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初夏,坐落在舊北平西山福壽嶺附近的一個平民療養院里,住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肺結核病患者。
這裡依山傍水,風景優美,這所平民療養院雖非官方所辦,卻因一位肺結核病專家盧永春大夫的精湛醫術而遐邇聞名。
這天傍晚,夕陽西墜,晚霞似火。一位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站在療養院的大水池邊,病快快地耷拉着頭,望着清純碧藍的池水黯然神傷。
她痛苦地搖了搖頭,微閉雙目,眼眶裡流出兩串晶瑩的淚水。正當她欲縱身投水時,一輛懸掛着美國國旗的黑色轎車鳴笛緩緩駛進療養院的大門,在水池邊停下來。
那欲投水自盡的少女聽見喇叭聲響,朝轎車凄然地望了一眼。身穿白大褂的盧永春大夫和護士白小姐熱情地迎上前,白小姐打開車門,一位身穿綢旗袍的闊太太走下車,接着下車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輕姑娘。「李太太,我們已接到北平打來的電話,一切都安排好了。」
盧永春大夫微笑着向李太太伸出了手。「啊,盧大夫,太謝謝你們了。」
李太太同盧永春大夫和白小姐一一握手寒暄。白護士發現水池邊的少女神態異常,急忙跑上前去,貴怪道:,「哎呀,黃小姐,你不要命了?」
那少女凄慘一笑:「哈哈哈,命?命算個啥?我早就不想活了。」
李太太用憐憫的目光打量着少女:「啊?這位姑是……"
「噢,太太,她叫黃秀芬,是在這兒住院的肺結核患者。 "
白護士望着黃秀芬,臉上流露出幾分同情,「黃小姐, 剛才在這兒守着的那位管家,已經給你辦完了出院手續,明天一早你婆家的人就要接你走了。今晚上還得委屈你搬到另一間病房去住, 你住的那間要讓給這位新來的李太太。"
黃秀芬點點頭:「好吧,有身份的太太來了, 我是該走了,該走了……」
「李太太風塵僕僕,請到病房歇息吧。」 李太太正想走近黃秀芬說什麼,被盧永春大夫和白護士朝病房領去。 這是一所高級的三套間病房,專門接待有身份的病員或有錢的人居住。 屋裡已經新換了一套用品,地毯鋪地,洗澡間、廁所、會客室、電話一應俱全。
一切安排妥當,盧永春大夫離開病房時看了看和李太太一起來的那位姑娘, 說:「李太太,這位小姐是你的傭人吧?」
「啊,劉小姐是我北平警察局一個朋友的女兒, 等一會兒,她還要坐送我的那輛車回去。」
盧大夫見天色已晚,說道:「今天夜裡, 李太太好好休息,明天我為太太診斷治療。告辭了!告辭了!」 送走了盧大夫和白護士,劉小姐關上了門窗,輕聲對李太太說:「大姐, 最近聽說日本人要攻打北平,這家醫院在半個月前,就拒絕收病人了。你要多加小心, 北平方面的特務無孔不入。」
「嗯,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曉梅,你走吧, 斯諾先生的汽車還在外面等着你呢,免得回城晚了,惹出什麼麻煩。 明天從北平給家裡的人發一封電報,告訴他們,我平安無事。」
「嗯。我記住了。」 劉曉梅真不想離開眼前的李知凡太太,她的眼睛有點兒潮濕,撲向李太太。
