却难以完成。
母亲一生对儿女从来没有过正言厉色的说教,没有简单粗暴地打骂,也没有随心所欲的娇宠,有的只是融化冰雪的习习春风,滋润夏季热土的滴滴清泉,收割秋的硕果的涔涔热汗,驱散凛凛严冬的熊熊炉火。
一句话,母亲是以她那最朴实无华最纯洁坦荡最无私高尚的爱来孕育她的儿女。
我早已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我总想追随母亲的足迹,可无情的事实已证实了:一切都还得从头学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