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这油条别拿了,您回去歇着吧,我这也快收摊了。"老王的声音传来时,我手一抖,缝纫机踏板猛地踩到底,针头差点扎到手指。
窗外,正飘着蒙蒙春雨,丝丝缕缕,仿佛轻纱般笼罩着我家小院。
我叫周小英,出生在1964年,那年合肥的夏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母亲说我出生时全家就一把蒲扇,父亲轮番给我扇风,汗水湿透了他的灰色背心。
1984年,我和李家小儿子小李结了婚,那时我刚满二十岁,在合肥东郊一家纺织厂做计件工,每月工资四十多块,在厂里算是中等水平。
结婚前,婆婆就对我格外热情,我第一次去他们家,她特意蒸了一锅白面馒头,煮了一大盆鸡蛋面,那时候能吃上白面馒头可不容易,我家都是玉米面、红薯面掺着吃。
"囡囡,多吃点,别客气。"婆婆把一个热气腾腾的鸡蛋放进我碗里,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慈爱。
婚后两年,我有了身孕,要说那时候怀孕可没现在这么讲究,我工作照常干,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七个月肚子大了才请了假。
怀孕期间,婆婆隔三差五就从乡下坐两小时大巴车来看我,每次来都会带些自家腌的咸菜、晒的木耳,说是给我补身子。
"这木耳是山里的野生木耳,比集市上卖的好多了。"婆婆小心翼翼地从挎兜里掏出一包用报纸包着的木耳,"我们那山里好东西多着呢,等你生完孩子,带你回去尝尝。"
1986年6月15日,我在厂医院生下了儿子小峰,那天小李正好下夜班,赶到医院时孩子已经出生了。
婆婆提前一周就住进了我家,张罗着准备坐月子用的红糖、鸡蛋和各种补品,大热天的,她去市场排队买了两斤肉票换的猪蹄,熬了两大锅猪蹄汤。
生完孩子后,我躺在床上,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厂医院条件简陋,产妇住的是大通铺,十几个人挤在一起,连个帘子都没有。
第三天,我回到家里,婆婆端来一碗红糖水,轻声说:"囡囡,喝点红糖水,下奶的。"
那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水,甜丝丝的味道,我至今记忆犹新,仿佛那甜味渗进了我的五脏六腑,温暖了我虚弱的身体。
就在我以为这个月能安安心心坐月子的时候,变故突然发生了,婆婆收拾行李要走。
"囡囡,你大姑子出了点事,我得赶紧回去一趟。"婆婆脸上满是愧疚,"你大姑子家二胎难产,大出血,现在还躺在县医院里,你大姑父让我赶紧回去照看他们家老大。"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我也刚生完孩子啊,才第三天。"
"我知道,我知道,"婆婆握着我的手,眼圈红了,"可你这不是有小李吗?再说单位不是给你找了个保姆吗?你妈不是也说能过来帮忙?"
我哽住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但看着婆婆急切的样子,我只能点点头:"妈,您去吧,我这有小李呢。"
婆婆临走时,塞给我一个红包:"囡囡,这是我和你公公的一点心意,你坐月子用。"
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红包,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红包里有二百块钱,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婆婆走后,工厂派来的保姆李阿姨照顾我坐月子,我妈也过来帮忙,表面上看,一切都很顺利,只有我自己知道心里那根刺一直拔不出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我总会想,为什么大姑子家的孩子比我家的更重要?难道在婆婆心里,我们家的孩子就不是她的亲孙子吗?
就这样,我带着这根刺,开始了为人母亲的生活。
日子在柴米油盐中流淌,孩子满月后,我回厂上班,白班五点下班,赶回家喂奶,晚上还得洗衣服、做家务,累得腰酸背痛。
那时候厂里分了两居室,在四楼,没电梯,每天抱着孩子上下楼,楼道狭窄黑暗,我常常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个月后,婆婆回来看我们,带了一大包自家种的番薯和一篮鸡蛋,见到孩子,她眼睛都亮了:"哎呦,我们家小峰长胖了不少嘛!"
