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与真相
"你妈糊涂了吧?跟那个泼辣的张巧玲住?"大姑子刘桂珍的话像炸雷般在亲戚聚会上炸开,众人纷纷看向我。
我叫王秀芬,今年六十八岁,是新中国成立那年出生的。
那是个物质匮乏但人心淳朴的年代,我们这代人,早已习惯了咬牙扛过一切苦难。
退休前在纺织厂做了三十年女工,从搬运棉花到操作纺纱机,一步一个脚印,手上的老茧像年轮一样记录着岁月。
厂里人都叫我"老实秀",不是夸我老实,是说我做事踏实。
十八岁那年,我穿着发黄的确良衬衫,扎着两条粗辫子,背着铝制饭盒走进纺织厂大门,一干就是三十年。
那时厂区是我的全部世界,穿梭在机器轰鸣中,手上绕着线,耳朵听着机器的节奏,生活的苦与甜都在那一根根棉线里。
两个儿子都是在厂办托儿所长大的,放学后就在厂区的水泥地上玩弹珠,用树枝在地上画格子跳房子。
大儿子李建国性格稳重,从小就有责任感,小学二年级就能帮我择菜,高中毕业后分配到市供销社工作;小儿子李建军活泼好动,经常把裤子磨破洞,但心地善良,上班后第一个月工资全部给我买了双布鞋。
两个儿媳的进门,如同两股不同的风,吹进了我平静的生活。
大儿媳李月静是供销社的售货员,长得白净,说话轻声细语,办事仔细周到,第一次登门就带了城里难得的罐头和点心。
"阿姨,您喜欢吃糖吗?这是糖厂新出的奶糖。"她微笑着递给我一小袋糖果,眼睛弯成月牙,像极了收音机里播的电视剧《敌营十八年》中的江雪琴,楚楚动人。
那糖果我舍不得吃,放在抽屉里,每天看一眼,心里美滋滋的。
小儿媳张巧玲则完全不同,她是车间里的钳工,皮肤黝黑,说话快如连珠炮,第一次见面就咧着嘴问我:"大娘,您老家是哪里的?我听建军说您会包大馄饨,改天教教我呗!"
那口气熟得像认识多年,我心里有点别扭却又说不出不喜欢。
婚后,我把父亲留下的两居室分给大儿子李建国,自己与小儿子李建军夫妇挤在单位分的一居室里。
那房子小得可怜,全家三口人睡觉时如同一排贴着墙的萝卜,翻身都得互相打招呼。
张巧玲从不抱怨,反而每天变着花样做饭——"秀芬妈,今天做红烧茄子,您最爱吃的!"
她切菜的动作利索,刀锋起落间,茄子成了规整的小块。
灶台上的铁锅早已被她刷得锃亮,柴禾燃起,锅里的油热了,她把茄子放进去,"滋啦"一声,香味立刻飘满了狭小的厨房。
吃饭时,她总是把最好的菜夹到我碗里:"妈,您多吃点,您瘦了。"
李月静却不一样,她来家里做客,总是提前打电话通知,穿戴整齐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精心挑选的礼物。
"妈,这是新出的桂花糕,听说您爱吃甜食。"她笑盈盈地说,声音轻柔得像春风。
她谈吐优雅,举止得体,说起话来总能引得全家人点头。
对比之下,张巧玲确实显得粗鲁直接。她不懂得说那些好听的话,听到不同意见立刻顶嘴:"这事儿不是这么办的,应该这样..."
起初,我也觉得大儿媳贴心,小儿媳难相处。
哪个婆婆不喜欢温柔体贴的儿媳妇呢?
