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爹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望着炕上昏迷的父亲,心如刀绞。
母亲红着眼圈,手中的湿毛巾拧出血色的水。“卫生院说没救了,让咱们把他接回来...”
她话未说完,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打开门,一位背着药箱的陌生中年人,正踏着厚雪站在门口:“听说有患者?我是新来的赤脚医生,让我看看吧。”
01
1972年腊月二十七,天还未亮,窗外便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这样的天气,往常我早早地就会钻进被窝,等着天亮。可今天不同,我被一阵痛苦的呻吟声惊醒。那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格外刺耳。
“爹,你怎么了?”我掀开蚊帐,看见父亲蜷缩在炕边,冷汗涔涔,脸色如纸般煞白。
“没事,小勇,你继续睡吧。”父亲强撑着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在痛苦的扭曲下显得更加吓人。
母亲已经起身,手忙脚乱地点燃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的样子更加骇人——他紧紧抱着肚子,嘴唇发青,身体不停地颤抖。
“老周,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肚子又疼了?”母亲跪在父亲身边,声音里满是焦急。
“没事,可能是昨天吃坏了肚子。”父亲勉强说道,声音虚弱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们家的情况,放眼整个大队,恐怕都是最困难的。
爷爷在我七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整整五年没能下床,家里的积蓄全都花在了药费上。奶奶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在我九岁那年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家里的重担全都落在了父亲一个人身上。
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硬汉,平日里不管多重的活都抢着干,就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母亲也不闲着,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晚上回来还要纺线织布,贴补家用。即便如此,我们家还是负债累累,连年的灾害让收成不好,借的钱更是越来越多。
“老周,你这样我害怕啊!”母亲的声音颤抖着,“要不,我去叫大队长来看看?”
“别,大半夜的,打扰啥啊,再说了,外面下这么大的雪...”父亲话没说完,就又是一阵剧痛,整个人蜷缩得更紧了。
我站在一旁,害怕得直发抖。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个样子,他在我眼中永远是那个坚强的、无所不能的大人。可现在,他却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母亲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去找大队长。她披上厚棉袄,蹚着齐膝的积雪,消失在漫天雪花中。我守在父亲身边,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别哭,小勇,爹没事的。”父亲强忍着疼痛,伸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爹见过这么多风风雨雨,这点小病算什么?”
我点点头,但心里清楚,父亲这次是真的病得不轻。往常他再难受,也不会让母亲半夜去找人帮忙。
大约半小时后,母亲带着大队长和两个社员回来了。他们合力将父亲抬上了临时搭建的担架,准备送往十里外的公社卫生院。
“小勇,你在家好好的,听话。”母亲急匆匆地嘱咐我,“锅里有粥,你自己热热吃。奶奶家就在隔壁,有事就去找他们。”
我看着他们在雪地中越走越远,直到完全消失在茫茫白色中。那一刻,十一岁的我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第二天一早,我便赶到奶奶家。奶奶虽然不是我亲奶奶,但自从我亲奶奶走后,她一直把我当亲孙子看待。听说父亲病了,她立刻烧了一锅热水,让我洗把脸,然后又给我煮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
“别担心,你爹是个硬朗的人,不会有事的。”奶奶安慰我,但我能从她紧皱的眉头看出她也很担心。
上午,邻居张叔来了一趟,带来了母亲托人捎的口信:父亲被诊断为急性阑尾炎,已经做了手术,但因为送医太晚,有些发炎,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手术费用...”张叔欲言又止。
“多少钱?”奶奶直接问道。
“五十块。”张叔低声说,“还不算后续的药费和住院费。”
五十块!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我家一年的收入也就百来块,平时省吃俭用,还要还债。这五十块,简直如天文数字一般。
奶奶沉默了片刻,然后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小布包,倒出了所有的积蓄,一共七块三毛钱。
“给,先拿去应急。”奶奶把钱塞给张叔,“你告诉他娘,家里的事别担心,我来照顾小勇。钱的事...再想办法吧。”
接下来的日子,村里人纷纷伸出援手。有送粮的,有送菜的,还有主动来帮忙做家务的。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拿出来帮助别人的东西并不多,但大家都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每天放学后就急匆匆地赶回家,希望能听到父亲回来的消息。母亲偶尔会托人捎个口信,说父亲情况时好时坏,高烧一直不退。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心中的担忧越来越重。
十天后,母亲回来了一趟,脸上布满疲惫和忧虑。她告诉我,父亲的病情没有明显好转,医院需要更多的钱来购买特效药。
“我已经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人,只凑了二十块。”母亲疲惫地说,“卫生院说,如果再交不上钱,就...就只能...”她的声音哽咽了,没能说完。
