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卷晚霞
那两百块钱是我最后的体面。
"爸,这是干啥呢?"儿子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手里攥着从我枕头底下找出的钱包。
"就剩这点儿了。"我的声音像秋天的落叶。
"您这乱花钱,家里不是啥都给您备着吗?"儿子把钱塞进自己口袋,"上回您买的那堆破零件,堆满屋子,多危险。"
我不言语,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线。
七十一岁的人了,连两百块钱的支配权都没有,何谈尊严?
我叹口气,望向窗外。
楼下的银杏树叶正泛黄,像一片片金色的手掌,在秋风中轻轻摇晃。
这个季节,总让我想起从前。
一九八五年,我是北方那座中型机械厂的技术骨干。
那时厂子兴旺,三班倒的机器轰鸣声日夜不息,像城市的脉搏。
车间里的老师傅们都说,老刘的手啊,通了电似的,坏机器到他手里准能转。
厂长开会时专门表扬过我:"老刘这双手,能给国家挽回多少损失哪!"
记得那年冬天,生产线上的主轴承突然断裂,生产陷入停滞。
厂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看订单要延期。
我连夜研究图纸,找来废旧零件,硬是用土办法修好了轴承,保住了那批重要订单。
厂报还特意登了篇报道,题目是《刘师傅的金手指》,还配了张我在机床前专注工作的照片。
那时儿子上小学,放学后常来厂里找我。
我抱着他坐在厂门口的银杏树下,指着高耸的烟囱说:"爸爸就在那里干活,等你长大了,也来这儿。"
儿子崇拜地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爸,我也要像您一样厉害!"
可如今,物是人非。
那座工厂在九十年代末倒闭了,厂房被拆,变成了一排排高楼。
我的工友们各奔东西,有的转行开出租,有的提前退休在家带孙子,还有的出去摆小摊。
我呢,凭着一手好技术,在小区附近开了个修理铺,修收音机、电视机、自行车,日子也算过得去。
后来老伴走了,我的腿脚也不好使了,儿子硬要我搬去和他们住。
"爸,您一个人在那破房子里多不方便,万一有个好歹,我们都来不及。"
其实我明白,他是嫌我那修理铺丢人。
他大学毕业进了外企,住高档小区,出入都是小汽车,哪好意思跟人说爹是个修理工。
刚搬来那会儿,我心里还挺高兴。
儿子给我收拾了间朝南的房间,阳光好。
儿媳买了张软和的大床,说对老人腰好。
我还幻想着,也许能和孙子亲近亲近,教他认识些机械零件,讲讲我年轻时的故事。
可日子久了,才发现自己像是小区里的一棵多余的老树,不起眼,也无人在意。
孙子整天捧着平板电脑,对我的机械知识嗤之以鼻:"爷爷,这都是老古董了,现在都用芯片。"
儿媳嫌我穿着邋遢,出门都不愿和我一起走。
"爸,您那工装裤就别穿了,像个农民工似的,邻居看见多不好。"
最难受的是,我那一箱子心爱的工具被儿子塞进了储物间最里层,说是"又脏又乱,容易伤着人"。
我常偷偷溜进储物间,摸摸那些生了锈的扳手、钳子,像是在抚摸自己的青春。
可儿子发现后,把储物间的钥匙也收走了。
"爸,您就好好享清福吧,那些破烂有啥好惦记的。"
从那以后,我开始攒钱。
儿子每月给我五百块零花钱,我几乎不花,一分一分地攒。
攒够了,我就偷偷去五金店买些小零件,藏在枕头底下。
打算哪天凑齐了,偷偷修好邻居王大爷坏了好久的收音机,那可是他珍藏了三十多年的老物件。
可这点小心思,也被儿子发现了。
那天之后,我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动弹不得。
吃饭时,我夹了两筷子青菜,就没了胃口。
"爸,您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儿媳倒是关心地问了一句。
"没事,就是不太饿。"我勉强笑笑。
"爸,您别闷在家里了,去小区花园转转,认识点老伙伴。"儿子终于从手机上抬起头。
"嗯。"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出去见人,我拿什么体面?
