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家的兩個孫子幫着他拔完了草,他帶着兩個孩子脫了鞋子,挽起褲腿,下了河水。白皙的小腿、依舊白皙的臉龐和他骨節粗大呈古銅色的一雙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好似落在童年記憶中的一塊傷疤,久久地在張妮的眼前晃動着。
她沒有參加捉魚,依舊一個人坐在石板上,獃獃地看看一絲雲兒都沒有的藍天,耳際是孩子們和胡生誇張的驚喜和指揮聲。
河對岸,側下方的那個山頭背後就是自己的家了。肉眼可見的地方,走路抄近路得一個多小時,開車從山路上盤旋而下得四十來分鐘。自己更是遠在省城,兩個村子隔着千山萬水。
今年,嫂子走了,大哥氣憤地答應了她的離婚要求。縱使父親不需要人照顧了,但母親那一副樣子,加上兩個孩子,大哥大概也只能繼續停泊在家中。那些外債的分量壓在她的心頭,蒙在她的臉上,總是有股莫名的憂愁。
看着河裡頭遊戲的幾個人,她看着遠處的大山,覺得那種陰影更重了。
幾個孩子用木棍支棱起來的菜葉子里,放下了十多條小魚,當真可以炒一盤了。他們興高采烈地朝着張妮走來,她沒有像剛才一樣地朝着他們笑,看着失望的四張笑臉,她還是擠出了笑容。
等她回頭的時候,胡生已經走到油菜花海邊上,彎腰背起了那一籮筐的青草,步履穩健地朝着村子走去了。張妮情不自禁地站在原地,彷彿那個人遠在天邊,融合在油菜花海和藍天的盡頭,從此又要消失不見。
「那麼大個姑娘了,還這麼不懂事。冬天還沒有完呢,怎麼就帶着孩子們下水了。」
母親看到四個孩子的寫字褲腿基本就濕透了,擔心大舅家的人不高興,率先批評了她。別人家這麼大的姑娘,都是當做大人對待的,只有母親,從來不分人情人後,還是孩子一樣地罵她說她。
「城裡頭呆慣了,山溝溝里在不住,就得出去玩玩去。」
在一旁拔着雞毛的大舅媽豁達地化解着難堪,張妮什麼話也沒說,拿了把椅子坐在外婆的對面。哥哥和表哥已經開始處理那些小魚仔,也像孩子一樣地的快樂地交談着。
「妮妮啊,女人總是很苦的。生孩子要死一次,孩子好好地長大還好,若是孩子不好了,還得死一次,要死好多次呢。要多笑笑,多樂一樂,不要總是苦着一張臉兒。再好看的姑娘都不好看了呢,不能像你媽,總是嘮叨,總是不說好話,不曉得如何心疼人。」
外婆撫着她細嫩的手,低聲細語。一旁的母親充耳不聞,招呼着兩個孫女,給她們擦洗着褲子和鞋子。
正午的陽光越來越烈,暖烘烘得催人熟睡。張妮陪着孩子們玩耍,媽媽有時候在大倒苦水,說欠了一屁股債那裡都不好意思去,一會兒又故作倔強地強顏歡笑。
大舅家的大孫子別媽媽使喚着到了菜園子里一趟,摘回來了一筐的綠菜。他哐當一聲將籃筐丟在廚房,被奶奶追着在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說給菜砸壞了。
他朝着張妮跑過來。
「小姨媽,你來,你來。」
他神秘地招着手。
張妮起身,結束了和外婆的對默,笑笑地朝着頑皮的男孩走去。
「胡生叔叔讓我悄悄告訴你,晚上到他們家玩去。他的好朋友也會去。」
他附在她的耳朵神秘悄聲地說著,生怕讓人給聽了去。
張妮樂了,心想是不是這孩子的惡作劇。他們兩家本來就是親戚,母親回娘家來,喊去吃飯,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為何要搞得這般神秘。
「是嗎,那他還說了什麼啊?」
張妮想要逗逗孩子,一說細節,謊言就不攻自破了。
「就說了這些,還給了我五塊錢。諾,可別告訴我媽哦。」
男孩從褲兜里露出了的一角,表示自己沒有撒謊。
張妮抿嘴一笑,瞬間,覺得小時候的胡生回來了,總是神秘兮兮地,總是淺淺地笑着,溫暖,按照現在的流行話來說,十分的治癒。
過了快一個小時,表姨媽過來了,盛情地邀請張妮一家人去她家吃飯。三方人馬推來推去。
在城裡頭呆了十來年的張妮有些不習慣這些客套,坐在一旁笑笑地看着幾個婦女大笑說客氣話。像是一個局外人。
「哎呀,這是妮妮吧。十來年沒見過了,都長成大姑娘了。」
表姨媽抬起並不比外婆年輕多少的臉龐,像是現在才發現張妮的樣子,一臉驚喜。其實,她打從一進門開始,就忍不住地往張妮身上打量。心中一定是在想像着時常跟着胡生到自家去吃飯的小女孩。也在計較着,這娃兒找了婆家沒有。
「還小姑娘呢,老姑娘啰。」
母親好似不想落下任何一個打趣姑娘的機會, 接住話茬說道。表姨媽立馬笑成了花骨朵,說自家兒子還不是,天天出門的,就是不見帶個姑娘回來,喊上門說媳婦去,簡直像是逼着他去上刀山下火海,從來沒有說動過。
張妮不想聽這些,拉起侄女走到一旁看錶嫂種在水龍頭旁邊的花兒了。表姨媽好似忘記了是為什麼而來的,和母親絮絮叨叨地言說起來,從她上門的大兒子,到在外頭打拚終於安身城裡頭的二兒子,再到胡生。前兩個,就是上門去了的大兒子也是意氣風發的,到了最小的兒子這裡,就開始唉聲嘆氣了。
大舅看着這勢頭不對,又要將自家的妹妹帶進去了,趕緊說讓表姨媽喊了一家人來,晚上一起在家裡頭吃飯了。表姨媽又來勁了,一頓拉扯,最終決定讓張妮帶着兩個侄女和大舅家的兩個孫子上他們家吃飯去。
意見達成一致,各方歡喜,做決定的母親沒有上前來問女兒一句,願不願意去。她自己呢,好似真的有那麼些期待了,從表姨媽的嘴中,似乎胡生和她一樣了,有着同時天涯淪落人的境遇。
她沒有多說一句,一家人都認為就這麼安排好了。到了快吃飯的時候,胡生親自來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