李太太撫摸着劉曉梅那濃密的黑髮,深情地說:「曉梅,眼下北平形勢很緊張, 日本人已經對這座城市虎視眈眈,你回去有很多事情要做……劉曉梅沉重地點了點頭, 戀戀不捨地離開李太太朝停在院子里的黑色轎車匆匆走去。
汽車引擎發動了,李太太掀開窗帘, 望着窗外的小轎車消逝在蒼茫的暮色之中,才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她坐在沙發椅上,不禁感到離群獨居的孤獨。突然,門外傳來「啊叭、啊叭」 的叫喊聲。
李太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慌忙奔出門外, 只見一位啞巴老頭用手指着不遠處的水池比划著。
這時,李太太心中猛然一顫,想起來時碰見的那位神情沮喪的少女,已經明白了幾分。李太太顧不得想,跑了出去。 在啞巴老頭「哇哇」的叫聲下,醫院裏亂作一團, 醫生和病員們紛紛奔跑出來,不一會兒, 水池邊圍滿了人。
李太太在眾人的幫助下, 把落水的黃秀芬救了上來。黃秀芬趴在地上吐着水,雙目艱難地睜開,掙扎着說: 「放開我,快放開我,你們別管我。」
李太太抓住她的手:「黃小姐,你這是何苦呢?我們婦女要同自己的命運抗爭,同疾病抗爭,活着總會有美好的一天。」
黃秀芬望着李太太,淚水從眼角流出,喃喃自語:「我的心早已死了……太太,我和你不同,你是一個高貴的婦人,我像一個被囚在籠子里的小鳥兒,早晚也被折磨死。」
照看黃秀芬的管家張黑子哭喪着臉:「我說小姐,你跳水尋死不是想害我嗎?東家老爺讓我在這兒同候你,萬一出了差錯,叫我咋向老爺交代?說好明天就來車接你回去和少爺結婚,你幹嗎要尋短見呢?今天多虧了李太太,要不是,我…我吃罪不起。」
這時,人們把目光射向渾身濕漉漉的李太太,敬佩、驚訝、讚歎聲不斷。李太太這才感到剛才的舉動是有些失態,她掩飾地一笑,說:「噢,剛才我咋就來了膽子?想想可真有點後怕啊。」
黃秀芬木訥的眼神盯着李太太:「太太,你今晚救我一次,可明天你還能救我嗎?嗚、嗚、嗚」李太太拉着黃秀芬的手:「黃小姐,你要想開些。」
管家張黑子按捺不住心中的氣惱:「怎麼,少奶奶,你還想尋死呀!這回我可要管牢你啦,只要今夜不出事,明天我就不管了。哎,白護士,你過來幫幫忙,把黃小姐送進病房。」
黃秀芬被人連拖帶拉地送進病房,李太太望着被拖走的少女,陷入沉思之中……
第二天早晨,當東方天際剛剛露出魚肚白,李太太已經換上一套病員服,手拿一柄長劍,在療養院的綠草坪舞劍鍛煉了。那一招一式顯得瀟洒自如,銀色的白光在身前身後翻卷躍動。練了一會兒,便覺得身體不支,她持劍坐在草地上的一塊石頭上。
此刻,李太太望着黃秀芬小姐住的那間病房,心中久久難以平靜。自從昨晚救了黃秀芬小姐,她的心就像一片平靜的湖水投進一顆石子,盪起一陣陣漣漪。
她為黃小姐的命運而擔憂,她現在怎麼樣了呢?李太太靜靜地想着心事,背後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肩背照相機的青年人走過來。
李太太沒有在意,繼續舞劍。「啊,好劍法,好劍法呀!」青年人不住誇讚。
李太太收劍回身,望着青年人說:「唔,請問先生,你是…」
「不敢當,鄙人鄭達生,在北平當了個稅務職員,前不久因病來此治療,請問李太太的先生在天津做什麼大事呀?」
鄭達生怎麼知道李太太的丈夫在天津幹事?