那晚,我听见母亲在屋里低声啜泣,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坚强的母亲如此脆弱。我紧紧抱住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在那个年代,贫穷不只是一种生活状态,更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踏上了返回卫生院的路。四天后,她回来了,身后跟着被抬在门板上的父亲。父亲瘦了一大圈,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
“医院怎么就把人放回来了?”奶奶急忙迎上去,帮忙把父亲安顿在炕上。
母亲的眼中满是绝望:“医院说已经尽力了,给下了病危通知书。说...说回家也许还能见最后一面。”
一股寒意从我脚底直冲头顶。病危通知书意味着什么,即使是十一岁的我也明白。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父亲被安置在炕上,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额头滚烫,眼睛紧闭,呼吸急促。母亲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汗、喂水,但父亲的状况看起来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大嫂,我去给你爹烧柱香,求他老人家保佑。”奶奶说着,擦了擦眼泪,匆匆出门了。
村里人听说父亲被送回来了,纷纷前来探望。看到父亲的状况,大家都沉默了。没人愿意说出那个残酷的可能性,但每个人的眼中都写满了同情和无奈。
晚上,母亲坐在父亲身边,轻声哼着小曲,就像哄我入睡时那样。我躺在另一边的小炕上,辗转难眠。窗外的雪仍在下,寒风呼啸,似乎在为这个不幸的家庭唱着哀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梦中一直有父亲健康时的笑容。他站在田间,挥洒着汗水,对我笑着说:“小勇,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别像爹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第二天清晨,父亲的情况似乎更糟了。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地往下滚落,嘴唇因为高热而干裂。母亲整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但仍然不停地照料着父亲。
村里的老人们轮流来看望,有的带来了自家珍藏的草药,有的带来了祖传的秘方。大家都想尽自己的力量帮忙,但父亲的病情始终未见好转。
中午时分,大队长来了。他看了看父亲的情况,皱着眉头对母亲说:“林嫂,你要有个思想准备。要不,我找人去县城再找找医生?”
母亲摇摇头,眼中满是绝望:“去过了,县医院说需要更好的设备和药物,可那要更多的钱。我们家已经...已经没有能力了。”
大队长叹了口气,拍了拍母亲的肩膀:“节哀顺变吧,林嫂。老天爷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公平。”
我站在一旁,听着大人们的对话,心如刀绞。在他们眼中,父亲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但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我的父亲,那个在我眼中无所不能的大人,怎么可能就这样倒下?
下午,外面的雪终于停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父亲消瘦的脸上。他看起来是那么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母亲坐在一旁,默默织着毛衣,那是准备给父亲保暖用的。
“娘,爹会好起来的,对吗?”我小声问道。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望着窗外刺眼的雪光,久久没有说话。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
“谁啊?”母亲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身穿厚实的棉袄,肩上背着一个皮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布袋。
“你好,听说有人病了?可以让我试试吗?不收钱。”男子问道,声音温和有力。
“您是...”母亲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哦,我是新来的赤脚医生,姓李,叫我老李就行。”男子自我介绍道,“我今天刚到大队报到,听说你家有人病重,刚好路过就过来看看。”
母亲犹豫了一下,侧身让李医生进了屋。
李医生看起来五十多岁的样子,身材魁梧,脸庞黝黑,眼睛却炯炯有神。他将皮包和布袋放在一旁,先是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径直走到父亲的床前。
“病了多久了?”他一边问,一边熟练地检查父亲的情况。
母亲简单地讲述了父亲发病的经过,以及在卫生院的治疗情况。李医生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他先是测了父亲的脉搏,又摸了摸额头,然后掀开被子查看父亲腹部的手术伤口。
“嗯,阑尾炎术后感染,引发了腹膜炎。”李医生皱着眉头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高烧不退,身体抵抗力越来越弱。”
“李医生,还有救吗?”母亲声音颤抖地问道。
李医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继续检查。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个老式听诊器,仔细地听了父亲的胸腹部。然后又查看了父亲的舌苔和眼白。整个过程中,他的表情始终严肃,但手法却十分轻柔,生怕惊动了病人。
“有救,当然有救。”李医生终于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确定,“不过需要立即行动,再拖下去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母亲的眼中瞬间燃起了希望的火花,但很快又暗淡下来:“李医生,我们家实在是...没钱了。卫生院说需要特效药,可那药太贵了...”
