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側卧着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嫗,頭上稀稀疏疏的白髮,臉上是刀刻般的深皺。那上面不僅遺留下歲月的印跡,也記載了老人艱辛的一生。不過此刻,她顯得非常安寧,或許她正在編織着自己的暮年生活,或許她正在回味人生的甜酸苦辣……老人,有他們自己的夢,也有他們自己的懂憬和追求。
他透過棚屋的門隙向里窺望了一會兒,將手探進一塊用塑料布作遮擋的窗戶,從裏面拔開插銷,悄悄走到床前。老人的覺輕,朦朧的睡眼瞬間與他的眼光碰撞到一起。
那是一種怎樣的眼光啊!野獸般惡狠狠地噴着凶焰,冷酷的面孔也毫無表情。他一步步逼向老人,老人驚懼地縮成一團,一句話也講不出。猛地,他舉起鋼棒朝她的頭部打去,老人悶聲撲倒在床上,頭上湧出的血殷紅了破舊的被褥。他跳上床,騎在老人身上,用腰帶系住脖頸用力狠勒……老人微弱的掙動漸漸止息,眼睛卻在張着,那裏面充滿了不解、憤怒和悲哀。
望着這雙眼睛,他渾身一陣顫慄。從地上抓起根木棍,對着她的眼睛猛戳,可憐的老人再也不能復生,他這才跳下床,把屍體拖到床下,揩揩血跡,將門反鎖,徑直朝黑暗中去。
一位垂暮老人就這樣悲慘地結束了生命,不知是出於巧合還是兇手的安排,這天剛好是她的八十歲壽辰。
在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看清了,對她下毒手的正是自己視若心肝的親孫子。
「人活七十古來稀」,八十歲老人的壽誕是更值得慶賀之事。清晨,女兒提着生日蛋糕、果品來為她祝壽。
大城市擁擠不堪的住房條件,她實在無法接老人去同住,對母親她時常懷着一股歉疚之情,全部的孝心也只能表達在節假日來為老人做些事情上面,今天她先來一步,準備為老人洗洗涮涮,然後再做上頓可口的飯菜,下午丈夫帶着孩子也要來的。
門鎖着,她以為老人出去了,就轉身到市場上去買菜。一個小時又過去,門還沒開,她又到老人常去的地方找尋,仍不見蹤影。她有點慌了,請來鄰居,一起把屋門扭開。
小小的棚屋藏不住任何秘密,他們一眼看到,老人的一隻赤腳裸露在床圍的外面……慘不忍睹的血腥場面,幾乎痛暈了女兒,多年相處的老鄰居也紛紛掩面拭淚。
半個小時後,十二號院里到處是警察在走動,院牆外站滿了低聲議論的群眾。
現場勘驗結束時,大量的證據材料已為公安機關所掌握,另據鄰居反映,昨天上午老人的親孫子王曉華來吵鬧過陣,後來氣沖沖地走了……經過緊張的工作,公安機關確認王曉華為作案重大嫌疑人,並於當晚從家中將其拘捕。
區公安分局的審訊室里,燈光略顯昏暗,牆角上固定着一隻鐵凳子,這裡的氣氛永遠是那麼冷森。王曉華木獃獃地坐在凳子上,一雙手袖着,乍看上去,誰也不會相信這起惡性案件會是他所為。年齡剛滿十八歲,團團的小臉上還透着幾分稚氣。
他為什麼要兇殘地殺害自己的奶奶?他又是怎樣走上這條犯罪之路?