"是保姆阿姨照顾得好。"我淡淡地说。
婆婆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讪讪地笑了笑:"囡囡,你大姑子现在好多了,不过还得卧床休养,我得回去再照顾一阵子。"
"大鹏(大姑子的孙子)现在会爬了,可聪明了,一口一个奶奶叫着,逗得我啊,一整天乐呵呵的。"婆婆一提起大姑子家的孩子,眼睛就亮得像星星。
我低头整理衣服,不说话,心里的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小李见状,忙岔开话题:"妈,您看我们家小峰多壮实,保姆阿姨照顾得多好,皮肤白净,眼睛大大的,像极了您年轻时候的样子。"
婆婆只待了两天就走了,临走时又塞给我五十块钱,说是给孩子买奶粉。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里酸涩难言,那根刺扎在心里,日渐生长,我甚至有些怨恨她这样区别对待。
转眼间,小峰三岁了,要上幼儿园了。那年是1989年,单位的幼儿园刚建好,环境不错,小平房,水泥地,院子里还有几棵香樟树,夏天能遮阴。
一次家长会上,老师表扬小峰画画有天赋,但性格有些内向,建议家里多带他参加集体活动,多与小朋友交流。
回家路上,小峰突然问我:"妈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奶奶接送,我只有保姆阿姨?张磊奶奶每天给他带好吃的,我也想要奶奶。"
我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摸摸他的头:"奶奶在老家照顾你大姑家的弟弟呢,等她忙完了就能来看你了。"
那晚,我和小李大吵了一架。
"你妈这么多年,什么时候真正管过咱家的事?"我把积压多年的委屈一股脑倒出来,"大姑子家的孩子她带了三年,咱家孩子呢?连月子都没坐完就走了!现在孩子都上幼儿园了,问我奶奶在哪里,我该怎么回答?"
小李点着烟,眉头紧锁:"你又翻旧账。我妈那不是有事吗?你忘了大姑子生二胎难产,差点没保住命?再说了,农村老家什么条件?我妈能来照顾你已经是难为她了。"
"那我坐月子就不重要了?"
"你不是有你妈吗?再说了,我们家条件好,请得起保姆,厂里还给报销一部分费用。"
"条件好就不需要婆婆照顾了?那你怎么不想想孩子的感受?他现在都知道问为什么别的小朋友有奶奶,他没有!"
"行了行了,有完没完?我妈那边也不容易,你就别埋怨了。"小李掐灭烟头,转身进了屋。
同样的对话,同样的理由,我们争执到深夜,最终不了了之。
往后的日子,我对婆婆的态度越发冷淡。每次她来看望,我都找借口加班或者有事出门。小李不止一次劝我:"好好珍惜和老人相处的时间吧,他们年纪大了,农村生活苦,能来一次不容易。"
我只是冷笑:"你怎么不劝你妈珍惜和孙子相处的时间?三年才来一次,见面就念叨大姑子家的孩子如何如何好,她眼里有我们家小峰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心里的怨气也越积越深。
1991年,国企改革开始,厂里效益不好,很多人下岗回家,我和小李也没能幸免。那段时间,我们的婚姻陷入了低谷,经济压力和生活重担让我们常常争吵,甚至谈到过离婚。
为了养家,小李去了建筑工地当小工,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回来,满身的灰尘和疲惫。我则在家附近开了个小裁缝铺,那台缝纫机是我下岗时厂里发的补偿,成了我们家重要的生活来源。
那段日子,特别难熬,有时连买菜的钱都紧张,小峰上学的课本费、杂费像一座大山压在我们肩上。
生活的窘迫并没有让婆媳关系缓和。一次,婆婆从乡下带来一篮子新鲜蔬菜,我正忙着赶一件急活,连头都没抬。
"囡囡,放这儿吧,你忙,这是我自家地里种的,没打农药,孩子吃了放心。"婆婆把菜放在桌上,又从挎兜里掏出几个鸡蛋,"这是老母鸡下的,给小峰补补身子,城里孩子就是营养差些。"
放下篮子,她转身就走。我抬头看她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她似乎比以前更佝偻了,头发也白了许多,心里忽然一阵酸楚,但很快又被忙碌的生活冲淡了。
转折发生在1994年的冬天。那天,天气格外冷,北风呼呼地刮着,我缩在裁缝铺里,手脚冰凉,正赶制一件羽绒服。
小李突然推门进来,北风夹着雪花一起涌进屋里,他神色慌张:"出事了,我爸从梯子上摔下来,断了腿,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得回去几天。"
我放下手中的布料:"伤得严重吗?去医院了没有?"
