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走后的日子
"爸...爸走了?"我放下听筒,泪水模糊了视线。
窗外是1992年初冬的寒风,刮得窗户"咯吱咯吱"作响,像是在为我年幼的心奏响一曲悲歌。
那一刻,我只觉得天塌了,腿一软,跪坐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晃,仿佛也在为我家的不幸而叹息。
那年我十四,妹妹十二,正是懵懂的年纪,却要面对生活最残酷的一课。
爸爸是煤矿工人,踏实肯干,从不叫苦,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和妹妹带些小零食,虽然不贵重,却承载着他的牵挂。
说是下井时顶板垮了,几吨重的煤石瞬间压下来,连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
消息传来那天,我们村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晚饭,唯独我家,冷锅冷灶,寂静如坟。
妈妈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瘦得像根竹竿,眼窝深陷,目光呆滞,好像魂儿也跟着爸爸一起走了。
头七那天,村里的老人们说要"送魂",妈妈跪在院子里放声痛哭,我和妹妹抱在一起,不知所措。
"咱老徐家的娃,可不能哭,要挺起胸膛。"我记得爸爸生前最爱说这句话,此刻却怎么也挺不起来。
日子还得过,爸爸走后,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全靠妈妈一个人支撑。
她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晚上回来日夜缝补别人的衣裳,针脚里藏着对我俩的牵挂。
我常看见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眯着眼睛穿针引线,手指被针扎出一个个小洞,却从不喊疼。
"娘给你们做了韭菜盒子,快趁热吃。"每当我放学回来,家里总会飘着食物香气,掩盖不去的是贫穷的味道。
那盒子皮薄馅大,韭菜是妈妈清晨从菜园里摘的,鸡蛋是隔壁李婶送的——自从爸走后,我家就再没买过鸡蛋。
我们住在煤矿家属院最角落的一间平房里,屋顶经常漏雨,墙角也爬满了青苔,但妈妈总是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
隔壁的李叔,是县里供销社的科长,比爸爸大两岁,妻子早年因病去世,一个人带着两间砖房过日子。
他时常帮我们修理漏水的屋顶,添置些桌椅板凳,看见我和妹妹放学回来,也会递给我们几块水果糖。
"徐家的娃儿,进城念书有出息,可不能饿着。"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爸爸抱我的样子。
慢慢地,妈妈开始多了些笑容,像春日里刚抽的嫩芽,小心翼翼又不失生机。
有一次,我发现她换了件淡蓝色的衫子,还在耳垂上别了个小花儿,那是爸爸在世时从未有过的打扮。
"娘,你怎么..."我欲言又止,心里五味杂陈。
她匆忙摘下耳饰,脸红得像是偷吃了蜜糖的孩子,"这...这是你奶奶留下的,娘就戴戴看..."
我没再多问,但心里明白了几分。
李叔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带着自家种的青菜,有时提着一瓶老陈醋或是半斤白面,妈妈总是推辞不过,最后笑着收下。
村里的闲言碎语也开始多了起来。
"瞧瞧,那寡妇才守了多久,就勾搭上隔壁的老李了。"王婶子尖酸的话语从磨坊里传出来,刺得我耳朵生疼。
"死了男人的女人,就像檐下的猫,饥不择食。"赵大爷吐着烟圈,眼里满是轻蔑。
传言如同野草,疯长。
"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人背后嚼舌根,我听见了,妹妹也听见了,我们装作不在意,实则心里泛起苦涩。
有一天放学路上,几个同学围着我起哄:"徐小东,听说你要有新爸爸啦?李科长家里有彩电,你以后能看《西游记》喽!"
我二话没说,扔下书包就和他们打起来,直到满脸是血才被老师拉开。
回到家,妈妈见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急得直掉泪:"这是咋的了?谁欺负你了?"
我咬着牙,一言不发,心里的委屈和怒火无处发泄。
一年零三个月后,妈妈支支吾吾地告诉我和妹妹,她要改嫁给李叔。
"不行!"我把碗摔在地上,瓷片四溅,像我支离破碎的心,"爸爸才走一年多!你就...你就..."
妹妹躲在墙角抽泣,双手紧紧捂着脸,肩膀不停颤抖。
妈妈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碎瓷片,手被划出一道血痕,她却像没感觉似的,只低声说:"娘不是忘了你爸,是为了你们..."