「我家李知凡先生說不上做什麼大事,不過,跟上他這麼個男人,無非比別的女人多一些擔驚受怕罷了。「
鄭達生狡黠的眼神流露出一絲陰冷的光: 「啊,如此說來,李知凡先生不是行伍之人,便是上層官員了。」
李太太坦然一笑:「鄭先生,名利場上的事情還是少談為好。你沒看見,連這草坪的柵欄上,也掛着莫談國事的牌子嗎?先生,我看你很像是一個熱衷政治的人。」
鄭達生被這問話弄得十分尷尬,他忙扭轉話頭:「李太太,憑您這樣的身份,竟然屈尊數百里,到這小小的私立平民醫院治病,有點兒太委屈了吧。」
李太太掃了一眼鄭達生,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盧大夫的名聲連《中央日報》都給捧場了,即便是蔣總統的夫人宋美齡女士得了咱們這號病,大概也會來這裡試試運氣。」
「是啊,李太太言談舉動非同一般,敬佩!敬佩!鄙人業餘時間喜歡照相,假如李太太同意的話,我願為您拍幾張照片,再請人配上一篇頌楊李太太捨己救人的文章,也讓《中央日報》給你吹吹,怎麼樣?」
「哈哈哈,這倒是件好事兒,鄭先生願意幫這麼大的忙,我不勝感激。不過,我們家李先生對女人拋頭露面之事,可不像鄭先生開明啊。」
鄭達生無計可施,十分掃興地朝大門外走去。李太太目送鄭達生遠去的背影,心中好生疑慮。鄭達生為什麼非要熱心地給我拍照片?他是出於好奇,還是別有用意?李太太默想着心事,腦子裡閃出一串串的問號。
突然,對面的病房裡傳來一陣凄厲的尖叫聲:「強盜,土匪,你們放開我,我不去,我不去呀。」
李太太見管家張黑子推搡着黃秀芬朝療養院的大門口走去。隨後跟着的一位約摸40多歲的黃臉婆女人,罵罵咧例地推打着黃小姐:「哼,小姨子,小娼婦,老娘知道你有外心了,到家我剝光你的衣裳非把你治服不可。不給我兒子拜堂成親,能便宜了你?」
黃秀芬蹲在地上死活不走,那黃臉婆女人抬手要打,李太太攔住了那黃臉婆揚起的胳膊。
黃臉婆女人看見眼前站着一位闊太太,愣了片刻。
黃秀芬抬頭看見了李太太,撲通跪下:「李太太,你行行好,再救我一次吧。」
黃臉婆女人一把抓住黃秀芬的頭髮,怒罵道:「不要臉,快起來,別說啥李太太,就是王母娘娘下凡,也救不了你。走,今天抬也得把你抬回家。」
李太太伸劍擋住去路:「慢!」一聲斷喝,驚得那黃臉婆女人不禁後退一步,上下打量着李太太,但見李太太三十四五歲年紀,身着一身高雅的錦綢花紋旗袍,手持長劍,雙目圓睜,銳氣逼人。
「喲,你是哪路俠客,膽敢攔我郭太太? 告訴你,這姑娘是我用30塊大洋買來的兒媳婦,我們郭家的事兒不用你插言。 」
李太太聞聲大笑:「今天這件事我是非管不可。哼, 昨晚上不知何故把這丫頭逼得險些喪命,今日一早又公然搶人, 難道民國的法律當真是一張廢紙?」
郭太太翻了一下白眼珠:「哼,法律? 什麼叫法律?老娘不懂那玩藝兒。」
管家張黑子忙陪笑說:「李太太, 今個兒是郭家娶兒媳婦,您犯不上為這點小事兒生氣,還望您老高抬貴手, 放俺過去。啊,嘿嘿……」
管家又對黃臉婆附耳說:「郭太太, 這女人是有來頭的,昨天我親眼看見是一輛美國小汽車送來的,咱們惹不起。」
郭太太聞聽管家這麼一說,臉上堆着笑,湊到李太太跟前:「俺是個粗人, 您就高抬貴手吧。」
李太太並不理會他們,拉起黃秀芬。 黃秀芬撲進李太太的懷抱,李太太掏出手帕,擦去她臉上的淚痕:「黃姑娘,有我給你做主, 有啥委屈,你儘管說。」
黃秀芬哽咽着訴說了自己的苦難身世。 原來黃秀芬從小父母雙亡,她10歲那年,到闊財主郭麻子家當丫翼,年年當牛做馬,天天挨打受氣,受盡了折磨。
郭麻子的少爺長得身高馬大,可傻得不透氣,雖然郭家有錢有勢,沒有哪家姑娘願嫁。
於是,郭家就打黃秀芬的主意,硬逼她與傻少爺結婚。黃秀芬雖出身貧苦之家,受盡人間折磨,然而,長到18歲,不用打扮,仍出落得水仙花一般。她死也不同意跟郭家的傻少爺結婚,不吃不喝,絕食了五天,因氣受寒,身體日漸垮了下來,染上了肺結核病。
