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人人視雍王為禁忌,唯獨她,不但敢招惹,還被他放在了心尖上

2022年10月28日12:41:38 故事 1681

賜婚後,王妃只想靠王爺續命【扎小瓜】

二月初二,花朝宴。

群臣雲集的大殿中,絲竹聲歇。

明黃龍靴輾過墁地金磚,皇帝望着匍匐在地的官員,「顧卿,你再說一遍?」

顧文敏跪拜於地,聲音微顫,「臣的女兒已二十二歲,早已過了適合婚配之齡


他的額頭緊貼冰涼的地板,一縷冷汗從額角滑下。

皇帝靜默須臾,望向右側下方,「雍王,你意下如何?」

雍王鳳澤聞了聞杯中美酒,漫不經心道:「臣弟無心婚娶,陛下不必費心。」

「呵,」皇帝冷哼,「長兄如父,朕有心為你打算,難道還錯了不成?」

他轉向顧文敏,質問:「顧卿,你當真不願?」

「臣……」顧文敏咬咬牙,正要再次拒絕,就聽一個柔和的聲音在殿中響起。

「臣女願意。」

緋衣女子走出女賓座席,朝皇帝盈盈下拜,「臣女顧青,願遵陛下旨意,嫁與雍王為妃。」

這話一出,滿場嘩然。

「……她就是顧文敏的女兒?」

「不錯,她方才就坐在我身邊,看她一整晚寡言少語,還以為是個鵪鶉,沒想到……呵。」

「這膽子未免也太大了。陛下議事,哪有她一個姑娘家插話的份兒。」

「沒聽說家裡缺少主母管教嘛?」有人偷笑,「能幹出這樣出格的事兒,人家可不會害臊。」

「那要是雍王執意不肯娶她,她這輩子也別想再嫁人了。」

席中諸人竊竊私語,間或傳入顧青耳中,顧青垂眸,唇角淺笑恰到好處,宛如尺量。

皇帝也被顧青的大膽震了下,他喚她起身。

「你就是顧青?」

「是,臣女參見陛下。」

皇帝上下打量她一眼,只見庭中的女子腰若扶柳,弱質芊芊,看上去的確像有幾分不足之症。

「你父親寧肯違抗朕的旨意,也不願將你嫁與雍王。你一閨閣女子,今日當著滿朝百官說出這種話來,你可知會有什麼後果?」

顧青微微垂首,「請恕臣女情急,臣女……臣女早就對雍王一見傾心,還望陛下成全。」

「一見傾心?」皇帝笑起來,他指指顧青,「好個不知羞的女子。」

「陛下,」顧青咬了咬唇,「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臣女實是不想錯過這般姻緣,請陛下恕罪。」

皇帝問她:「那你方才可聽到雍王說他無心婚娶?」

「君恩如山,陛下待手足情深誼厚,雍王定能感念。」顧青道,「臣女待雍王之心,亦是拳拳,日後雍王殿下定能體會。」

她神情微羞,卻毫不忸怩,將心中情意坦然表露。

皇帝定定看她兩眼,忽然大笑,甩袖走回御座。

「顧卿,朕看你這女兒很好,堪配雍王。這樣吧,婚期就定在下月十五,筵席過後,你就帶着她回去備嫁。」

說完,他的目光掃過坐在一旁的雍王。

只見鳳澤放下酒杯,眯眼看向場中叩謝聖恩的女子,眼中平靜無波。

「顧小姐請留步。」

顧家馬車前,雍王府的侍衛攔住顧文敏父女倆,沖顧青抱拳,「我家殿下請顧小姐移步一敘。」

顧文敏拉住顧青,對侍衛道:「夜深露重,小女體弱受不得寒,王爺若有吩咐,明日下官再陪小女至王府拜見。」

侍衛面無表情,「殿下找顧小姐談話,耽誤不了多久。顧小姐,請。」

顧青看着前方那架通體漆黑的馬車,「爹,我去去就回。」

她示意父親鬆手,隨侍衛來到雍王府的馬車旁。

馬車門帘朝兩旁高高掀起,雍王鳳澤坐在車中。

他膚色極白,像山巔堆積的雪,在這乍暖還寒的春夜裡,透着冷冷的疏離。

顧青立在車前,對鳳澤頷首致意,「臣女見過殿下。」

鳳澤倚着身前的小几,單手支頤,打量眼前這名纖弱的女子。

「一見傾心?」他淡淡道。

顧青抿了抿唇,嘴角現出一抹清淺笑意,「臣女於殿前失儀,請殿下莫怪。不過,殿下可記得七年前你南下平亂時,曾路過蒼州。臣女那時有幸目睹殿下英姿,從此記掛於心,再難忘懷。」