"为了我们?"我冷笑一声,"为了我们你就把爸忘了?要是爸知道,他在九泉之下能安息吗?"
"小东,你还小,不懂..."妈妈的声音哽咽了。
"我懂!我都懂!"我大吼道,"你就是嫌我们拖累你,想跟着李叔过好日子!"
妈妈被我的话刺痛,眼泪夺眶而出,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抱住了还在抽泣的妹妹。
那晚,我听见妈妈在隔壁屋子里低声啜泣,一遍遍叨念着爸爸的名字,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透不过气来。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桌上放着爸爸生前唯一的照片——他穿着矿工服,憨厚地笑着,那是他最后一次下井前留下的。
照片旁边是一封信,妈妈的字歪歪扭扭,却写得密密麻麻:
"东儿,爸走后,娘没本事,怕你和妹妹吃不饱穿不暖,怕你们念不起书。李叔人老实,答应照顾咱们一家,不是娘忘了你爸,是娘实在没法子了...你要恨,就恨娘吧。"
我捏着信纸,泪水模糊了视线,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
婚礼很简朴,只请了几个至亲,妈妈穿着素净的衣裳,脸上既无喜色也无忧愁,只有一种释然的平静。
李叔搬进我家后,买了新米新面,还给我和妹妹各添了一床棉被,可我和妹妹都不理他。
我称他"李叔",从不叫"爸";妹妹干脆一句话都不说,见了他就躲。
他也不恼,每天早起给我们煮稀饭,在锅里打两个鸡蛋,端到桌前时总笑呵呵地说:"趁热吃,凉了就不香了。"
我从来不说谢谢,只当这是他的赎罪,是他对我们的亏欠。
有一次放学回家,看见李叔在院子里劈柴,汗水浸透了后背,他见我来了,忙放下斧头:"回来啦?娘去串门了,锅里有热水,你洗洗手。"
我冷冷地"嗯"了一声,径直进屋,心里却泛起一丝涟漪:他的背影,竟与记忆中爸爸的身影重叠。
那段日子,我开始留意到一些细节:他修好了漏水的屋顶,刷白了发霉的墙壁,还在院子里种了一排向日葵,说是到夏天能遮阴。
妹妹读小学六年级,功课吃力,他每晚陪她温习功课,耐心讲解,从不厌烦。
慢慢地,妹妹开始叫他"李爸",我虽不愿改口,却也不再那么敌视他。
进入高中后,课业越发繁重,我的数学成绩一直平平,总是在及格线上徘徊。
一天晚上,我在书桌前冥思苦想一道几何题,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焦躁地把笔一摔,准备放弃。
就在这时,我偶然发现李叔正在堂屋里看一本破旧的《高等数学》,书页已经泛黄,边角都翻卷了,却被他珍而重之地捧在手里。
他见我来,慌忙合上书,手上的老茧和书页格格不入:"这玩意儿,我年轻时看着玩的。"他笑得不自然。
我狐疑地打量着那本书,又看看他粗糙的双手,心想一个供销社的科长,怎会看这样深奥的书籍?
"你...遇到难题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犹豫片刻,把作业本递给他:"这道题,我解不出来。"
他接过本子,戴上一副老花镜,仔细端详着题目,然后用铅笔在纸上画起图形,讲解得深入浅出,条理分明。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哪里是一个农村供销社科长的水平?
临近高考,我数学成绩下滑,老师建议找家教补习。
一天晚上,李叔小心翼翼地问:"我...帮你看看?"
我本想拒绝,却被他略带颤抖的声音打动,点了点头。
那晚,他讲解的方程式,流畅得像是他呼吸的一部分,连我平日里最头疼的立体几何,在他笔下都变得简单明了。
"你怎么会这些?"我不解地问。
"哦,读过几年书。"他轻描淡写地回答,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从那以后,他成了我的数学老师,每晚辅导我两个小时,风雨无阻。
妹妹的语文也跟着他补,原本只能考六十几分的她,那月居然考了满分。
乡里人都说:"李老师家的娃不孬嘞!"这话传到我耳朵里,竟让我有了一丝骄傲。
我开始叫他"李爸",虽然生疏,却是一种默认和接纳。
有一次,我偶然翻到李爸的一个旧皮箱,里面竟然珍藏着一本泛黄的毕业证书和一枚锈迹斑斑的校徽。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他竟然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的高材生!