"去了,县医院,说是股骨头骨折,得卧床休养几个月。"小李脸色苍白,"我爸岁数大了,恢复慢,我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得回去几天。"
我点点头:"你去吧,家里有我。不过,厂里请假容易吗?你们工地这么忙。"
"跟工头说了,请了五天假,够呛啊,这活要是丢了,下个月的生活费就成问题了。"小李眉头紧皱。
"没事,我这边能多接点活,熬几天夜,应该够维持家用。"我安慰他。
小李带着些忐忑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看看?爸毕竟摔得不轻。"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明天就要交货的几件衣服,又看了看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摇了摇头:"铺子不能关,再说还得接送小峰上学。你先去吧,等你回来我再托人照看几天,到时候我再去看看。"
小李失望地叹了口气,离开了。
他走后,我坐在缝纫机前,心里突然涌起一丝愧疚。这些年,无论婆婆如何示好,我始终无法释怀当年坐月子的事。可转念一想,生活已经够艰难了,我哪有心思去管婆家的事?
几天后,小李回来了,脸色比走时更加难看,眼圈发黑,明显没休息好。
"怎么了?公公的伤很严重吗?"我递给他一杯热水。
"比想象的严重,医生说可能需要长期卧床休养,至少三个月不能下地。"小李喝了口水,"我爸这个人你知道,一辈子没停过,这一躺下不得把人憋坏啊。"
"那么村里没人帮忙吗?"
"哪有那么容易。大家都忙着干活,哪有时间照顾病人。我妈一个人又是做饭又是洗衣,还得伺候我爸大小便,白天黑夜都不得安生。"小李叹了口气,"我想......"
不等他说完,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接他们过来住?"
小李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反应:"就暂时住一阵子,等我爸好点了再回去。你看,咱们这房子虽小,但总比农村那土坯房条件好,医院也近,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也好及时处理。"
我沉默了。我们家只有两居室,本就拥挤,再住两个老人,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但看着小李疲惫的脸,我终究点了点头:"那就接来吧。你爸受伤了,总不能不管。"
小李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爽快答应,表情由阴转晴:"真的?你不介意?"
"介意也没用啊,总不能让老两口在村里自生自灭。"我平静地说。
第二天,小李借了单位的三轮车,带着厚厚的棉被和热水瓶,到乡下接公婆。我则把家里收拾了一遍,腾出了小峰的房间给老两口住,让小峰和我们睡在一起。
老两口到家那天,我才真正感受到公公伤势的严重。他需要两个人搀扶才能挪动,脸色蜡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婆婆也憔悴不已,一向利索的她此时动作迟缓,眼睛里布满血丝。
"爸,您慢点,别急。"我和小李一左一右扶着公公,小心翼翼地把他安置在床上。
"麻烦你们了,老头子不中用了。"公公声音低沉,满是愧疚。
"爸,您说什么呢,您养大了小李,我们照顾您是应该的。"我递给他一杯热水。
婆家老两口住进来后,生活变得更加拥挤和忙碌。我每天除了照顾孩子、经营裁缝铺,还要帮忙照顾生病的公公。婆婆倒是尽力帮忙做饭洗衣,但年近六旬的她也力不从心。
"囡囡,你先去忙你的,家里有我呢。"婆婆常常这样说,但我看得出她的疲惫。
最让我意外的是,婆婆对小峰的态度。她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准备好小峰爱吃的煎饼果子,然后亲自送他上学。
那时小峰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学校离家有二十分钟路程,每天早晨六点就得出发,大冬天天还没亮,路上黑漆漆的。婆婆买了个手电筒,牵着小峰的手,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地走。
"小峰啊,今天学校教什么了?"晚饭时,婆婆总会这样问。
"教了乘法口诀表,奶奶,你要不要我教你啊?"小峰骄傲地说。
"好啊好啊,我这老婆子没读过书,就会认几个字,你教我吧。"婆婆笑呵呵地搂着小峰。
"奶奶,讲故事!"晚上,小峰缠着婆婆讲故事。婆婆笑呵呵地搂着他,讲起了她小时候听过的民间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槐树,槐树上住着一只聪明的喜鹊......"婆婆的声音温柔又有磁性,小峰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看着他们亲密的样子,我心里既欣慰又复杂。当年坐月子的伤痛似乎被时光冲淡了一些,但每当想起那段被"抛弃"的日子,我仍会感到隐隐作痛。