鳳澤笑了下,「顧青,你那時多大?」

「虛歲十五。」

「所以你至今不曾婚配,難不成就是為了等我?」

顧青羞澀地垂下眼帘,「往日臣女不敢肖想。而今陛下既然賜婚,臣女又怎能錯過此等良機。」

她抬起頭,對鳳澤道:「於殿下而言,這或許只是一個女子的痴心妄想,但我心儀殿下,對臣女而言,愛慕一個人並沒有什麼好羞恥的,臣女此心,坦坦蕩蕩,日月可鑒。」

她大膽迎上鳳澤的視線,言辭懇切,殷勤萬分。

鳳澤抬了下眉梢。

本朝女子作風彪悍,就連科舉做官也不少見,但像顧青這樣將愛慕之心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坦率表露的,實是第一個。

風澤開口:「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顧青眨了眨眼,「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鳳澤目注她半晌,勾唇,「撒謊。」

顧青面上一紅,「若殿下再肯偏愛幾分,顧青定會甘之如飴。」

這回只聽鳳澤冷笑。

「顧青,你有這般口才,何不入御史台?」他捋了捋衣袖,「有你這樣的臣子,陛下一定會滿意。」

「可是我只想留在殿下身邊。」顧青正色道,「殿下孑然一身多年,顧青……心疼。」

女子溫柔的嗓音如同輕風拂過暗夜,低低兩個字落在聽者耳中,竟生生聽出了幾分隱忍與眷戀。

鳳澤坐直身子,「巧舌如簧。」

他目色如電,射向眼前之人,「你若是想討好陛下,恭喜你,你的目的達到了,所以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態,陛下為何賜婚,你心裏應當清楚。」

「臣女不知。」

鳳澤嗤笑一聲,「你不是心繫於我么?怎麼,我在京中的軼事你竟然從來沒有打聽過?」

「我……」顧青咬咬唇,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殿下說的可是正月十五那事?」

鳳澤揚眉。

顧青又道:「聽說元宵那晚,殿下同瑜貴妃的侄子隋有賢在燈會上起了爭執。」

她偷偷瞧了眼鳳澤,說:「殿下還打斷了隋有賢一條胳膊。」

「不錯,你果然知道。」鳳澤似笑非笑,「那你可知我為何與他起了衝突?」

顧青抿唇不語。

鳳澤屈指點點桌面,「顧青,我不喜歡跟人打啞謎。」

顧青吸了口氣,緩緩道:「聽說,是為了一名女子。」

她的語氣不情不願,甚至還有幾分不加掩飾的委屈。

鳳澤雙手枕在腦後,靠向後壁,「為了一個女子就在街上跟人大打出手,像我這樣的男人,顧青,你竟然敢嫁?」

他目光灼灼,盯着顧青的視線似要將她燒出一個洞來。

夜風吹起顧青的裙帶,她揪住那柔軟的絲絛纏在指間,沉吟半晌,揚唇道:「若嫁與殿下,或許有朝一日,殿下也會為了我與人大打出手,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顧青的聲量不輕,幾名出宮的官眷從旁經過,聞言紛紛一怔,趕緊互相拉拽着快步離開。

可以想見,明日京城中不知會傳出多少流言蜚語,鳳澤向來不懼這些,而立於馬車前的女子,在他看來似乎也不見害怕。

她澄澈的雙眸望着鳳澤,帶着殷殷期許。

鳳澤揮下車簾。

「回府。」

他沒有再對顧青多說一句話,將她留在原處,徑自離開。

「阿青!」

顧文敏拎着袍擺,一路小跑着過來,「還站着幹嘛?上車上車。」

他指揮自家車夫將馬車駕到跟前。

父女倆剛進馬車坐下,顧文敏就沒好氣地數落,「筵席上誰讓你出來接話的?陛下面前,你怎麼什麼話都敢講!你看你,現在該怎麼辦!」

顧青撫了撫裙擺,「爹爹莫急,陛下既然賜了婚,咱們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唄。」

「說什麼大傻話!」顧文敏捶胸頓足,「你一個姑娘家,婚姻大事哪能由你自己做主!再說了,你以前不是常說你不嫁人嗎?怎麼今日就改了口?」

不但改了口,他這性情淺淡的女兒還比誰都撲得勇猛。

滿朝文武,百官家眷,現在誰不知道他家阿青痴戀雍王,還上趕着求嫁?

