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纏在我左右的人已不是你


凌晨3點,我一邊打着呵欠,一邊坐在梳妝鏡前卸妝。鏡中的我摘下捲曲的淺栗色披肩長假髮,再褪下長串流蘇綴成裙褪的綠色絲綢長裙,白色的網眼圍兜兜,厚厚的胸墊,最後摘下脖頸的那串綠松石與珊瑚石的串鏈,正準備用卸妝液擦拭臉上紅紅綠綠的胭脂水粉時,門外傳來「砰砰」地砸門聲。

李瘸子不知又在哪裡灌多了黃酒湯,手腳並用地猛捶我的房門,扯着公鴨嗓子含混不清的叫我,娟娟,開門。開門。

我在門後對着貓眼外面落葉般不停晃蕩的李瘸子咒罵,罵他怎麼沒醉死在酒缸里。李瘸子當然聽不見我的罵聲,手腳依然在我房門上春風吹戰鼓擂。

所以,我想不開門都不行。

我剛拉開一條門縫,他就一陣風般卷進來,挾裹着一身濃重的酒氣。

「咣當」一聲,再「嘭」地一聲,他手裡的酒瓶掉在水泥地面摔得稀爛,刺鼻的廉價酒味在空氣里亂竄。而他的人也摔得四仰八叉,像只被翻轉的甲魚。


李瘸子以前不叫李瘸子,他的大名叫李宏偉,而且他的腿以前也不瘸,他腿不瘸的時候也還算得上一英俊青年,眉清目秀,雙腿修長挺拔,走起路來頗有幾分玉樹臨風。但自從腿被人打瘸後,人也就變得跟薅多了羊毛的羊崽子般,萎靡邋遢,了無生氣。

即使這樣,李瘸子也喜歡在我面前裝得很男人。比如那次在醫院,醫生宣布他的腿以後可能會一長一短,走路不很平衡時,他的眼裡瞬間聚滿悲傷,彷彿一眨眼就會掉落。

但片刻,他就睜着紅紅的眼圈對坐在病床邊的我柔聲說,娟娟,你放心,我不會怪你的。

我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像點燃的綢緞,

「嗤嗤」地冒着火焰,是憤怒的火焰。

李瘸子卻以為我是內疚,他甚至要握住我的手安慰我,好像腿摔瘸的人是我一樣。

我忍了半天,終於還是對着他的耳朵小聲說,你,活該,被打瘸了活該,李瘸子。

從那以後,我就不再叫他李宏偉。

我叫他,李瘸子,給我買點冰激凌去,給我買火龍果去。

他就滿懷委屈又滿懷欣喜,屁顛屁顛地顛着他的長短腿給我買我想要的一切東西,即使颳風下雨,電閃雷鳴。


其實,我也許是該內疚一下。李瘸子的腿是因為我才被打瘸的。不過,誰叫他多管閑事。

每次我和客人去茶座咖啡廳聊天或者喝酒的時候,他都像一隻嗅覺靈敏的貓,總能準確無誤地捕捉到我所在的地點,然後蹲點,搗亂,甚至很惡劣地砸爛客人的豪華轎車。

所以,他在那次剛舉起磚頭準備砸向一輛九成新的藍鳥轎車時,他就被賓館保安和車主當場拎小雞般拎起,然後再狠狠地摔在水泥地上,他的腿就被一頓密密麻麻的棍棒打瘸。

而我,當時,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陌生人般離開了。

是醫院護士給我來的電話,語氣溫柔地問我,你是李宏偉的女朋友嗎?他因為腿傷在我們醫院……我恨恨地掛了電話。想想,還是買了鮮花和水果去醫院看他。

看我表情麻木的走進病房,他竟然像個受到極大委屈的小孩般眼眶潮濕,他叫我,娟娟,聲音有些哽,有些激動。

李瘸子出院後,一長一短的腿再也幹不了保安的工作,他被那個肚子圓挺挺的保安隊長炒了魷魚。自此,李瘸子就成了無業游民。

無業游民的李瘸子為了生計暫時無暇跟蹤我,他混進環衛工人隊伍,整天瘸着一條腿提着小塑料桶沿街用白色塗料仔細塗抹那些貼在牆壁、電線杆、公共電話亭、公交站牌、果皮箱等公共設施上的小廣告。