公公的腿伤恢复得比预期慢得多。半年过去了,他仍需要人搀扶才能下床。这意味着婆家老两口不得不继续住在我们家。
小房子里挤着五口人,各种矛盾难以避免。有一次,我洗完衣服刚晾好,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急忙跑出去收衣服,发现婆婆已经把所有衣服都收进来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沙发上。
"囡囡,你放心做你的事,家里有我呢。"婆婆笑着说,手上的老茧格外明显,那是多年农活留下的印记。
那一刻,我有些触动。这些年,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婆婆偏心,却忽略了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
一天傍晚,我提前关了铺子回家,发现婆婆正蹲在小峰面前,给他缝补校服裤子上的破洞。屋里没开灯,昏暗的光线下,婆婆戴着老花镜,眯着眼睛,一针一线地缝着。
"妈,我来吧,您眼睛不好,别累着了。"我接过她手中的针线。
"没事,我干了一辈子农活,这点小事不算啥。"婆婆揉了揉酸痛的腰,"囡囡,你整天忙着做衣服,眼睛也累,这些小事让我来就行。"
"您身体也不好,别太操劳了。"我扶她坐到椅子上。
"哎,老了就是不中用啦。"婆婆自嘲地笑笑,"以前在地里干活,一天能锄十几亩地,现在蹲一会儿腿就麻了。"
听她这么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看到的情景:外婆和母亲在灯下缝补衣服,说着家长里短,那种温馨感油然而生。曾几何时,我和婆婆之间也有了这样的时刻。
1995年秋天,公公的腿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能拄着拐杖慢慢走动。婆家老两口准备回老家。临走前一晚,婆婆悄悄塞给我一个信封。
"囡囡,这是我和你公公这些年攒的一点钱,你们日子不容易,小峰上学用吧。"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钱,足有三千多元。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够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资了。
"妈,这..."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这太多了,您和爸留着养老吧。"
"你们日子不容易,我们老两口也帮不上什么忙。"婆婆拍拍我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大姑子家条件好,孩子爸在镇上供销社工作,有固定工资,不用我们操心。你们不一样,日子艰难,我这心里一直记挂着。"
"可是您当年..."我几乎脱口而出,但看到婆婆布满皱纹的脸,终究没说下去。
婆婆似乎明白我想说什么,叹了口气:"囡囡,当年你坐月子我走得急,是我对不住你。那时候大姑子难产,大出血,医生说保不住了,大姑父六神无主,家里老大才五岁,没人照顾,他们催得紧,我就..."
听到这话,我心头一震。原来,婆婆心里也有一杆秤,只是我们从未真正敞开心扉交流。
"妈,我理解。"我低声说,却发现自己真的开始理解了。
"你是个好媳妇,这些年受委屈了。"婆婆抓住我的手,眼睛湿润了,"我没本事,帮不上你们什么。"
看着她粗糙的手,我突然明白,婆婆尽其所能地爱着每一个家人,只是在两难抉择中,她做出了让我受伤的决定。
婆家老两口走后,家里一下子空了许多。小峰总是问:"奶奶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吃奶奶做的麻糖了。"我才意识到,这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婆孙俩已经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我们这些下岗职工也迎来了转机。1997年,小李在朋友介绍下去了一家私营企业上班,装修防盗门窗,工资虽然不高,但比在工地做小工强多了。我的裁缝铺生意也逐渐好起来,周围小区的居民都喜欢找我做衣服,说我手艺好,价格实惠。
日子刚有起色,变故又来了。1998年夏天,长江流域发生特大洪水,婆家所在的村庄被淹,房屋大面积倒塌,包括他们的老房子。
小李接到电话后,立即赶回老家救援。一周后,他带着满脸疲惫回来,告诉我村子里的情况:"全村几乎没有一间完好的房子,爸妈暂时住在防洪站的帐篷里,条件很差。"
"他们人没事吧?"我担忧地问。
"人没事,就是老房子保不住了,几十年的老屋,说没就没了。"小李声音哽咽,"我爸看着倒塌的房子,差点背过气去。"
我心里一紧:"那他们现在怎么办?"