李医生摆摆手,打断了母亲的话:“别担心钱的事。我先把人救活再说。”
他转向我,微笑着说,“小伙子,能帮我个忙吗?去河边帮我挖点新鲜的芦根回来。记得,要带根须的那种。”
我立刻点头,抓起一把小铲子就往外跑。冬天的河边几乎全被冰雪覆盖,要找到芦根并不容易。但幸运的是,河岸边有一片芦苇丛还露出地面。我奋力刨开冻土,终于挖出了几根带着须的芦根。
当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时,李医生已经从背包里取出了不少草药,摆在桌上分门别类。他接过我带回的芦根,满意地点点头,又从布袋里拿出一个砂锅。
“借用一下你家的灶台。”他对母亲说,然后开始动手淘米洗药。
母亲赶紧帮忙生火,我则被派去打水。整个下午,我们的小屋里弥漫着草药的苦涩气味。李医生一边熬药,一边观察父亲的情况,不时用湿毛巾为父亲擦拭身体,降低体温。
“这药熬好后,每两小时喂一次,一次一小碗。”李医生嘱咐道,“另外,我这里有针灸的工具,可以帮助退烧镇痛。”
说完,他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展开后里面是排列整齐的银针。我好奇地看着,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李医生先用酒精棉球擦拭父亲的特定部位,然后快速而准确地扎入银针,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随着针灸的进行,父亲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一些。这是自他被送回家以来,第一次看起来不那么痛苦。
“针灸只是暂时缓解症状,关键还是要靠药物治疗。”李医生解释道,一边收起银针,“这个方子是我师父传下来的,专治高热不退和内脏感染。”
当天晚上,李医生坚持留下来守夜。他拒绝了母亲准备的床铺,只是坐在父亲床边的椅子上,时不时检查一下父亲的情况,并按时喂药。
“李医生,你也休息一下吧。”母亲心疼地说。
“没事,我习惯了。”李医生笑了笑,“在军队里,经常要熬夜照顾伤员。这点辛苦算什么?”
我躺在小炕上,听着大人们的低语,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李医生的出现,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给了我们绝望中的希望。
第二天,父亲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额头不再那么滚烫,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李医生继续为父亲针灸,并熬制新的药汤。这一次,药方略有调整,据说是根据父亲病情的变化而改的。
“李医生,真是太感谢你了。”母亲感激地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李医生笑着摆摆手:“别这么说。医者父母心,看到病人好转,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至少让我给你做顿饭吧。”母亲坚持道。
李医生没有再推辞。中午,母亲烧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白菜炖豆腐,虽然简单,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已经是很丰盛的款待了。
吃饭时,我们才了解到更多关于李医生的事情。他原来是从北方来的,因为家乡闹灾荒,辗转来到了这里。之前在邻村当赤脚医生,近日被调到我们大队。
“说来也巧,我本来是明天才到任的,但听说这边路不好走,就提前一天出发。没想到路过你们家,听到有人说起你父亲的病情,就顺道来看看。”李医生解释道。
这个偶然的巧合,让我感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安排。如果李医生晚来一天,父亲可能就...我不敢想下去。
下午,李医生需要回自己的住处一趟,取一些必要的药物。临走前,他详细交代了照顾父亲的注意事项,并保证傍晚会再来。
李医生离开后,父亲竟然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虚弱地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
“老周,你醒了?”母亲惊喜地扑到床前,握住父亲的手。
“水...”父亲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我赶紧端来温水,小心翼翼地喂父亲喝了几口。父亲的眼中满是疑惑,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回到家里。
“你病得很重,医院...医院说治不了了,就让我们把你接回来了。”母亲哽咽着解释,“幸好有位李医生路过,他说能治好你。”
父亲微微点头,又闭上了眼睛,似乎这短暂的清醒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但这一次,他的眉头不再紧锁,呼吸也更加均匀,看起来像是陷入了安稳的睡眠,而非之前那种昏迷状态。
傍晚,李医生如约而至,带来了新的药材。看到父亲已经能短暂清醒,他显得很满意。
“很好的迹象。”他一边为父亲把脉,一边说,“热度退了不少,脉象也趋于平稳。如果一切顺利,两三天内就能脱离危险期。”
母亲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那是喜悦和释然的泪水。我站在一旁,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李医生又一次留下来过夜,保证能及时应对任何突发情况。他像前一天一样,拒绝了床铺,只坐在椅子上打盹。半夜,我被一阵低语声惊醒,发现父亲再次醒来,正在和李医生小声交谈。
“李大夫,真是太感谢你了。”父亲虚弱但清晰地说。
“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李医生温和地回答,“你好好休息,别多想。现在最重要的是恢复体力。”
我想起身,但又怕打扰他们,只好静静地听着。
“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父亲艰难地说,“实在是拿不出钱来...”