丧偶后,我住进儿子家。
小区里有几位同龄人,大家凑在一起下棋、晒太阳。
王大爷是退休教师,每天早上必听广播,那台老式收音机是他退休时学校送的纪念品。
李阿姨以前是纺织厂的,现在和女儿住,每天买菜回来都要在花园里站一会儿,说是"透透气"。
还有个张师傅,退休前在火车站当机械师,和我臭味相投,常在一起聊机械。
那天,王大爷的收音机坏了,他捧着它,心疼得直叹气:"这可是四机部的老物件啊,现在哪儿还有这么结实的收音机。"
我看他那焦急的样子,心里痒痒的。
"让我看看。"我轻声说。
王大爷将信将疑地把收音机递给我:"老刘,你行吗?"
我接过收音机,轻轻抚摸着它的外壳,感受那熟悉的触感。
"我以前在机械厂当技师,修这个不在话下。"
我的声音里有久违的自信。
那晚,我借着台灯,仔细拆开收音机。
手有些抖,但记忆如流水般涌来。
每个零件,每根线路,在我眼中都清晰可辨。
我能感觉到血液中流淌的熟悉节奏,这感觉,真好。
修理过程中,我发现是震荡器的接触不良导致的故障。
我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又用从枕头底下藏的零件替换了几个老化的电容。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工厂的车间,身边是嗡嗡作响的机器,耳边是师傅们的笑声和鼓励。
第二天,王大爷抱着修好的收音机,眼睛亮得像星星。
"老刘,你可真有两下子!修理铺都说修不好了,你一晚上就搞定了!"
他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声音大得小区里的人都听见了。
"不算啥,小意思。"我摆摆手,却感到一种久违的满足感。
小区里的消息传得飞快。
没过几天,李阿姨找上门来,说她的电风扇转不动了,能不能帮忙看看。
张师傅也来了,带着他那个古董级的闹钟,说是走时不准。
我像找回了一片自己的天地,每天晚上都忙着修这修那。
儿子和儿媳出去应酬,孙子沉迷游戏,没人注意我在房间里捣鼓什么。
有时,我会偷偷去垃圾回收站,捡一些被扔掉但还能用的零件。
小区保安老黄知道我的情况,每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进去翻一翻。
"刘师傅,您老人家别嫌脏啊,这不是省钱嘛。"老黄递给我一副手套。
"没事,咱这辈子什么苦没吃过。"我笑着接过手套。
可好景不长。
有天我从垃圾桶捡回几个废弃零件,被李阿姨看见,她皱眉道:"老刘,你拿别人丢的东西干啥?"
我解释说是用来修东西的,她半信半疑地走了。
没想到这事传到了邻居耳朵里,又传到了儿子那儿,变了味:"听说你爸在垃圾桶捡破烂呢?"
那天晚上,儿子脸色铁青地回来,把我叫到书房。
"爸,您怎么能捡垃圾?传出去多难听!您是缺钱吗?不是每月都给您零花钱吗?"
我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说我不缺钱?那我为何连两百块都没有自由支配的权利?
说我需要这些零件?他会理解一个老人对过去技艺的留恋吗?