直到邻居老周头醉酒后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更多真相:李爸曾是响当当的大学教授,因为"历史问题"被下放到我们这个偏远的煤矿小镇。
他本有机会回城任教,却因为我妈改嫁给他,为了照顾我们,主动放弃了调回城里的机会。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偷偷流泪,为自己曾经的偏见和冷漠感到无地自容。
第二天,我鼓起勇气,第一次主动问他:"李爸,你真的是大学教授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摇头:"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我就是你李爸。"
我固执地追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城?"
他沉默良久,才轻声说:"你妈不容易,你和小芳更不容易,我答应过要照顾你们一家,男子汉说话要算数。"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我曾经厌恶的"后爸",实际上为我们牺牲了多少。
高考那年,我十八岁,妹妹十六岁,我们兄妹俩刻苦用功,誓要考出好成绩,不辜负李爸的期望。
考试那天,他站在校门外,攥着一顶旧帽子,汗湿了后背,目送我们进入考场,那眼神比亲爸还要紧张和期盼。
放榜日那天,我和妹妹双双考上重点大学,我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物理系,妹妹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李爸抱着我们,只说了句:"我娃不孬。"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我的肩膀。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深沉而炽热的父爱,那是血缘无法决定,却比血缘更加真实的情感。
开学前的一天,妈妈偷偷告诉我们,李爸卖了城里唯一的住屋,为我们凑学费和生活费。
"那是他在城里最后的根了,"妈妈哽咽着说,"他说,再苦也不能苦了你们的前程。"
我和妹妹相视无言,泪流满面。
大学四年,我努力学习,勤工俭学,从不铺张浪费,心里总记着家里的不易。
毕业后,我留在北京一家报社工作,妹妹也在上海找到了教师工作,我们终于有了稳定的收入,开始反哺家庭。
我利用在报社工作的关系和人脉,为李爸争取到回城任教的机会。
他拿到通知书那天,像个孩子般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地在院子里转圈,那模样让我和妹妹笑得直不起腰。
"老徐啊,你在天有灵,看见了吗?咱们的娃有出息了!"他仰望天空,喃喃自语,眼中噙着泪水。
听到这话,我心头一颤,这是他第一次在我们面前提起爸爸,也是第一次,我感觉他不是在取代爸爸,而是在延续爸爸的愿望。
李爸回城任教后,我们兄妹俩轮流接他们去大城市玩,看繁华的街景,尝美味的佳肴,弥补他们这些年的清苦。
今年春节,我和妹妹带着各自的伴侣回家团圆,院子里的老槐树又抽出新芽,屋子里贴满了喜庆的春联,一家人其乐融融。
团圆饭上,李爸难得喝了两杯,脸颊泛红,举起酒杯,声音哽咽:"当年是怕你们念不起书,才卖了房子。如今你们有出息了,我这老骨头,也算没白活..."
"爸,"我第一次这样叫他,不加"李"字,"不是你成就了我们,是你教会我们如何成为一个人。"
他愣了一下,眼圈瞬间红了,然后咧嘴笑起来,眼角漾起细纹,笑得像冬日里的暖阳。
妹妹也凑过来,靠在他肩头:"爸,您还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叫您'李爸'时,您偷偷抹眼泪的样子吗?"
"哪有的事!"他假装生气,眼里却盛满了幸福,"那是风沙迷眼了!"
妈妈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就你嘴硬,那天晚上你躲在被窝里哭得肩膀直抖,以为我不知道?"
我们全都笑了,笑声回荡在这个经历过风雨的小院里。
李爸端起酒杯,正色道:"来,敬你们亲爸一杯。若不是他在天之灵保佑,哪有今天的团圆?"
我们齐齐起立,面向爸爸的遗像,深深鞠躬。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血脉未必相连,亲情却早已交融。
人生路上,爸爸给了我生命,李爸教我如何生活;一个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一个领我看见更广阔的天空。
他们都是我的父亲,都值得我一生敬重。
窗外,初春的风轻轻拂过老槐树的枝芽,带来新生的气息,也带走了多年的芥蒂和隔阂。
在这平凡的小院里,我们收获了最珍贵的礼物——家人的爱与包容,这份情感,任凭岁月流转,永远温暖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