公安機關的預審記錄,似乎給了我們明確的答覆,可又使我們更深地墜入五里霧中。
「王曉華,五月二十日凌晨你幹什麼去了?」審訊員表情嚴肅地問。
「殺人去了,殺了我奶奶。」彷彿是在回答一個十分輕鬆的問題,他並不顯得緊張。
「怎麼殺的?」
「……」他的嘴在嘴動,足足講了二十分鐘,像在敘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毫無表情,毫不隱違,「都講了,能讓我回家嗎?」末了,他問了這麼一句。
「老人與你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殺害她?」審訊人員有些憤然,聲調嚴厲了許多。
「為房子的事,我們要,她不給,還到法院告我們,法院也向著她……」他的頭微微揚了揚,似乎蠻有道理。
「為房子,就可以殺人嗎?」審訊員顯然不太相信他的話。
「再有,再有就是我媽媽老擠兌我,說我不像個男子漢,罵我是窩囊廢。我殺了奶奶,也是為了讓她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個男子漢,就這些,沒別的了,我說得都是實話。」他表情懇切地望着面前的警察。
回答是如此簡單,簡單得讓人難以置信。可是以後的審訊,直至到了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庭上,他一直都這麼說。公檢法機關在各個階段的工作中,對殺人動因都進行過調查核實,未發現任何疑點。大量證據表明,他的供述是真實的。
為了這麼點事情,便能將奶奶殺死,實在令人費解。然而,當我們將筆觸探入他的家庭,並沿着他的成長道路作一番探尋之後,疑團才漸漸打開。
王曉華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父親(遇害老人的獨生兒子)是工人,母親也是工人。童年時代的王曉華像許許多多孩子一樣,天真可愛。他愛這個七彩的世界,同時也對這個令人目弦的世界充滿了驚奇和興趣,用那雙孩子的眼睛去觀察去探究。
王曉華的父親老實本分,少言寡語,他的母親卻是生性刁悍,出言尖刻。不知這對夫妻是怎樣陰差陽錯地結合到了一起。從他們共同生活後不久,這個家庭里便時時充斥着火藥味。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可能成為一場「大戰」的導火索,吵鬧成了這個家庭的「保留節目」。和一些家庭一樣,他們共同維持着這不死不活的婚姻,硬撐着一個脆弱的社會細胞。從曉華記事起,他所領略的就是這種無休止的「內戰」。當然,更多的是母親的頤指氣使和高聲斥罵。
一天,母親下班回家,嫌飯沒做好便口出不遜,父親回敬了兩句,於是乎烽煙突起,直至相互扭打起來。
又一天,奶奶正為曉華縫補衣服,媽媽也不知為什麼與她大吵起來。曉華知道,媽媽和奶奶吵是衝著爸爸來的,可他沒想到,媽媽竟然舉起手打了奶奶,那一次奶奶病了十多天。
由夫妻間厲聲對罵,比賽式地摔東西,到相互扭打,無緣由的遷怒,這對夫妻的關係在一步步惡化,而且絲毫也不避違孩子。
曉華將這一樁樁一件件都看在眼裡,起初他怕,嚇得嚎啕大哭,可沒有誰理會他。他也無法判明這複雜矛盾中的是是非非。慢慢地,他適應了家庭中的這種不正常氣氛,對周圍的一切,他已經習以為常。幼小的心靈蒙上了一層灰暗,自私、冷漠、愚味、野蜜的種子深植入他的心田,他的性格開始發生一種潛移默化的畸變。
有人曾問他最喜歡什麼?
「我最喜歡看打架那才有意思呢!」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在學校,不論是男同學女同學,也不管是強者還是弱者,只要他不如意,便會揮動起自己粗壯的小拳頭。在街道,他以打架鬥狠而聞名,小小年紀,儼然成了一個無人敢招惹的小霸王。
當夫妻感情徹底破裂之後,無論用何種高妙的手段去彌合修補,其結果都將是有害而無益的。其受害不僅是對夫妻雙方,而且會累及孩子。
長久的胡亂湊合,使曉華的父親過遲地明白了這個道理,他感到這令人齒寒的婚姻實在無法維繼下去了,他渴盼解除這令人窒息的束縛。終於,他向法院提出了離婚請求。妻子在法官面前撒了幾回潑,爭取到了全部物質要求之後,爽爽快快地在離婚調解書上籤了字。孩子歸她撫養;家裡有價值的財產幾乎全部分割給她;丈夫每月須照付一筆不小的撫養費;此外,房子歸她與孩子居住。居住在大城市的人再清楚不過,房子是婚姻案件中一個重要因素,無怪乎有人形容說,良妻易找,陋室難尋。可是為了孫子,也為了儘快結束這已然死去的婚姻,老人勸說兒子搬出了祖居的住房,母子倆住進了那間自搭的小棚屋,
將大房間讓給了兒媳與孫子。這一年曉華剛剛九歲。曉華的父親原本體質虛弱,再加上這些年的磨折與坎坷,使他早衰。就在離婚後不久,他發現早已患了肝癌。沉重的思想負擔,不幸的家庭氛圍,長時間地遮掩了病情,當精神稍稍松下來的時候,病魔又顯露出猙獰的面目。他倒下去了。兩個月後,這個正值壯年的漢子抱憾辭世。
他的死,沒能喚醒曾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妻子的良知或使她稍動點惻隱之心就連兒子也不曾為父親的死掉一滴淚,多年的磨練,母親的教誨,早已淡化了他心靈中善良和同情的感情。為他憂傷的只有年邁的母親。
白髮人送走黑髮人,冷落的小棚屋裡,從此只剩下她一個人,每每念及兒子,她都會止不住淚水漣漣,她默默反思,將這一切悲劇歸結到那個悍婦的身上,憤激之情在心頭燃起。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委曲求全,面對那個女人的尋釁謾罵,有時她也要回敬幾句,儘管這會惹惱對方,招來一場更猛烈的風暴,但這微微的反抗,使她心理上得到了點平衡。
對此類事,王曉華很少捲入,可無休止的吵鬧使他生厭,他慶煩母親,也慶煩奶奶,他慶煩周圍的一切。有時,他摔桌子打板凳發泄火氣。有時,他又會粗野地咒罵兩個正在唇槍舌劍的女人……在他心中,無論是對母親還是對奶奶,尊敬之情早已蕩然無存。盛怒中,他甚至發狠地叫:「我真恨不能殺人。」
王曉華母親的單位終於分房了,她第一個將申請表遞了上去。有關領導考慮到她的具體情況,決定分給她一大間,以緩和這曠日持久的矛盾。老人不知從哪兒得知了這個消息,她打心眼裡高興。她們搬走之後,自己便可以從陰潮的棚屋裡解放出來,過一幾天舒心的月子。
時間一天天過去,人全搬走了,可房子卻始終沒有騰給她,她耐住性子去詢問,得到的又是一頓辱罵。
曉華母親對領導表示,房子不能騰,因為孩子大了,與母親同住不方便,再說,今後他還要交女友結婚呢,領導對此無話可說。也許曉華母親的理由不無道理,可她不知考慮過沒有,老人又該怎麼辦,難道就該讓她在四面透風陰冷潮濕的臨時棚屋裡永遠住下去嗎?