李月静每次来都带礼物,从不空手;张巧玲却常常忘记节日,想起来才匆匆买些水果回来。
李月静说话轻声细语,让人舒服;张巧玲嗓门大得像喇叭,常常惹得邻居侧目。
人们都说我命好,大儿媳懂事,当然,也有人在背后说我偏心,对两个儿媳区别对待。
我自己也想不通,为何对张巧玲总有一丝芥蒂,或许是她那种不拐弯抹角的性格让我不适应。
那年冬天,北方的寒流席卷全国,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冻得人直哆嗦。
我穿着厚棉袄,戴着毛线帽,踩着院子里的积雪去打井水,谁知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哎呦!"剧痛从右腿传来,我试着站起来,却发现右腿完全使不上力气。
正好赶上小儿子出差,去外地工厂交流学习。
我硬撑着爬回屋里,颤抖着手拨通了大儿子家的电话。
"建国啊,妈摔倒了,腿可能断了,你能不能..."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的李月静接过话筒。
"妈,您别急,我们这就过来。"她的声音依然温柔,但我听出了一丝迟疑。
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建国才匆匆赶来,说是单位临时有事耽搁了。
"月静说家里孩子小,她实在走不开,妈您别见怪。"建国一边解释,一边扶我下楼。
那天医院人满为患,我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等了整整一下午才拍上片子——果然是骨折。
建国皱着眉头说:"妈,您得住院,可我下午还有个重要会议,这样吧,我联系建军,让他马上回来。"
说完,他帮我办了住院手续就匆匆离去,留下我一个人躺在陌生的病房里,腿上的石膏沉甸甸的,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第二天清晨,我被推门声惊醒,只见张巧玲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脸色煞白。
"妈!您怎么样?疼不疼?"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伸手就摸我的额头,仿佛我是发烧的孩子。
"我请了假,特地从厂里赶回来。"她边说边从包里掏出一个保温瓶,"给您熬了米粥,加了红糖,补气血。"
我这才知道,建军昨晚接到电话后连夜坐了卡车回城,刚到家就告诉了张巧玲,她一早就去单位请假,然后买菜、做饭、照顾我。
接下来的日子,张巧玲几乎成了医院的常客。
白天她要上班,就请护士多关照我;下班后直奔医院,给我端屎端尿,擦身子,喂饭,从不嫌脏嫌累。
晚上她就打地铺睡在我病床边,听到我一动,立刻醒来问:"妈,您需要什么?"
有时半夜我疼得睡不着,她就坐在床边跟我聊天,说厂里的趣事,说邻居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说她小时候农村的生活...
她那双常年摆弄机器的手粗糙却有力,帮我翻身时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妈,您这辈子吃了那么多苦,我实在心疼。"一天晚上,她突然红了眼圈,"我爸妈走得早,我从小就羡慕别人有妈妈疼。现在有您这个婆婆,我感觉像有了亲妈一样。"
那一刻,我心头一暖,第一次发现这个"泼辣"的儿媳妇有着如此柔软的一面。
而李月静,在我住院的十五天里,只来看望了三次,每次带些水果,坐半小时就走。
"妈,家里孩子小,工作又忙,您多体谅啊。"她语气轻柔,面带歉意,任谁都无法责怪。
出院那天,张巧玲硬是把我背下四楼,汗水湿透了她的后背。
"妈,您可真沉啊,看来病号饭没白吃!"她笑着打趣,眼角的皱纹里满是真诚的喜悦。
回到家后,我听邻居老刘无意中提起:"那李月静啊,背后说婆婆心眼多,嫌婆婆碍事呢。前天在副食店还跟人说,要不是怕人说闲话,根本不想去医院。"
我心如刀绞,但面上还是装作不知。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有些温柔只是表面功夫,有些粗鲁却藏着真心。
我开始回想与两个儿媳相处的点点滴滴,渐渐发现许多以前被我忽略的细节。
李月静总是在众人面前表现得体贴入微,却从不主动帮我分担家务;张巧玲虽然说话直接甚至顶撞我,但生活中处处为我着想。
记得有一年春节,李月静买了一件价格不菲的羊毛衫送给我,我爱不释手地穿了一冬天。
后来偶然听说,那衣服是她单位发的福利,她嫌款式老气才转送给我。
而张巧玲送的那条普通围巾,却是她下班后一针一线织的,上面还绣着我的名字——虽然歪歪扭扭,却满含心意。
那年冬至,两个儿媳妇同时来我家。
院子里飘着小雪花,屋内的煤炉烧得正旺,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李月静穿着一件浅黄色羊绒大衣,提着精致的蛋糕盒走进来,笑容甜美:"妈,这是百货大楼新开的蛋糕店做的,听说很好吃。"
张巧玲则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棉袄,手里提着一个搪瓷盆,里面是她包的饺子:"妈,冬至吃饺子,这是您说的,我包了韭菜猪肉馅的,您最爱吃。"
饭桌上,李月静优雅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在我碗里:"妈,多吃点肉,补身子。"
然后她谈起隔壁王阿姨住进养老院的事:"那里环境好,有专人照顾,王阿姨的子女也能安心工作,两全其美啊。"
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几分试探,那意思不言而喻。
饭桌上一时沉寂,只听见筷子碰到碗的声音。
忽然,张巧玲"啪"的一声放下碗,拍着桌子站起来:"什么养老院!妈跟我们住,哪用得着进什么养老院!"