"我想接他们来合肥,可他们不愿意,说自己还能动,不想拖累我们。"小李叹了口气,"但村里重建房子没那么快,他们总不能一直住帐篷吧?"
我没有犹豫:"接来吧,正好小峰也想奶奶了。"
小李惊讶地看着我:"你...不反对?"
我摇摇头:"妈这些年对我们也不错,现在他们有难,咱们不能不管,再说了,住帐篷能住出什么好来?他们年纪大了,别落下病。"
第二天,小李就回村里接老两口。这次,他们没再推辞,跟着小李来到了合肥。看到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酸楚。
"妈,您和爸先去洗个澡,我做了红烧肉,是您爱吃的味道。"我接过婆婆的包袱。
婆婆眼眶红了:"囡囡,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什么呢,您是我妈,哪来的麻烦。小峰天天念叨您,说想吃您做的麻糖呢。"
那晚,我们吃了一顿团圆饭。饭桌上,小峰叽叽喳喳地给奶奶讲学校里的趣事,公公偶尔插一句,说现在的孩子真幸福,他们那时候连学都上不起。
婆家老两口再次住进我们家,这一次,情况却大不相同。婆婆对我充满感激,处处替我着想。她每天早起做饭、打扫卫生、接送小峰,从不让我操心家务。
有一天下午,我裁缝铺来了个急活,一位客人要第二天参加婚礼,急需把礼服改小一号。我忙得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
推开门,发现屋里暖洋洋的,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旁边是几样小菜,还有一杯温牛奶。婆婆坐在桌旁等我:"囡囡,快趁热吃吧,我知道你忙,特意给你留了面条。"
我鼻子一酸,默默坐下来吃起面条。那面条熨帖得很,筋道又入味,婆婆还打了个荷包蛋放在上面,黄澄澄的蛋黄流出来,和面汤混在一起,香气扑鼻。
"妈,您手艺真好,这面条比饭店的都香。"我由衷地说。
"哪里哪里,就是家常味道。"婆婆笑着,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你吃好了就早点休息,别太累着了。"
那年冬天,我因工作太忙,得了重感冒。高烧不退,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婆婆整整三天三夜守在我床边,喂水喂药,用毛巾帮我擦身。
"囡囡,多喝点水,退烧快。"婆婆的声音轻柔而关切,"我熬了梨汤,加了冰糖和枸杞,清热解毒的。"
恍惚中,我想起了那碗红糖水,想起了婆婆在我坐月子时的照顾。突然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重要的不是计较谁亏欠了谁,而是在能够相互扶持的时候,伸出手来。
随着时间推移,我与婆婆的关系越来越融洽。2000年,随着小李工资的提高和我裁缝铺生意的兴隆,我们终于买了一套新房,三室两厅,宽敞明亮。婆家老两口也跟着我们一起住,照顾已经上初中的小峰。
新房子在六楼,有电梯,阳光充足,婆婆特别喜欢在阳台上晒太阳,有时候还养些花花草草。她常说:"城里生活就是好啊,干净,方便,冬天不冷,夏天有风扇,天天都能洗热水澡。"
我笑着说:"妈,您要是喜欢,就一直住在这里,哪也别去了。"
婆婆摇摇头:"哪能啊,我和你公公迟早要回老家的,那里毕竟是我们的根。"
小峰渐渐长大,性格也越来越开朗。他经常和奶奶一起下象棋、听评书,婆孙感情深厚。每次看到他们聊得开心,我都会想:如果当初我能放下芥蒂,小峰也许会更早享受到隔辈亲的疼爱。
2004年冬天,一场噩耗传来,公公因肺炎住院,经过两周的抢救,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婆婆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整日坐在窗前发呆,饭量锐减,常常一小碗稀饭就打发一天。
