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短篇小說:過密西西比河(外一篇)


開往堪薩斯城的列車停在一條岔道上,正好在密西西比河東岸,尼克往外瞧着那條積了半英尺厚塵土的大路。眼前除了這條大路和三兩棵矇著塵土變成灰色的樹木之外,什麼也沒有。一輛大車晃晃悠悠,順着車轍走過,趕車的給彈簧坐墊顛得垂頭歪腦,聽任韁繩鬆弛地搭落在馬背上。

尼克瞧着大車,心想不知它要上哪兒,究竟這趕車的是不是就住在密西西比河邊,是不是曾經釣過魚。大車晃晃悠悠,在路上走得不見蹤影了,尼克不由想起在紐約舉行的職業棒球「世界大賽」 [1] 。他想起在白短襪隊那公園 [2] 觀看過的首場比賽中,「快樂」費爾施那回本壘打 [3] ,當時「瘦子」索利把桿一掄,身子衝出老遠,膝蓋差點挨到地面,那白如流星的球對準中外場的綠色護欄遠遠飛去,費爾施正低着頭,朝一壘那白色的方軟墊拚命跑去,隨着球落在露天看台一小堆爭來奪去的球迷當中,觀眾發出一陣歡呼。

列車啟動時,矇著塵土的樹木和褐色的路面開始後退,叫賣書報的從車廂正中過道上搖搖擺擺走過來。

「有什麼大賽的消息?」尼克問他。

「決賽中白短襪隊獲勝了,」賣書報的答道,在特等客車的過道上一路走去,腿兒習慣於搖晃,像水手一般。他的回答使尼克感到一陣欣慰。白短襪隊打敗他們了。真令人精神大振。尼克打開《星期六晚郵報》,開始閱讀,偶爾往窗外瞧瞧,想瞧一眼密西西比河。過密西西比河可是件大事,他想,倒要分秒必爭看個痛快。

窗外景色像流水一晃而過,只見一溜公路、電線杆,偶有幾棟屋子,還有平展的褐色田野。尼克原以為看得見密西西比河畔的峭壁,誰知好容易等一條似乎望不到頭的長沼流過窗下,只看得見窗外那機車頭蜿蜒而出,開上一座長橋,橋面俯臨一大片褐色的泥漿水。這時尼克只看得見遠處是一片荒山野嶺,近處是一溜平展的泥濘河堤。大河似乎在渾然一體地往下游移動,不是流動,而是像一個渾然一體的湖泊在移動,碰到橋墩突出處才稍稍打旋。尼克眺望着這一片緩緩移動的平展的褐色水面,腦海里一下子湧現出馬克·吐溫、哈克·芬、湯姆·索耶 [4] 和拉薩爾 [5] 這些名字。他欣然暗想,反正我見識過密西西比河了。

陳良廷 譯

* * *

[1] 世界大賽」為美國職業棒球兩大聯賽,美國聯賽和全國聯賽每年冠軍的總決賽。

[2] 白短襪隊是芝加哥的強隊,以科米斯基公園為基地。

[3] 本壘打,棒球手在打出一球後,安全地從一壘跑一圈,回到本壘。這樣可得到一分。

[4] 哈克·芬和湯姆·索耶是馬克·吐溫著名小說《哈克貝里·芬歷險記》和《湯姆·索耶歷險記》的主人公。

[5] 羅貝爾·卡韋利埃·拉薩爾(1643—1687),法國探險家,曾沿密西西比河而下,直達出海口,並聲稱整個流域為法國領土。



新婚之日 海明威

他剛才游過泳,走上山以後,正在盆里洗腳。屋裡很熱,德奇和盧曼兩個都站在一邊,神色緊張。尼克從衣櫃抽屜里拿出一套乾淨內衣、乾淨的絲襪、新的吊襪帶、白襯衫和硬領,一一穿上。他站在鏡子前打領帶。

德奇和盧曼使他想起拳擊賽和橄欖球賽前的更衣室。他喜歡他們那副緊張相。他真想知道要是自己在給絞死前,他們是不是也會這樣。八成是吧。萬事都要事到臨頭才能明白的。德奇走出去拿瓶塞起子,進屋打開酒瓶。

「好好來一口,德奇。」

「你先喝,斯坦。」

「不。有什麼關係?儘管喝吧。」

德奇足足喝了一大口。尼克嫌這一口喝得太多了。畢竟只有這麼一瓶威士忌哪。德奇把酒瓶遞給他。他遞給盧曼。盧曼喝了一口,可沒德奇喝得那麼多。

「行了,斯坦老弟。」他把酒瓶遞給尼克。

尼克灌了兩口。他愛喝威士忌。尼克穿上長褲。他根本不在想什麼。「色鬼」比爾,阿特·梅耶和「吉」都在樓上穿衣服。他們都該喝上一口。天哪,為什麼只有一瓶呢?

婚禮結束後,他們就上了約翰·科特斯基的那輛福特車,順着大路翻過小山,到湖邊去。尼克付給約翰·科特斯基五美元,科特斯基幫他把行李袋搬到小船上去。他們倆跟科特斯基握握手,於是福特車順老路開回去了。

久久還聽得見車子聲。

尼克的父親在冰窖後面的李樹叢里替他藏着船槳,可他找來找去找不到,海倫只得在下面船里等他。最後他總算找到了,就把槳帶到下面湖岸去。

摸黑划過湖面路程倒很長。夜裡又熱又悶。兩個人話都不多。有幾個人剛才把婚禮鬧得不像樣了。

快靠岸時,尼克使勁划槳,颼的把小船送上沙灘。

他停下船,海倫一步跨了出來。

尼克吻了她。

她按他教過她的方式,使勁地回吻他,嘴唇微啟,這樣兩個人的舌頭就可以舔來舔去。他們緊緊抱住,然後走到小屋去。路又黑又長。尼克用鑰匙開了門,然後回到小船上去取行李。

他點上燈,兩人一起把小屋內處處察看了一遍。

陳良廷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