她的声音像炸雷,震得桌上的碗都跳了一下。
"巧玲,你小点声。"李建军急忙拉住妻子的袖子。
张巧玲脸涨得通红:"我就是看不惯这些虚情假意的人!妈跟我们住得好好的,吃喝不用愁,家里家外都有人照顾,干嘛要去养老院?"
李月静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但很快又恢复自然:"我只是随便说说,巧玲别误会。"
饭后,李月静主动收拾餐桌,动作优雅地擦拭碗筷;张巧玲则粗鲁地洗碗,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表面上看,一个温婉贤淑,一个粗鄙无礼;但我心里已经分辨出谁是真心对我好。
随着年岁渐长,我的腿脚越来越不利索,需要人照顾的地方也多了起来。
两个儿媳的真面目愈发清晰。
李月静每次来看我,总是带些补品,嘘寒问暖,但从不在我家过夜,也从不主动帮我洗衣做饭;张巧玲则定期来给我洗头洗脚,虽然动作粗鲁,但从不缺席。
李月静像是一湖平静的水,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张巧玲则如同汹涌的大海,看似狂风巨浪,却有着最坚实的港湾。
一个是做给人看的表面功夫,一个是刀子嘴豆腐心的真诚。
去年,我做了一个决定——搬去与小儿子一家同住。
这个决定像一颗深水炸弹,在亲戚圈子里炸开了锅。
"秀芬啊,你这是何苦呢?大儿媳多贴心啊,你怎么反而跟那泼妇住?"姐姐王秀英皱着眉头问我。
"就是啊,张巧玲那脾气,谁受得了?老太太这是糊涂了。"大姑子刘桂珍摇头晃脑。
"你别不服气,那张巧玲不就是个粗人吗?整天大嗓门,一点儿规矩都不懂,跟她住,你不得天天受气?"二姑父也跟着劝我。
亲戚们七嘴八舌,仿佛我已经老糊涂了,做出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只有我自己清楚,这些年我看透了太多。
记得去年清明节,两家人一起去扫墓,路上遇到下雨,李月静马上撑起伞,却只顾着自己和孩子,把我晾在一边;而张巧玲二话不说把自己的雨衣披在我身上,自己全身湿透。
还有那次我感冒发烧,大半夜李建军要去找医生,张巧玲不顾天寒地冻,骑着自行车去医院,回来时鼻子都冻红了。
这些点点滴滴,都是生活给我上的一课,教会我如何分辨真心与假意。
"我妈没糊涂,她明白谁是真心对她好。"亲戚聚会上,小儿子李建军站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
"表面的温柔谁都会,但有几个人能风雨同舟?我媳妇是直性子,可她心眼实在。这些年来,她对我妈的孝顺,大家有目共睹。"
李建军很少说这么长的话,此刻却句句在理,听得亲戚们哑口无言。
张巧玲在一旁眼圈红了,使劲擤了擤鼻子,假装在擦桌子,不让人看见她的眼泪。
看着张巧玲笨拙地为我夹菜,我想起了那句老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温柔似水易消散,直率似火更温暖。表面的温柔易得,内心的真诚难求。
有时候,最粗糙的外表下,藏着最细腻的心;最刺耳的话语里,包含着最真挚的关爱。
如今,我和小儿子一家住在新分的三居室里,虽然算不上豪华,但温馨舒适。
张巧玲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饭,嘴上嫌弃我挑食,却总是照顾我的口味;她骂我不注意身体,却比谁都关心我的一举一动。
"妈,您那件毛衣都起球了,我给您织了件新的。"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蓝色毛衣,有些扭捏地递给我,"丑是丑了点,但保暖。"
我摸着那粗糙却温暖的毛线,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感动。
这个被亲戚们称为"泼妇"的儿媳,用她那笨拙的方式,给了我晚年最珍贵的温暖。
而李月静仍然每月按时来看我,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说着体贴的话,但我们都知道,那不过是走过场罢了。
人这一辈子,不需要花言巧语,只需要真心相待。
我选择的不是与谁同住,而是选择了真心与真相。
在烟火人间,能得一人真心相待,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