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往自己的山,也飞过自己的病


她把老师投影在白板上的文字抄了下来。

老师说,这段文字适用于国庆前——

“在秋天,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

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皱。

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温暖的空气带着一点桂花的香味。”

她似乎还能在停笔的刹那,嗅到老舍所说的那种,“温暖的空气带着一点桂花的香味”。

她拿起笔,继续抄写白居易的诗,老师说,这段文字适合描述国庆后,尽管寒潮已至,每个人依然可以在“寥落”之外,保持一种令人心动的警醒——

“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零。兰衰花始白,荷破叶犹青。独立栖沙鹤,双飞照水萤。若为寥落境,仍值酒初醒。”

她曾经病了许久,她知道,这么一段时间以来,是文字治愈了自己。


她的病,突如其来沉浸已久的病,除了她,她手中的笔,和写了心情就捏成团扔掉的废纸,没有其他人知道。

爸妈离婚,她理解。她甚至喜欢两个单身中年又新婚,又生儿育女,又其乐融融的生活,她喜欢一个孩子的她,现在是三个孩子的姐姐。

她有时喜欢当姐姐,但她心里知道,这个姐姐并非爸爸妈妈口里的榜样。

如果是榜样,她骨子里,暗地里做的事,是坏榜样。

初中不是,那会儿她想读书,想早点借助自己的力量,去考全区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级,她要证明自己给同桌看。同桌父母没有离婚,同桌父母每天都会双双出现在学校门口,开开心心接同桌回家。她没有同桌那么幸运,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她想考到那个传说中的班,她给爸妈说了,拿通知那天,你们都得准时出现。


她果然考上了,不过爸妈都临时有事,都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出现在“事发现场”。他们后来都分别做了许多解释,又是给钱,又是买礼物,又是请吃饭。

她也安慰自己,这些都是小事情,他们还是非常在乎自己的,他们有他们的人生,她有她的人生。她的人生不在这座小城市,她有一天会和父母告别,然后大家在不同的地方,偶尔想念,各自安好。

但高中之后,就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她发现自己完了。上课走神,下课做不进去作业,晚上不时失眠,而且社恐,见到保洁阿姨盯自己,都会暗中哆嗦。

班主任会经常提起各类高校,各种专业,对她而言,要么遥不可及,要么也就那么回事,她失去了初中读书时,那种明确的目标。明明不是雾霾天气,她却总能感觉到前路茫茫。


科任老师们时刻都在给他们打气,随时跳过据说简单的章节和试题,给他们布置更高难度的试卷。老师们说了,这些题弄明白了,你们这一辈子都没有什么问题了。

她弄不动那些试卷,她即使弄懂了也会饿,那些纸质的试题代替不了真实的生活。她在网上看到过,即使是北大毕业,也有人心灰意冷去做和尚,即使留洋归来,也有人为找不到合适的饭碗而神伤。

没有人知道她在逃避,她讨厌班上的内卷外卷,她只和自己卷,她知道自己需要振作起来,不过她越来越卷不动那个越发沮丧的自己。

她也没有什么朋友,她的朋友就是学校那个小湖里的无数死水。它们映照出落日,和月亮的影子,也有她的,她的影子比落日和月亮的黯淡。


“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边缘,那就让我在这悬崖的边缘坐下来,顺便看看悬崖下的流岚雾霭,唱着歌给你听。


“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

她的不幸在于莫名其妙就陷入了病态,她的幸运在于病态的她,不太久之后,就遇到了喜欢史铁生和塔拉.韦斯特弗的实习老师。上面一段话就来自于实习老师要不要就挂在嘴边的史铁生。

实习老师个子比她高不了多少,侧影看上去竟然有些像她。语文课代表发现这一点之后告诉了她,她于是也发现了“另一个自己”。


实习老师的口里没有高考,没有分数,她私下和大家接触时,最爱提到的,是“意义”,生活本来没有意思,你需要赋予它意思,生活本来没有意义,赋予其意义之后,你才配拥有作为人类的高贵。

实习老师喜欢和她们交流阅读。阅读书本,阅读影视,阅读生活。不仅仅是阅读,是在读的过程中记述,是在记述的过程中思考,我思故我在,明天的我当迥异于今天的自己……

实习老师奉指导老师的要求,征集运动会入场式口号,每个人都写,有人写的是“好好学习,天天锻炼”,有人写的是“身心强健,出类拔萃”……实习老师最终选定了她写的,“文以寻光,创而守正;青春磅礴,奔赴未来”。实习老师说,这口号里,嵌入了“文创”的班级名称,而且她超级喜欢“寻光”“奔赴”这样的词汇。


她后来比拟写口号时,也更在乎“寻光”和“奔赴”了。实习老师讲小说单元,让大家都推荐几篇小说,老师自己也给大家推荐了几部,其中就有塔拉.韦斯特弗的《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利用课余时间,她断断续续读完了这本书,并且写下了自己的体悟,当每周练笔交了上去,实习老师在她的本子上,勾画了不少句子,像这一段,老师还在后面写到,“当初,我也感动于这一段,并用于自身命运的实践”——

“作者的一生中,都在教导着自己一个真理:‘决定你是谁的最强大因素来自你的内心’。世界上不存在谁是谁的撒旦,谁是谁的天使,谁又是谁的上帝这些说法。当你冲破禁锢,看到了更广袤的世界,你就不仅仅只是昨日的自己了。负罪感源于一个人对自身命运的无知,和对冥冥种不幸的恐惧,与他人无关,只要一个人愿意,她或者他随时都可能结束一段糟糕的日子,像书中的塔拉一样,从容不迫,端庄优雅,飞往自己的山,也飞过自己的‘病’。”


实习老师最终还是走了,她送给她一支保温杯,实习老师带给她的温度她也乐意“还”给实习老师,她还要了她的朋友圈和邮箱,她想不时和她联络,告诉她一些自己的近况。

直到今天,她也没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痊愈,即使还是有点病态,却也不影响她的学业与将来。她只是在今天,在实习老师转发的诺奖获得者消息的微信下,留下了这么一段话——

“安妮·埃诺最令人佩服的地方,在于可贵地描述出了人类,无法看清自己是谁的困境。我查了一下资料,才知道根据其原作改编的电影《正发生》,在去年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