夜晚,他常常喝得爛醉,然後藉著酒勁賴到我房裡撒酒瘋。他甚至有些鄙夷地說,夏娟娟,你就不能找份正經工作做嗎,錢是王八蛋,你要那麼多幹什麼?我說,我就愛這些王八蛋,你有多少?

李瘸子額頭的青筋忽隱忽現,像蚯蚓一般蠕動盤旋。半晌,他噴着滿嘴酒氣小聲說,娟娟,你不知道,其實我有的是錢,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給你,如果你真的很缺錢的話。

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伸出三根纖細的手指在李瘸子眼前晃悠,三十萬。你有嗎?

李瘸子把他瘦削的胸膛拍得砰砰響,他說,我有,你等着我給你取來。我說,你酒醒後趕緊收揀好你的醉話,滾蛋,最好滾到撒哈拉沙漠,讓那裡的黃沙埋了你。

李瘸子在我惡毒的咒罵中沉沉睡去,他蜷縮在我的橘色沙發上,不時蠕動着嘴,說著模糊的夢話。

我踹了他一腳,他哼唧着翻了身,又死豬般睡去。我想,我要不是看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份上,我肯定會把他拖到外面樓道里,喂貓喂狗,隨便。

我忽然想抽煙,從李瘸子褲兜里翻出一包小春城,那種很便宜的,可以兩頭點火的,沒有過濾嘴的香煙。

我靠在有些涼的窗檯,一口接一口地吐着裊裊煙霧,小區樓下的海棠樹林里有小鳥的叫聲,清脆的聲音,婉轉柔媚,此起彼伏。

天空濛上了一層郁藍的灰,隱約有黃褐色的亮光緩緩出現。汽車的鳴笛聲,商店開門拉閘的聲音宣告着沉寂夜晚的剛剛過去。城市開始蘇醒了。而我,卻想要永遠睡去。

我吞完半瓶安眠藥後,恍惚中就看見薇薇的小臉蛋可憐巴巴地出現在我面前,大大的眼睛裏盛滿驚懼與懇求,晶瑩的淚滴似海芋花上的晨露……我猛然從床上跳起來,衝進衛生間,用肥皂水把胃裡剛吃下的葯嘔吐出來。

我很悲哀的發現,我是個連死的自由都沒有的人。

李瘸子是在初冬的黃昏敲響我的房門。那次,我讓他滾的時候,他就整整滾走了半年,我以為,我們會從此陌路。

可現在他又出現在我門外,手指很禮貌地叩擊房門。我打開門,眼前的他一身淡藍的休閑服,陽光帥氣,全沒有往日的邋遢萎靡。他遞給我一張銀聯卡,他說,上面有你需要的那筆錢,現在都歸你了。我驚愕得下巴差點掉地上。

李瘸子笑着把我捏銀聯卡的掌心合攏,他說,娟娟,我說過的,只要你需要,我的命都給你,何況這些錢。

我沒有過多推辭,李瘸子的命我還不想要,但錢我現在的確很需要。為了薇薇。

薇薇是我的親妹妹,三年前,她為了一個根本不值得她愛的男人殉情跳樓,送到醫院後命是保住了,可她卻成了一個肢體癱瘓,完全失語,無自主生活能力,智力就像初生小孩的植物人。而那個混蛋男人卻連到醫院看都沒看薇薇一眼,更別說承擔醫藥費。

薇薇的病情花光了我所有的積蓄,醫生說她現在還得接受高壓氧、電流刺激、針灸、按摩、補充營養液等促醒治療手段,也就是說薇薇現在每月的治療費在1萬元左右,巨額的費用對我這樣的公司小職員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字,可要是不治療的話,薇薇就只能這樣躺着等死。