老人憤怒了,她去找鄰居,鄰居除了去表示同情又能怎樣。她去找居委會,居委會也無奈何,最後,她去了法院。十多年壓抑的憤怒爆發了,她不想再謙讓,更不想再忍耐,她要問問法官們,這天底下到底還有沒有說理的地方。
區法院的審判人員廣泛地了解了情況,對雙方當事人作了大量調解工作,均告無效。經過反覆研究,判決終於作出:被告遷至新房,將十二號院內北房騰空交原告使用。
曉華的母親不服,又訴至市中級人民法院。可是結論依然,維持原判。她沒有什麼招術可使,但她仍舊在拖着。法院執行人員幾次警告她要按判決遷出,否則將予強制。她怕了,一腔火氣無處發泄,她幾次對兒子說:「你奶奶這是成心跟你作對啊!」見兒子不理睬,她又哭天搶地:「都是你沒本事,簡直是個廢物,讓一個老太太欺負……」
他一氣之下衝出家門,在繁華喧鬧的街市上無目的地遊盪。他的心情煩躁,思維也被攪得十分混亂。他破天荒地喝了不少酒,想借酒消愁。可是母親的話卻一直在耳邊縈回。他闖入十二號院,蠻橫地與奶奶大吵一頓,在鄰人的勸阻下,他憤憤地走了,可自幼深埋下的那顆罪惡的種子卻在迅速膨脹。
晚上十點多鐘,他在家小酒館裏又一次喝了酒。酒精點燃了他胸中的邪火,一個喪盡天良的罪惡計劃,在腦海里閃現出來……
1991年9月23日上午十點,鄭州監獄。
他在法警的押解下緩緩走出監號,腳上的重鐐發出嘩嘩的聲響。今天他接到了市高級人民法院院長下達的執行死刑令。今天將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最後一日。十八歲——黃金般的年華;十八年——人的一生中短暫的一瞬。對此,他毫不足惜。他曾對看守人員說:「人活着有什麼意思,我早活夠了。」一番冷冰冰的話語,聽了讓人心寒。人們不禁要問,小小年紀,他怎麼會如此厭世?怎麼會如此冷酷無情?
王曉華無人性地殘殺祖母,激起了群眾的極大債概,對於他的野蜜獸性,人們無法寬容。公判大會上,當人們聽到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時,全場掌聲雷動。座談會上,群眾代表們交口稱讚人民法官為民作主,剪除惡人的正義之舉。
許許多多的人不知道的是,收到一審判決書的曉華母親又是一種什麼心情,她奔走於各大醫院之間,急切地向接待醫師提出一個奇特的問題:一個人死後交醫院解剖、供器官移植到底能值多少錢。「五萬」!她不知從誰人嘴裏得到了這個答案,她的心境坦然了些。在五萬的幅度內,她不惜四處求貸。她要為兒子請最高明的律師,她要用錢鋪一條通路,以求人民法院能網開一面。
用自己身體的全部價值去換取兒子的生命,這不能說不是一種真摯的情感,如果拋開她的既往,人們看到的是一顆多麼崇高的心靈。因為她畢竟是孩子的母親,她在用母愛之心營救兒子。然而,法律如鋼似鐵,法律不講情面,曉華母親的一切努力付諸了東流,她將在深深的悲苦和自責中度過餘生。
案件審結了,隨着時間的流逝,這幕慘劇也早已在人們心中淡漠。可是一絲隱憂卻在困擾着我,多少年來,我們都在驕傲地向世界宣稱,我們的國度是一個有着數千年文明史的禮儀之邦。可是,尊老愛幼之風將如何在新的時代弘揚?千萬個家庭中的矛盾衝突又將靠種什麼力量去妥為調適?孩子們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他們的身上絕沒有一絲一縷罪惡的影子,那麼又應該如何對他們施以正確的引導教育?這一切難道不應該引起每一個家庭,每一位父母乃至全社會的高度重視嗎?
或許,人們也在默默地思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