郭家並沒有死心,就派管家護送來到北平西山福壽嶺平民療養院治病。治療一月有餘,見黃秀芬病情稍有好轉,又逼她出院與那傻少爺成親,因此,她昨晚才跳進水池,準備一死了之…
李太太聽完她的哭訴,如刀扎般刺痛了心腸。黃秀芬的不幸遭遇引起了她極大的同情心,她摟抱着黃秀芬如同懷抱着一隻從虎狼口中救起的羔羊,疼愛地撫摸她那瘦弱單薄的身軀,氣憤的責問臉色蠟黃的郭太太:「黃姑娘說的都是事實嗎?」
郭太太哭喪着臉,極力狡辯:「你別聽她胡謅,這些年,她吃我的,喝我的,不是我大發慈悲有一顆菩薩心腸,她能活到今天嗎?雖說我兒子有點小毛病,可一個富家少爺娶這麼個窮丫頭也算得上郎才女貌了。」
李太太強壓心中的怒火,想用道理說服郭太太:「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黃姑娘昨晚上已經尋死過一次,難道郭太太就不怕今天喜事剛完,明天又添喪事嗎?」
郭太太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哼,只要進了我的家門兒,她想死還沒那麼容易呢,要死也得先給郭家留一條根兒。」
李太太緊緊護住黃秀芬:「那好吧,讓黃姑娘儘管隨你們一道而去,我去打一個電話,讓北平的朋友通知警察局的兄弟去祝賀你們郭家的婚禮。」
李太太說罷,轉身要去打電話。郭太太見狀嚇得渾身顫抖:「哎呀,李太太。你千萬別去打電話,你說咋辦就咋辦!」
「那好,你把姑娘留下,你花費的錢,我付給你,郭太太,看來你是個要臉面的人,你要是看重你家兒子的煙緣,我也不強求。不過你對我的脾氣還不了解。我說話是算數的。何去何從,你看着辦吧。」郭太太一時六神無主,剛才李太太那話弦外有音,怎麼辦?
她把管家張黑子拉到一旁:「管家,眼下你說咱家該咋辦?」
張黑子眨巴眨巴眼,瞅了瞅郭太太又看看李太太,藉機順水推舟:「郭太太,依我看,還是圖個好價錢算了,不然的話,辦喜事遭來大禍臨門,臉面丟的更大,弄不好還會定一個強逼民女罪坐班房。」
郭太太冷笑着說:「嘿嘿…有道理,可咱回去咋交代哩?」
管家略作沉吟,說:「就說黃姑娘病得不行了,咱是主動不要的。」
「只有這樣了,你去開個價。」郭太太對張黑子暗比手勢,伸出一把手。
張黑子心領神會:「李太太,您老既然想買下這姑娘,恐怕少了這個數拿不出手吧。」
李太太毫不在乎地說:「怎麼,50塊大洋?」
張黑子點點頭。李太太眉頭一皺,旋即又輕鬆地說:「哼,小家子氣,我還以為給我要一座金山哩。好,50塊大洋,說定了。管家,你來隨我拿錢吧。」
李太太說著拉起黃姑娘就走。郭太太站在那裡眼看着到手的兒媳婦又被李太太用50塊大洋買走,心裏不是滋味,她那面孔上的肌肉抽搐扭動,後悔價開低了。
這時,鄭達生挎着照相機從大門外回來,見郭太太哭喪着臉,木獃獃地站在那裡,便問道:「這位太太,你們怎麼啦?」
郭太太抬頭看了看年輕人,支支吾吾地說:「嗐,我家少爺立等着在家成親哩,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李太太出50塊大洋把我家的兒媳婦黃姑娘給買下了。」
「啊?那李太太用50塊大洋把黃姑娘買下了?」鄭達生陷入了沉思,這位神秘莫測的李太太,果然是一個特殊身份的女人。昨晚,她救了黃姑娘,今天,又願出50塊大洋把姑娘買走,世上哪有這樣的闊太太?莫非她是……
鄭達生思索着正準備走開,身穿白大褂的侯醫生端着一盤葯走過來:「鄭先生,這是你的葯。」
