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
1.
我叫羅子孚,陝西邠州人,父母去世得很早,年僅八九歲就跟着叔叔羅大業生活。
叔叔是國子監的小官,有錢卻沒有兒子,視我如己出。
我十四歲那年,被壞人引誘去尋花問柳,正好有個南京妓女寄寓在我們那裡,我很喜歡她,為她所迷惑。
後來妓女回南京,我也瞞着家人跟到南京。
妓院銷金
2.
半年以後,我的錢用完了,妓女家裡待我就不好了,但是還沒有把我趕出去。
不久,我身上生了瘡,臭不可聞,連床席上都沾染了臭水,被妓家趕出門,只好在街上乞討,大家遠遠看到我,都掩鼻而過。
我生怕死在南京,只得討飯回鄉,每天走三四十里,慢慢來到了邠州地界。破衣爛衫,身染惡瘡,實在沒有顏面回家,但還是掙扎着要回去。
3.
這天天色已晚,我想找個寺廟借宿。路上碰到一位貌若天仙的少女,走近我問:「你上哪兒去呀?」
我實話實說。少女說:「我是個出家人,住在山洞裏,可以睡覺不怕虎狼。」我大喜,隨她而去。
來到深山裡,望見一座洞府,洞口橫着一條小溪,溪上有座石橋。
過橋後走幾步,洞里有兩個石室,沒有燈燭卻亮亮堂堂。
4.
少女叫我脫去破衣裳,在溪水裡洗浴,說:「洗洗吧,洗洗惡瘡就會好了。」又鋪好床叫我睡覺,說:「你睡吧,我給你做條新褲子。」
少女用像芭蕉葉一樣的大葉子,裁剪縫補做成衣服,我靠在床上看着她做。
一會兒就做好了,折好後放在床頭,說:「明天早晨起來就穿這個。」
少女在對面的床榻上睡了。
5.
我發現洗完澡生瘡處沒那麼疼痛了,第二天早晨睡醒後在身上摸索,已經結了痂。
起床時心想樹葉做的衣服恐怕不能穿,拿起來認真看,變成了綠錦做的,滑膩非常。
少女又用樹葉做餅、做雞、做魚吃,都成了真的。
石室的角落裡有壇好酒,喝掉一些後把溪水灌進去,又成了滿滿的一壇佳釀。
山洞成親
6.
這樣過了幾天,我身上的瘡全好的,晚上向少女求歡,少女說:「你真是個輕薄子呀,才安下身來,就痴心妄想。」我涎着臉說:「無以為報,唯此身耳。」兩情歡洽。
7.
一天,有位少婦闖進洞來,笑着說:「翩翩你這個小鬼頭可真快活!什麼時候找了個如意郎君呀?」
翩翩微笑迎賓,說:「花城娘子,貴足久不踏賤地,是今天西南風緊把你給吹來的吧?這回生了個小子沒有?」
花城說:「又是個丫頭片子。」
翩翩說:「花娘子真是個瓦窯【注】,怎麼不帶來玩?」
花城說:「剛剛把她哄睡了。」
8.
於是大家坐下來喝酒。
花城看着我說:「小夥子,你這是哪世修來的福啊。」
我見花城二十三四歲,風致宛然,不免心涉遐想。
正好剝果子時果子掉落在地,俯下身去假裝撿拾,偷偷捏花城的腳。
花城彷彿不知,望着別處輕笑。
9.
我正在心蕩神馳,忽然感覺褲子和袍子不熱乎了,一看變成了落葉,大驚。
趕緊直起身來坐好,一會兒,衣服又漸漸變回來了。暗自慶幸兩人沒有發現。
過了片刻,敬酒的時候,我又故態復萌,用指尖輕搔花城的掌心。花城依然恍若不知。
我正痴想間,衣服也變成了落葉,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變回來。於是才心生慚愧,不敢妄想。
花城作客
10.
花城笑着對翩翩說:「你家男的不是好人,如果不是怕你這隻醋罈子,只怕早跳到九霄雲外去了。」
翩翩也奚落道:「薄倖男人,凍死活該!」
兩人一齊鼓掌大笑起來。
花城離席,說:「家裡小丫頭只怕醒來了,在那裡號喪呢。」
翩翩起身送客,說:「你只記掛着勾引別人家男人,還記得令愛在家裡哭啊?」
花城走後,我害怕翩翩責罵,但翩翩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11.
住了一段時間,已是深秋,翩翩收集了很多落葉以備過冬。
看到我衣衫單薄,就用寬葉包住洞口的白雲以為棉絮,為我做棉衣,穿在身上,又輕又暖。
12.
過了一年,翩翩生下一子,取名保兒,極為聰明俊秀,夫婦整天在洞里以帶孩子為樂。
但我很想念家鄉,請求翩翩和自己回去。
翩翩說:「我不能去。要不你自己一個人去吧。」
拖了兩三年,孩子長大了,我夫婦就和花城結了兒女親家。
13.
我挂念叔叔年老無人照顧。翩翩說:「阿叔年紀是大了點,但身體還強健,不用牽掛。」
翩翩常常拿樹葉為紙,親自寫書教保兒讀,保兒過目不忘。
翩翩說:「保兒生具福相,放到人間,取卿相之位當不為難。」
14.
光陰似箭,保兒十四歲了,花城親自把女兒送來成親,媳婦盛妝于歸,容光煥發,我夫婦非常高興,大家舉酒為賀。
翩翩用髮釵在桌上敲擊節拍,唱道:
我有個好兒子,不羨人家貴官。
我有個好媳婦,不羨人家綺紈。
今晚全家聚會,大夥都要喜歡。
我給老公敬酒,老公你要加餐。
夜深花城走了,我夫婦和兒子兒媳各居一室。新媳婦非常孝順,膝下承歡宛若親生。
15.
我又想回老家了,翩翩說:「你身上有俗骨,終究不能做仙人。保兒也是塵世的富貴中人,你帶去吧,我不能誤了他一生。」
兒媳想要和親生母親告別,花城已經不期而至。
兒女非常捨不得,眼含淚水,翩翩和花城說:「先去吧,以後再來看我們。」
翩翩剪葉為驢,叫我們三個騎着回邠州老家。
重入天台
16.
這時我叔叔已經致仕在家,他估摸着我早已在異鄉身亡,突然看到我帶着孫子孫媳婦回來了,如獲至寶。
進門,各自所穿的衣服都變成了芭蕉葉,有的地方破了,裏面的棉絮變成白雲一縷縷地飛走了,就都換上了人間的衣服。
後來我想念翩翩,和兒子一起去探望,洞口已是滿地落葉,故徑已迷,我們只好哭了一場回家了。
【瓦窯】古代生子叫弄璋,生女叫弄瓦。花城可能之前已生了好幾個女兒,所以翩翩戲稱其為「瓦窯」。
《聊齋志異·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