我们轮流陪她说话,安慰她,但效果不大。眼看着婆婆一天天憔悴下去,我心急如焚。
直到有一天,我带婆婆去小区旁的公园散步,看到一群老人在跳广场舞。欢快的音乐,灵活的身姿,让人心情不由自主地舒畅起来。婆婆站在一旁,眼睛亮了起来。
"妈,您想跳吗?"我问。
婆婆迟疑地点点头:"我年轻时挺爱跳舞的,村里有民兵文艺宣传队,我是领舞呢,就是后来顾家没时间了。"
第二天,我特意早些关了裁缝铺,带婆婆去公园跳舞。刚开始,婆婆动作生疏,但很快就找回了感觉。一个月后,她成了舞蹈队的固定成员,每天早晚都要去跳一会儿。
随着广场舞的熏陶,婆婆渐渐走出了丧夫之痛,脸上有了笑容,也开始关心家里的大小事务。看着婆婆重拾生活的希望,我由衷地感到欣慰。
这些年的相处,我们从最初的疏离到如今的亲密,经历了太多风风雨雨。曾经的那根刺,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了理解与包容。
2006年,小峰考上了大学。考取北京一所重点大学,全家人都为他骄傲。临行前,他特意和奶奶单独谈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小峰出来时红着眼睛,婆婆则笑得合不拢嘴。
"奶奶跟你说什么了?"我好奇地问小峰。
"奶奶说她年轻时候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读过书,现在看到我能上大学,比什么都高兴。"小峰声音哽咽,"她还给我了一千块钱,说是她这些年攒的零花钱,让我在北京好好吃饭,别饿着。"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酸,这一千块钱,对一个没有收入的老人来说,得攒多久啊。
送走小峰后,家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我和小李忙于工作,婆婆则独自在家。有一天,我提前回家,发现婆婆正对着一本相册发呆。
"妈,您在看什么?"我好奇地问。
婆婆递给我相册:"看小峰小时候的照片,这孩子从小就聪明,你看这张,他才三岁,就会自己穿鞋了。"
翻开相册,我看到了小峰从出生到长大的照片,还有很多我和小李的合影。最让我意外的是,相册里居然有我坐月子时的照片,照片上的我虚弱地靠在床头,而婆婆正端着碗站在一旁。
"这张照片..."我震惊地看着婆婆。
"你坐月子第二天照的。"婆婆叹了口气,"那时候我本想多陪你几天,可大姑子难产,大出血,家里人都急坏了,硬把我喊回去。大姑父托人三番五次跑到咱家,说大姑子人不行了,孩子没人照顾,求我回去帮忙。我心里特别愧疚,怕你不理解,又不敢多解释,生怕你多想。"
听到这话,我鼻子一酸,多年的心结突然解开了。原来,当年的离开并非婆婆的本意,而我却因此怨恨了她这么多年。
"妈,对不起,我一直不理解您..."我哽咽着说,"以为您偏心,不关心我们。"
婆婆拉着我的手:"傻孩子,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些年你照顾我们老两口,我心里都记着呢。小李没娶错媳妇,我也没找错儿媳妇。"
"妈..."我紧紧握住婆婆的手,眼泪不住地流。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生活中的误会往往源于缺乏沟通,而真正的亲情需要理解和包容来维系。
2010年,小峰大学毕业,在北京一家外企找到了工作。同年,他带回了女朋友小丽,一个温柔贤惠的姑娘,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
婆婆见了小丽,高兴得合不拢嘴,拉着小丽的手问东问西:"姑娘,家里几口人啊?做什么工作的?会做饭吗?"