「啊,侯醫生,謝謝!」鄭達生匆忙走進他住的那間單人病房,從一個藥包里取出一張紙條,上寫一行字:注意神秘的闊太太。他劃根火柴把紙條點着,掏出根煙叼在嘴裏,燃着吸了兩口,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黃秀芬自從贖身後,在和李太太的接觸中,她懂了許多過去不曾了解的道理,從李太太的言談話語中,看不出半點有錢有勢闊夫人的高做,而像慈祥的大姐姐對小妹妹那般溫和親切,平易近人。她覺得這輩子遇上李太太,就是遇見了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了,哪怕是跟着李太太一輩子當傭人也心滿意足。
每天早晨,李太太沉浸在美好的晨光中,舞劍的興緻頗濃。受李太太的影響,黃秀芬也學了一套太極拳功,因為這功法對身體大有好處,練了幾天之後,她也嘗到了甜頭。
這天早上,黃秀芬正陪伴李太太練功,白護士慌慌張張地跑過來:「黃小姐,有位叫賀大威的青年人要見你。」
黃秀芬征了片刻:「找我?」黃秀芬來到門口,拾頭一看,驚喜地喊:「大威哥,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住院哩?你咋來的?」
「我去郭麻子家找你,聽說你被一個闊太太買下,我放不下心,趕了一夜路,終於見到你了。」
「大威哥,我遇到好心的菩薩,她把我救了出來。」
賀大威莫名其妙:「誰是菩薩?誰救了你?」
黃秀芬笑着說:「一個過去從未見過面的闊太太,她叫李揚逸,她先生叫李知凡,大伙兒都叫她李知凡太太。要不是她,你就見不到我了。」
黃秀芬說著,鼻翼抽動,淚水從眼眶裡滾了出來。聽了黃秀芬的訴說,賀大威動情地說:「小妹,這些天我在北平火車站卸煤,白天和夜裡都守在那兒等火車,也沒有顧上來看你,沒想到…」
賀大威說著也止不住淚水朝下滴
「大威哥,你也不要難過了,總算是蒼天有眼,我碰上了好心的李太太。大威哥,你也該為我高興才是呀。」
賀大威用衣袖擦了擦淚,轉身望着路邊的花草,仍然悶悶不樂。
黃秀芬拽了拽賀大威的胳則:「大威哥,你心裏有啥不高興的事?」
賀大威對秀芬所介紹的李太太固然感微,但他不相信這世上真有好心的闊太太,天下烏鴉一般黑,那闊太太太為啥要救秀芬呢?50塊大洋背後,誰知又會隱藏着什麼呢?「秀芬,你了解李太太嗎?會不會又是個圈套?你還是跟我走吧,咱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再苦再累也是甜。」
賀大威的擔心,黃秀芬不是沒有考慮過。但她在同李太太的接觸中慢慢消除了顧慮。「大威,我是李太太用50塊大洋買出來的,怎麼能說走就走?你先跟我一起見見李太太。」說著,黃秀芬挽起賀大戴的臨則就走。
李太太收劍擦汗,坐在石墩上,啾了一圈,沒見黃秀芬,脫口就喊:「黃姑娘,黃姑娘一」
「哎,李太太,我來了。」 黃秀芬拉着賀大威的手飛奔過來,「李太太,他是和我一塊兒長大的,叫賀大威。大威, 這就是我給你說的救命恩人李知凡太太。」
賀大威很有禮貌地向李太太點點頭。「秀芬, 領客人回房坐吧。」
賀大威跟在李太太和秀芬後面走進病房。 李太太來療養院10多天了,雖然從收音機里聽到國內外大事, 可對外面的世界仍有一種隔離感。因此,對從外面來的人,她很想了解一些情況。
黃秀芬對李太太介紹說:「李太太, 大威哥也跟我一樣命苦,從小就失去了父母,後來靠打工掙錢上學。 去年他考上了清華大學,誰知剛上了半年就被開除了,還坐了兩個月牢房, 他說是跟別人打架闖了禍。」
李太太坦然一笑:「哈哈哈,怪不得你叫大威呀, 和別人打架不是好事,可要看為什麼打架,男子漢不能沒有骨氣。」
賀大威從李太太的眼神里,從她那爽朗的言語中看到了真誠。不由地升起敬佩之情。 臨別,賀大威很有禮貌地向李太太告辭:「李太太, 我該走了,有您照顧秀芬妹,我也就放心了。」說著,他控制不住綿綿情愫,捂着臉轉身跑去。
黃秀芬送到療養院大門口, 直到賀大威的身影消失在西山的樹林里,她才轉身回到李太太住的那間病房。
李太太正在屋裡洗衣裳, 秀芬看見急忙奪過洗衣盆: 「哎呀,李太太、那是我泡的衣服,你怎麼洗起來了,快拿來, 讓我去洗。」黃秀芬端起洗衣盆走進洗臉間。