最终,我只是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那晚,他连我的存折都收走了,说是"帮我保管"。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感觉自己像是被关在了精美的笼子里,动弹不得。
我坐在小区长椅上,看着同龄人给孙子买冰棍,递零花钱,心里发酸。
曾几何时,我也是顶天立地的一家之主。
王大爷发现我心情不好,拍拍我的肩膀:"老刘,咋了?闷闷不乐的。"
我摇摇头:"没事,就是想起些往事。"
"想开点,老了就得看开,啥都别往心里去。"王大爷递给我一支烟。
我摆摆手:"戒了,儿媳妇说家里不让抽。"
王大爷瞪大眼睛:"你这......"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
在这个小区里,像我这样"寄人篱下"的老人不少,大家心照不宣地同情着彼此,又无力改变什么。
晚上回家,看见儿子和儿媳正在看电视。
"爸,吃过饭了吗?"儿子随口问道。
"吃了。"我点点头,准备回房间。
"哦对了,下周六我们要去杭州玩两天,您自己在家没问题吧?冰箱里有菜,您热一热就行。"
我点点头:"没问题。"
心里却在想:我七十一岁了,又不是七岁,当然没问题。
回到房间,我从床底下摸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这是我当年在厂里记的技术笔记,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机械知识和维修经验。
翻开第一页,是我工整的钢笔字:"技不在高,有用则灵;艺不在深,适用则行。"
这是我师傅教我的话,也是我一生的信条。
现在看来,多么讽刺。
我的技艺,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似乎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
转机在一个周三的下午。
儿子一家去上海出差了,说是要去参加什么商务会议,顺便带孙子去迪士尼。
临走前,儿媳叮嘱我:"爸,您在家别乱动电器,有事就给邻居打电话。"
他们一走,我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
这天,小区里老冯的电视机坏了,他爱人在小区广场上抱怨:"这电视才买三年,就坏了,现在的东西真不经用。"
我凑过去问:"是什么故障?"
"不知道,画面一直闪,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冯奶奶叹气道。
"我去看看?"我试探着说。
冯奶奶半信半疑:"你行吗?"
"试试看呗,不行再请师傅。"
来到冯家,我仔细检查了电视机。
问题不大,就是信号线接触不良,再加上电容有些老化。
我悄悄回家,从床垫下摸出藏了很久的工具包和零件,回到冯家开始修理。
正当我专心调试时,冯老伴突然回来,看见陌生零件散落在地,顿时大喊:"偷东西的!"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螺丝刀掉在地上。
"冯奶奶,是我,老刘啊,我在帮您修电视。"
"修电视?谁让你修的?你把我电视拆成这样,是想偷配件吧!"冯奶奶尖声叫道。
邻居们听见喊声,纷纷围过来。
我站在电视机旁,脸涨得通红,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
"怎么回事啊?"有人问。
"他把我电视拆了,还偷零件!"冯奶奶激动地指着我。
"我没偷,我是在修理......"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这时,王大爷挤进人群:"老刘是帮忙修电视,他的手艺在厂里可是出了名的!前段时间我的收音机就是他修好的。"
"对啊,我家电风扇也是老刘修的,转得比新的还好!"李阿姨也帮腔道。
冯奶奶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您看,我都修得差不多了,再接上这根线,试试看能不能好。"我颤抖着双手,接上最后一根线。
打开电视,画面稳定了,声音也清晰了。
冯奶奶眼睛一亮:"真好了!"
她转向我,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啊老刘,我误会你了。"
我摆摆手:"没事,换谁看见自家电视被拆开,都会担心。"
事情澄清后,人群渐渐散去。
我收拾好工具,准备离开,却发现儿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冯家门口。
他站在人群外,静静地听着邻居们讲述我曾经如何修好各家的收音机、电风扇、闹钟。
儿子的眼神从不信到疑惑,最后定格在某种我说不清的情绪上。
"爸,您什么时候......"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走吧,回家说。"我低声道。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
回到家,儿子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像是在思考什么。
"爸,我不知道您还会修这些。"他终于开口。
"我在厂里干了三十多年,这点本事还是有的。"我平静地说。
儿子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站起身:"您等我一下。"
他走向储物间,不一会儿,抱出一个尘封的盒子——是我的工具箱,被他从杂物间翻出来。
更让我意外的是,他还找到了那张泛黄的劳模证书和厂报上的老照片。