"奶奶,我家四口人,爸爸妈妈都是中学老师,我会做饭,最拿手的是红烧鱼。"小丽落落大方地回答。
"这孩子不错,善良懂事。"婆婆悄悄对我说,"小峰有福气。"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看着年轻人幸福的样子,我不禁回想起自己走过的路。那些误解与隔阂,那些委屈与不甘,如今想来,不过是生活长河中的一朵浪花。
2012年春节,全家人团聚在一起吃团圆饭。酒过三巡,婆婆突然站起来,举起杯子:"我敬囡囡一杯,这些年多亏了你。"
我连忙站起来:"妈,该我敬您才是。"
婆婆笑着摇摇头:"不,我有话要说。当年你坐月子我就走了,这事我一直记在心上。后来你们下岗日子难过,我又没能帮上忙。直到后来住到一起,我才有机会好好弥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疙瘩,但你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还是把我这个不称职的婆婆当亲人看待。"
我眼眶湿润:"妈,那都是误会,您别放在心上了。"
"不,我要说清楚。"婆婆神情严肃,"人这一辈子,亏欠和被亏欠都有,重要的是明白后能不能放下。囡囡,你做到了,所以我敬你。"
那一刻,婆媳之间多年的隔阂彻底消融在了浓浓的亲情中。
2013年夏天,小峰和小丽结婚了。婚礼在合肥举行,简单而温馨。新人身着中式礼服,向长辈敬茶,感谢多年养育之恩。
婚礼上,我看到婆婆偷偷抹泪。我走过去,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妈,您怎么哭了?"
婆婆擦擦眼泪:"看到小峰长大成人,我就想起你和小李当年。那时你们也是这么年轻啊,转眼间,你们也要当公婆了。"
我笑着说:"我一定会做个好婆婆,不让儿媳妇受委屈。"
婆婆拍拍我的手:"你比我强多了。"
2015年初,小丽怀孕了。听到这个消息,婆婆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她就拉着我讨论:
"囡囡,等孩子出生,小丽要好好坐月子,我们可不能让她受委屈。"婆婆眼里闪着光,"我琢磨着,要不我去北京帮忙?"
"妈,您年纪大了,北京那么远,不如让他们回合肥生,咱们一起照顾。"我建议道。
婆婆点点头:"也好,咱们这医院条件也不差,关键是有我们帮忙,小丽能安心养身子。"
婆婆犹豫了一下,又说:"囡囡,我知道你心里可能还记着当年的事。我想说,这次我一定不会走,一定会把小丽的月子照顾好。"
我握住婆婆的手:"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就不记得了。"
婆婆摇摇头:"不,你记得。只是你选择了原谅。这份原谅,比什么都珍贵。"
那一刻,我眼眶湿润了。是的,我记得,但我选择了原谅与和解。因为我明白,生活中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和无奈。理解与包容,才是维系亲情的纽带。
2015年冬天,小丽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婆婆和我轮流照顾小丽坐月子,没有请保姆,全靠我们两人。那段时间,虽然辛苦,但充满了欢笑和幸福。
看着婆婆小心翼翼地抱着曾孙,我想起了三十年前她端给我的那碗红糖水。岁月流转,时光荏苒,那些曾经的误解和伤痛,终于在生活的长河中沉淀、融化,最终化作了深厚的亲情。
今天,八十岁的婆婆又来我家串门。身穿一件藏青色的绒面外套,精神矍铄,每天还坚持去公园跳广场舞。她已经搬回了乡下的老房子,政府给修缮一新,添了自来水,通了煤气,条件比以前好多了。
"李大娘,这油条别拿了,您回去歇着吧,我这也快收摊了。"巷口传来老王的吆喝声。
我连忙走到门口,看到婆婆正在巷口买油条。她看见我,笑着招手:"囡囡,我买了早点,一起吃啊!"
我快步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袋子:"妈,您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啊。"
"我腿脚还利索着呢,用不着你接。走,回家吃早饭去。"婆婆笑着说,脸上的皱纹里满是岁月的痕迹。
看着婆婆矫健的步伐,我心中充满感慨。人生路上,我们都会遇到误解和隔阂,但只要愿意敞开心扉,总能找到通往彼此的路。
那扇曾经紧闭的门,如今已经敞开。而穿越门扉的,不仅是人,还有理解、包容和永不言弃的亲情。
"囡囡,我想吃你做的面条,就像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那种,细细的,加个荷包蛋。"婆婆挽着我的胳膊,小声说。
"好,今天就做您爱吃的打卤面。"我扶着她慢慢往家走。
晨光中,我们的影子渐渐拉长,融为一体,像极了这三十年来我们共同走过的路,虽有坎坷,但最终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