“我说了,不要钱。”李医生打断他,“你就安心养病吧。等你好了,帮村里多干点活,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这样的慷慨让人难以置信。但李医生说这话时的神情,却是那么自然,那么真诚,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第三天,父亲的情况有了显著改善。他能坐起来喝水吃粥,说话的声音也有力了不少。李医生再次为他针灸,并调整了药方,减轻了一些苦味重的药材。
“药太苦了,病人会抗拒。现在情况好转,可以适当减轻药性。”李医生解释道。
这一天,村里不少人前来探望。看到几天前还被下了病危通知书的人现在能坐起来说话,大家都惊讶不已。李医生成了村里的焦点,不少人请他看病,询问各种疑难杂症。
“李医生,我家老头子腰疼好几年了,你能看看吗?”
“李医生,我家小孙子总是咳嗽,有什么好办法吗?”
面对村民们的请求,李医生总是耐心解答,有时还会开些简单的方子,告诉他们可以用哪些常见的草药来缓解症状。
“别忙坏了李医生。”母亲对村民们说,“他刚来咱们大队,还有很多事要安顿呢。”
但李医生似乎不以为意:“没关系,能帮上忙就好。”
在李医生精心照料下,父亲一天比一天好转。腹部的伤口开始愈合,高烧完全退了,胃口也渐渐恢复。到了第五天,他甚至能下地走几步,虽然还需要搀扶。
“太神奇了。”村民们议论纷纷,“这李医生的医术真是高明。”
不仅是医术,李医生的为人也赢得了村里人的尊敬。他不计报酬,不分昼夜地照顾父亲,还常常自掏腰包购买药材。在那个贫困的年代,这种无私的奉献精神尤为珍贵。
腊月三十那天,父亲的情况已经足够稳定,能够坐在炕上和家人一起吃年夜饭了。虽然桌上的菜很简单——一碗白菜炖豆腐,一盘咸鸭蛋,还有一小碟腌菜,但对于差点失去希望的我们家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团圆饭了。
李医生婉拒了我们的邀请,说要回家和妻子一起过年。临走前,他留下了一包草药,嘱咐继续服用一周,直到完全康复。
“李医生,这恩情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父亲握着李医生的手,眼中含泪。
“别这么说。”李医生笑着拍拍父亲的肩膀,“能救一条命,是我的福气。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相处。”
看着李医生的背影消失在飘雪的村道上,我眼眶忍不住的发热,这位素不相识的赤脚医生,不仅救了父亲的命,也挽救了我们整个家庭。
春节过后,父亲的健康状况持续改善。尽管冬日的寒冷依然侵袭着我们的小屋,但一家人的心却是暖的。李医生每隔几天都会来看看父亲,带来新的药材,或者只是坐下来聊聊天。
“李大夫,你说我啥时候能下地干活啊?”父亲急切地问。家里的田地荒着,债务在增加,这些都让他心急如焚。
“别着急。”李医生严肃地说,“至少还要休养两个月。你现在下地,伤口一裂开,前功尽弃。”
母亲接过话茬:“老周,你就听李医生的。田里的活我来干,家里不差你这一个劳力。”
父亲叹了口气,默默点头。在那个年代,一家之主不能干活,意味着收入的大幅减少,这对本就困难的家庭无疑是雪上加霜。
我每天放学回家,都会看到母亲疲惫的身影。她天不亮就出门干活,天黑了才回来,手上的老茧越来越厚,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几道。但她从不在父亲面前表现出疲惫,总是笑着说:“今天队里分了几个鸡蛋,给你补补身子。”
李医生似乎看出了我们家的困境,常常借着看病的名义带来一些食物——自家种的蔬菜、邻居送的鸡蛋,甚至偶尔还有一小块肉。每次父亲推辞,他就笑着说:“这是药引子,不吃怎么好得快?”