"爸,我在整理储物间时发现的。"他把东西放在茶几上,"这些年,我好像从来没问过您在厂里做什么,是什么级别的工人。"
我摸着粗糙的工具,一时语塞。
多少年了,我以为这些过往已经被时间掩埋,被儿子遗忘。
没想到,它们还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被重新发现。
"我是高级技师,"我轻声说,"那时候厂里就我一个。"
儿子拿起那张劳模证书,仔细端详:"'授予刘长河同志全国机械行业劳动模范称号'......"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爸,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一直以为您就是个普通工人。"
我笑了笑:"在你眼里,我可能就是个没用的老头子。"
儿子摇摇头,眼圈有些红:"不,爸,是我不懂您。"
他翻开那本厂报,指着上面的照片:"这是您吗?那么年轻。"
照片上,是三十多岁的我,站在一台巨大的机床前,神情专注。
"那是我们厂接的第一批出口订单,质量要求特别高。"我的记忆被唤醒,"我们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终于赶在截止日期前完成了。"
儿子静静地听着,眼中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尊重。
"爸,我小时候经常去厂里找您,记得您总是很忙,手上总是有油渍。"他的声音带着追忆,"有一次我生病,您请了假,背着我去医院。路上您说,儿子,爸爸的手脏,但挣的是干净钱。"
我愣住了,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些。
"后来厂里不行了,您又去开修理铺。我那时候上大学,有同学来我家,看见您在门口修东西,我......我觉得有些丢人。"儿子低下头,"我现在想想,真是太傻了。"
夜深了,我们父子俩坐在灯下,像是隔了几十年,第一次真正交谈。
他告诉我,这些年他一直觉得我是负担,却从未想过我的感受。
我告诉他,我不需要他的怜悯,只希望能保有一点尊严。
"爸,我错了。"儿子的眼中含着泪水,"我一心想让您好好养老,却忽略了您的感受。我以为给您一个安稳的晚年就够了,却没想到您还有自己的追求和价值。"
我点点头:"人老了,腿脚不便了,但脑子还清楚,手还能动。我不想做一个只会等死的老人。"
当晚,儿子把我的存折还给了我。
第二天早饭后,儿子把那两百块还给了我,又加了五百。
"爸,小区里有修不好的东西,您就去帮忙,收点工钱补贴家用。我给您腾出储藏室的一角,您可以放工具和零件。"
我点点头,攥紧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不是因为钱多了,而是找回了那份被尊重的感觉。
一周后,儿子在小区门口的公告栏贴了张纸:"本小区3栋504室刘师傅,专业维修各类家电、钟表,价格公道,技术可靠。"
下面是我年轻时在厂报上的照片,和全国劳模证书的复印件。
当天下午,就有三位邻居上门,要我修理东西。
我重新整理出我的工具箱,摆在书桌上,像是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
修东西时,孙子也会凑过来看,好奇地问这问那。
"爷爷,这个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钳子,用来夹住小零件的。"
"那这个呢?"
"这是万用表,测电流和电压的。"
有时,儿媳也会端来一杯热茶,放在我桌边:"爸,休息一下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意"越来越好。
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了5栋有个修理能手,连物业的人也会来找我帮忙。
我收的钱不多,有时只象征性地收点材料费。
对我来说,能用这双手创造价值,比什么都重要。
儿子看我忙碌又充实的样子,也放下了心中的愧疚。
有一天,他下班回来,神秘地说:"爸,我给您带了个徒弟。"
他身后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怯生生的。
"这是王师傅家的孙子,他对机械挺感兴趣的,想向您学习。"
我有些受宠若惊:"我这把老骨头,能教什么?"
男孩鼓起勇气说:"刘爷爷,我想学修理。现在学校有创客课,老师说我动手能力强,让我多学点实践技能。"
我笑了,想起了当年我拜师学艺的情景。
"行,那就从基础学起。"我拿出一把螺丝刀,"先认识工具。"
夕阳西下,我坐在小区的长椅上。
远处的楼影拉得很长,像极了当年工厂的烟囱。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满是机油味的车间,手中的扳手传来阵阵温热。
王大爷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老刘,听说你收徒弟了?"
"哪算什么徒弟,就教教孩子玩玩。"我谦虚地说。
"别这么说,手艺是宝贝,能传下去就是好事。"王大爷感慨道,"咱们这辈人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那些年的故事,那些年的本事,不该就这么没了。"
我点点头,望向远处晚霞映照的天空。
霞光如火,半卷天穹。
人老了,不该被遗忘的,是一生的骄傲。
而今,我终于找回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不大,却足够让我在余晖中,继续发光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