「哎,秀芬,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你沒對大威說些知心話?」
「李太太,我說啥好呢?你是過來人,教教我吧。」 黃秀芬做了個鬼臉,埋頭邊洗衣裳邊抿着嘴悄悄笑。
李太太真心誠意地說:「我像你這種時候, 李知凡先生總是愛給我寄些非常好看的畫片, 畫片的背後還寫着一些讓人看了又懂又不懂的詩句。 」
黃秀芬不好意思地說:「李先生終歸是男的嘛!」
李太太爽朗大笑:「哈哈哈,我們女人的勇氣應該超過男人才對哩, 那時候李先生也只不過是敢給我寄畫片,而我能成為今天的李太太, 關鍵的話還是我講出來的呢。"
黃秀芬被李太太的話逗得面孔羞紅:「李太太, 李知凡先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傳奇人物?你能告訴我嗎?他的脾氣像你一樣好嗎?將來我能伺候你們嗎?我真怕…怕他不喜歡我。」
「用不着害怕。」李太太體貼入微地地說,「他比我有本事,脾氣嘛,不好說,有人喜歡他,也有人對他恨之入骨,不過我喜歡的他也一定喜歡,」
黃秀芬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這…這樣就好。」
李太太看出了黃秀芬的心事,笑着問秀芬:「你真跟我一塊兒走?你和大威青梅竹馬,我帶你走,豈不是拆散了一對鴛鴦。」
黃秀芬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她停下手中的活兒,聲音低沉地說:「如果不跟您走,我被郭家的人發現,他們肯定不會饒我的,至於大威哥,以後再說…」
這時,只見窗外閃過一個人影,李太太機警地奔到門口,卻沒有人,她重新關好門。黃秀芬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走了過來:「李太太,你剛才…」
「啊,沒什麼,秀芬,醫院裏住的人很雜,以後我們要謹慎一些。」
「嗯。」黃秀芬點了點頭。
李太太在療養院經過一段治療,病情大有好轉。由於黃秀芬的陪伴,給她孤獨寂寞的心靈增添了許多樂趣。療養院附近的西山草木蔥蘢,風景秀麗,野花遍地,空氣新鮮,優美的環境和登山活動會對病員起到用藥難以達到的效果。
這天吃過早飯,李太太和黃秀芬一起去西山遊玩,李太太畢竟不如黃秀芬麻利,剛爬了百十米山路,就有點心有餘而力不足了。黃秀芬采了一把黃澄澄的野花,舉在頭頂興奮地向李太太招手:「李太太,快上來,這兒的野花真好看。」
奇李太太揚了揚手中的草帽:「歇一會兒,喘喘氣兒。」
黃秀芬格格地笑着跑下山來:「李太太,你聞聞這花,可香了。」
李太太接過一束野花放在典子前聞了聞:「嗯,香,好香喲。」說著,眼望峰巒疊翠的青山陷入沉思之中。
黃秀芬見李太太彷彿有啥心事,便打趣地說: 「李太太,你是不是在想先生啊。這麼長時間怎麼不見李先生看過你呢?哼,李知凡先生也真有點不像話。」
「是啊,離開這麼多天了,我也很想他,工作很忙。眼下北平的政治氣候風雨飄搖,國民黨蔣介石逆民心所向,大肆屠殺共產黨,白色恐怖籠罩着神州大地。四萬萬同胞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李太太的話更加引起了黃秀芬的思索。
這些天來,她越來越感覺出李太太並非是一個平凡的闊夫人,李太太講天下大事,言語新鮮又充滿哲理。
她和李太太在一起敢說敢笑,活得自在。李太太究竟是幹什麼的?今天我何不趁此機會探探這個謎。
想到這裡,黃秀芬故意賣了個關子,說:「李太太,你還信不過我嗎?可你的話常讓我聽着感到奇妙,有時候就像一陣風掀起我心中的浪潮。你有心事不對我講,俺想問你又怕說錯了…」