正当我们全家咬牙支撑的时候,意外的好消息降临了。
那是开春后的一个傍晚,母亲在收拾院子,准备种些蔬菜。她在角落挖了约莫半尺深的小坑,意外挖出了个铁盒。
“这...这是...”母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的手微微颤抖:“这可能是母亲留下的。她走的时候说过,家里还有点积蓄,但我们一直没找到。”
我们数了数,有十枚银元和五十多块钱。在1972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足够还清家里的债务,还能给父亲买些补品。
“老天有眼啊。”母亲热泪盈眶,“这下咱家总算能喘口气了。”
第二天,李医生照例来看望父亲。听说我们发现了埋藏的钱币,他由衷地为我们高兴:“这是好事啊,周大哥可以安心养病了。”
父亲坚持要拿出一部分钱付给李医生,作为医药费和报酬。但李医生再次婉拒了:“我说过不要钱,就是不要。你们把这笔钱用在恢复生活上吧,那才是最重要的。”
有了这笔意外之财,家里的境况确实好转了不少。母亲还清了大部分债务,给父亲买了些滋补品,家里的伙食也改善了。我甚至得到了一套新课本和几支铅笔,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奢侈。
父亲的恢复也超出了预期。到了三月底,他已经能下地慢慢走动,甚至帮忙做些轻微的家务。虽然还不能干重活,但精神状态比以前更好了。
“李医生,你这医术真是绝了。”父亲感慨道,“换了别人,这病怕是早就...”
“别这么说。”李医生打断他,“是你命不该绝。再说了,你这身子骨本来就结实,底子好,恢复得快也正常。”
春耕时节,我们家的田地再次迎来了耕种。虽然父亲还不能下地,但母亲已经不再是孤军奋战。
村里人知道我们家的遭遇后,纷纷主动来帮忙。大家一起干活,说说笑笑,田地很快就耕种完毕。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家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父亲完全恢复了健康,甚至比从前更加珍惜生命,不再拼命地透支身体。母亲的笑容多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也似乎少了几道。
1976年,我高中毕业,幸运地考上了省城的医学院。这个消息在村里引起了轰动,我成了大队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学生。
1980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县医院工作。这让我能经常回家看望父母,也能和李医生保持联系。每次回村,我都会向李医生请教医学问题,他总是毫无保留地分享经验。
“老一套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他谦虚地说,但眼中却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1999年的春天,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传来——李医生因病去世,享年86岁。
听到这个消息,父亲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眼泪无声地流下。母亲则在一旁低声啜泣,不停地念叨着:“恩人啊,咱们家的大恩人啊...”
李医生的葬礼很简单,但来送行的人却挤满了整个村子。人们自发地带来鲜花和祭品,表达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赤脚医生的敬意和怀念。
送别李医生后,我决定辞去县医院的工作,回到乡镇卫生院。虽然条件艰苦,收入降低,但我觉得这才是李医生希望看到的——一个不忘初心,扎根基层,为乡亲们服务的医生。
父亲支持我的决定:“李医生当年就是这样,把最好的医术带给最需要的人。你能继承他的衣钵,他在天上也会欣慰的。”
岁月如梭,转眼间到了2022年。父亲已经82岁高龄,虽然满头白发,但依然硬朗,每天还能下地干些轻活,照料自家的小菜园。
五十多年前那场险些夺走他生命的重病,如今已经成为家族的传奇故事,被一代代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