我不想薇薇死,父母相繼去世後,這個世界上,我就只有她這一個親人了,所以,我不得不去各種娛樂場所賣笑賺錢。

我問李瘸子我拿錢後需要付出的代價,他的臉頓時紅得像熟透的西紅柿,他小聲說,我只是想娶你。不過,我要你甘心情願的嫁給我,他隨後又補充說。

李瘸子真是天真,我怎麼可能心甘情願的嫁給他。他可以為了愛情認祖歸宗。而我,卻無法放下仇恨。

我承認,兩年前,我用我的風情誘惑了小我三歲的李瘸子,我教會他和女人激吻,做愛,我用自己飽滿多汁的身體讓他從一個懵懂男孩變成沉溺男女之事的男人,等他在情感上徹底依賴我時,我果斷地抽身而出,讓他所謂的愛情和身體處於空窗期,然後,小狗般的痴纏在我左右。

我這樣欲擒故縱,就是讓李瘸子離不開我,然後為了錢不得不做李氏集團的少東家。

我早就知道,李瘸子是李氏集團董事長李伯倫的私生子,他出生的那一刻就沒能見到他親生父親的模樣。因為,那時,他花心的父親正和新情人纏綿不休,並徹底拋棄了他們母子。

也許作孽過多,李伯倫唯一的兒子在二十歲時溺水死亡,於是他找到李瘸子,想認回兒子,可李瘸子死活不幹,他不能原諒父親當初對他們母子倆的拋棄。

可現在,為了我需要的三十萬,李瘸子不得不忍辱認了父親。

而我,才有了足夠的錢給薇薇治病,而且,在不久的將來,我還會嫁給李瘸子,我要李伯倫天天面對一張類似薇薇的面孔,且這張面孔卻是他的兒媳婦。


我是不是有些惡毒呢,其實,最惡毒的還是李伯倫,我只不過是以牙還牙。

我的妹妹夏薇薇對他一片痴情,他卻只貪戀她青春嬌嫩的胴體,在失去最初的新鮮感後,他像拋棄一條小狗那樣拋棄了她,薇薇的世界就此天塌地陷,痴情的她為了薄情的他跳樓殉情,而他卻視而不見,摟着新情人盡情狂歡。這樣混蛋的男人當然應該受到應有的懲罰。

李瘸子一再催促我這個準兒媳去他家見未來的公公婆婆,他說,娟娟,我想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我說好,我在衣櫥里找出薇薇的白色針織衫,紫色珠片蕾絲裙,咖色金蝴蝶結高跟鞋,鏡子里的我和病床上的薇薇簡直一模一樣,純美得像墮入人間的天使。

李瘸子看向我的目光灼灼生輝,他說,娟娟你真美,我爸爸媽媽一定會喜歡你的。

我冷冷地笑,我說,他們當然會喜歡,特別是你爸爸,恐怕得高興死。

死,死的是李瘸子。那次,我在去李瘸子家的路上臨時改變了主意,李瘸子一路上描繪的我們倆的幸福生活讓我忽然落淚。傷害薇薇的是李伯倫,我怎麼可以父債子還。怎麼可以殘忍到去踐踏一顆和薇薇一樣痴情的心。

某個黃昏,我悄悄帶着薇薇離開了這座城市,去了遙遠的南方。李瘸子為了找我,不小心出了車禍,醫生沒能搶救過來他的生命。

一場愛恨糾葛就此終結。李瘸子和薇薇都在他們最美麗的年華遭遇了愛的夢魘,為愛輾轉,最終落得一杯凈土掩風流。而我,還有李伯倫,我們活着人卻比死了的人更難受,因為我們的良心在時時忍受着煎熬。

清明,我去李瘸子的墓前坐了很久。石碑上黑白照片中的他笑得真燦爛,像朵美麗的雛菊花。看着看着,我就淚流滿面,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絞痛,滄桑了那些織錦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