李太太似乎覺得黃秀芬變得更加聰明成熟了,她像待小妹似的拉黃秀芬坐在自己跟前:「秀芬,你在北平生活了10多年,想沒想過欺壓老百姓的那些人,他們最恨的當然也是最害怕的是些什麼人?」
黃秀芬雙手捧着下巴想了一會:「是…是共產黨。李太太,你就是共產黨吧?」
「聰明的姑娘。」李太太用手輕輕地拍了一下黃秀芬的肩膀。
黃秀芬頓覺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一下子撲入李太太的懷抱里。李太太把黃秀芬攬在懷裡,溫柔的手輕輕地撫摸着黃秀芬的頭:「大威不是說今天要來嗎,你把我的耳環和金戒指叫他帶到北平去換幾個錢來。」
黃秀芬鼻子一酸,感情的閘門好像突然被提起,心中的情潮在翻騰。原來李太太自從付了50塊大洋後,錢剩不多了,一連好幾天,李太太沒有買過水果吃,連塊香皂都捨不得用。她撲在李太太肩上哭了。
遠處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槍炮聲,李太太指着槍炮聲響起的方向:「秀芬,是不是北平又開始打仗了。我已經從收音機里聽到了蘆溝橋事變的消息,看來這醫院我也不能住下去了。」說著,李太太拉起黃秀芬下了西山。
李太太和黃秀芬剛走沒多遠,從山坡上的一片灌木叢里走出來兩個人,沙沙響動的腳步聲驚動了李太太和黃秀芬,她倆扭頭一看,原來是醫院的侯醫生和住院病人鄭達生為追捕一隻受傷的野雞而奔跑。
李太太和黃秀芬沒有理踩他們,順着下山的小路疾步走去。鄭達生和侯醫生沒有找到受傷的野雞,掃興地坐在一塊石頭上。
鄭達生望着李太太和黃秀芬的背影,臉上現出猙獰的笑:「嘿嘿,今天我用照相機偷偷拍下了那位闊太太的照片。你今晚找個借口去一趟北平,讓頭兒給鑒別一下這位闊太太的身份,要是還查不準,就去一趟天津,一定要弄清楚那位李知凡先生和這位太太的身份。」
「是,要是釣到了一條大魚,咱們…」
「哈哈哈,金錢,美女大大的有!」山谷間迴盪着魔鬼般的笑聲……
隆隆的槍炮聲日夜不斷,李太太與北平組織上的聯繫突然中斷了,她已按捺不住焦躁的心情,思索着對策。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啊,是大威,大威哥回來了。」黃秀芬從窗戶往外一瞧,跑去開門,賀大威閃身進了屋。
「大威,北平現在情況怎樣?」「北平淪陷了…」「那幾件首飾處理了嗎?」「嗯,可借人心惶惶,換的錢也不多。」
「除交藥費,夠盤纏就行了。秀芬,你們兩個先談,我去打個電話再與天津方面聯繫一下。」李太太走入電話間。
「大威哥,李太太這兩天要離開醫院,我打算跟她一起走。」
賀大威沮喪地說:「李太太是個好人,你跟着她走吧,反正北平你是呆不下去了。今天我路過姓郭的家門口,見他家門口掛了一面日本膏藥旗,那姓郭的又要死心當漢奸了。」
黃秀芬抑制不住一腔深情,明亮的雙眸閃爍着青春的光澤:「大威,我在北平也就只有你這麼一位親人了,我想送你一樣東西做個留念,你不會嫌棄吧。」說著,黃秀芬從衣袋裡取出一張畫片,「大威哥,這是我用藥盒自己做的,背後寫了一首詩,現在你別看,等以後想我了再看。」
賀大威接過畫片貼在胸前,對黃秀芬說:「你還記得前幾個月我被學校開除的事吧,那不是因為打架,是當時我們幾個同學想跑到西安去找同國民黨談判的周恩來先生,被學生中的特務告了密。這一次我想逃到延安去……」
「大威哥,你的想法要是告訴李太太,說不定她能夠幫你哩。」賀大威急忙攔住秀芬的話:「你千萬不要告訴李太太。」
「什麼事呀,還對我保密?」李太太走過來,「你們兩個在說啥悄悄話?」
「李太太,你認識一個叫周恩來的先生嗎?」
「啊?你聽誰講的?」
李太太板起面孔,顯得非常嚴肅。賀大威見瞞不住,只好如實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李太太鬆了一口氣:「大威,你願意和秀芬一起跟我走嗎?」
賀大威興奮地說:「只要能到延安,我死而無憾。李太太啥時動身?」
李太太一副焦躁不安的神色:「眼下情況很危急,得馬上拿主意。」
門外響起一陣「沙—沙一沙一」的掃地聲。李太太開門一看,原來是打掃衛生的啞巴老頭在掃地。只見那啞巴老頭給李太太使了個眼色,一個小紙團隨着掃帚不經意地一揮,掃到李太太腳下,啞巴老頭俏然消失在拐角處。
李太太彎腰拾起進屋一看:今日午夜零點動身,悄悄離開這裡,到時候有人在西山腳下接應。李太太把紙條裝入兜里,臉上的愁雲消去了許多,她告訴秀芬和賀大威:「馬上準備,今晚零點行動。」
夏夜裡顯得分外靜謐,天空沒有月亮,大地被濃濃的夜色遮掩起來,遠處不時傳來槍炮聲和爆炸聲。療養院綠草坪旁的一棵柳樹下,兩點鬼火似煙頭一明一滅,那是侯醫生與鄭達生在策划著陰險的詭計。
「你真有眼力,那照片上的李太太不是一般的人物,她是…」
侯醫生瞅瞅四外沒人,趴在鄭達生肩頭耳語了一番。
鄭達生聞聽,欣喜若狂:「啊?是她?啥時候動手?」
「上頭說兩檔第二次合作就要開始了,所以,要逮捕她這位特殊身份的人,只能秘密進行,今晚午夜以後動手,警車已經安排好了。」
「好,千萬注意別讓大魚露網…」
兩個黑影隱藏在暗處,盯着李太太的病房。
今晚,李太太沒有一點睡意,她不時地抬頭望一眼夜光錶,時間過得真慢。她恨不得插翅飛回延安,飛到同志們中間。
黃秀芬和賀大威沒有睡意,兩顆心都緊張地跳動着。夜光錶的時針「嗒嗒」地走着…零點終於到了,賀大威機靈地掂起皮箱,輕輕地開了門,見外面沒動靜,才向屋裡的李太太和黃秀芬揮了揮手。
通往西山的田間小徑,她們早已走熟了,朦朧的夜色下,三人疾步朝山上奔去。就在這時,有兩個黑影梢悄在後面跟蹤追去…在兩條黑影后面不遠處,一個黑影閃身消逝在夜幕里。
李太太、賀大威和黃秀芬三人只顧慌慌張張趕路,沒有發現跟蹤的人影。翻過幽靜的山間小路,再往上走就是山頂了,過了山頂,就有同志們接應了,李太太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不許動。」兩個黑影持槍站在一塊巨石上攔住了去路,為首的鄭達生奸笑着說:「哈哈哈,李太太,這麼長時間的老病友了,就這麼不聲不響的走了,恐怕有點兒不太禮貌吧。」
侯醫生也不陰不陽地說:「是啊,我也為李太太效勞了這麼長時間,也不道謝一聲,太不夠意思了吧。」
三人不禁大吃一驚。「你們想幹啥?敢對李太太行無禮,我就跟你們拼了。」黃秀芬把李太太攔在自己身後,怒視着那兩個黑影。
「哼,你們兩個乳臭未乾的年輕人也跟李太太一起乖乖地走吧。」
鄭達生冷冷地「哼」了一聲,說:「假如我沒有認錯的話,你並不是李知凡太太,而是中共領導人周恩來的夫人。」
李太太見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大義凜然,鎮靜自若地指着鄭達生和侯醫生:「哼,你們兩個只不過是北平特務機關的兩條癩皮狗,想不到在私人療養院里,也混進你們這樣的東西。我可以隨你們走,但你們要放走這兩個無辜的孩子。」
鄭達生揮了揮手中的手槍:「不行。鄧女士,這兩位年輕人也將同你一起從地球上消失了。」說罷,兩名披着人皮的特務就去抓李太太。
「砰!秤!」隨着兩聲槍響,鄭達生和侯醫生應聲倒地,一個人影從一棵松樹後跳了出來:「周夫人,讓你受驚了,我叫吳功勛,是療養院的清潔工。」
「啊?你不是個啞巴嗎?為啥…」
「不,我是黨員,自從你住進醫院,我就負責暗中保護你。」
「啊,老吳同志,謝謝,太謝謝你了。」鄧穎超激動地握住老吳的手。「周夫人,情況危急,快走!我來送你們下山,西山腳下有咱們的人接應,聽說還是斯諾先生親自駕車來接你的。」
鄧穎超對兩個青年人說:「好,我們快走。」在夜色的掩護下,一行人悄悄地朝西山腳下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