顧青替父親拍拍胸口順氣,「爹,木已成舟,難不成你還想悔婚?」

「我倒是想!」顧文敏瞪眼,「你爹我先前拼着老命不要,抵死也要求陛下收回成命,你倒好,一句願嫁就讓陛下下了聖旨。女兒啊,你想嫁誰不行?嫁給雍王有什麼好?」

「爹,你以前不還常誇雍王嗎?說他少年英雄,戰功顯赫,是大昱朝難得一見的好男兒。」

「那是以前。」顧文敏正色,「現在的雍王已經不是當年的雍王,現在的陛下更不會將兵權交還給他。你看今晚賜婚,陛下可有當真在意過雍王的想法?」

「那不是更好嗎?」顧青恬然一笑,「沙場兇險,我可不想為了夫君提心弔膽,害怕自己哪天做了寡婦。」

顧文敏指着她,連呸三聲,「說什麼胡話,不吉利,吞回去!」

顧青笑着依偎在父親身邊,「爹,你放心,我是心甘情願要嫁給雍王的。」

「你說你,到底什麼時候起了這心思啊?」顧文敏想不通。

「就是在蒼州的時候啊。」顧青為父親倒了杯熱茶,雙手捧過茶杯,「爹,你說過想讓女兒平平安安地活着,女兒此番任性,還請爹爹成全。」

顧文敏長嘆口氣,「你啊你,容爹再緩緩。」

父女二人在車內輕聲細語,車頂有黑影如大鳥般悄然騰起,投入道旁的樹影。

雍王府的侍衛統領師陽得了下屬的回稟,眉心皺作一團。

他轉身進了書房。

雍王鳳澤站在書桌後面,正在看一張紙條。

師陽將下屬在顧家馬車上聽到的對話如實轉告,「殿下,那位顧小姐好像對你真的情根深種。」

鳳澤睨了他一眼,「你信?」

師陽沉默了一會兒,「殿下當年每次凱旋,朱雀大街上那些臨街的酒樓客房,都被女子們包了去。我還記得殿下打完南蠻回來的那年,天上呼啦啦飄下一堆手絹兒,殿下嫌它們熏的慌,馬不停蹄踩了過去,倒是連累咱們身後的那群光棍兒將士,誰也不敢動手去撿。」

「照你這麼說,那顧家的姑娘也在其中了?」鳳澤問。

師陽老實回答:「屬下不知。」

鳳澤彎了彎唇,將手中的紙條放在燭火上燒毀,「她說七年前在蒼州見過我。」

「七年前殿下與南蠻作戰,的確曾路過蒼州。」

「我不記得見過她。」

「或許只是街頭一瞥?」師陽猜測。

鳳澤看着燭火上的煙灰飄落,捻了捻指尖,「師陽,有這瞎猜的工夫,不如去寫話本子?」

師陽背脊一涼,「屬下這就命人去查顧府七年前的事。」

「去吧。」鳳澤冷冷發話。

師陽頭也不敢抬,領命退下。

鳳澤行至窗前,望向天上一眉彎月,微微一哂。

一見傾心?

真是一個美麗而又動聽的言辭。

可惜太美麗的東西,往往是最致命的。

雍王與顧家女兒定婚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京城。

有好事者在茶樓酒肆中將這事拿出來閑談,便有人打聽那顧家女兒是何方神聖,為何過去從未聽人提起。

「你沒聽過也很正常,那顧文敏是禮部員外郎,官兒不大,二十幾年前顧夫人難產,生下這一女便撒手人寰。」

「聽說顧小姐先天體弱,打小就是個藥罐子,在家養了這麼些年才養好。」

「東街那家厚朴堂常年給顧家送葯,顧家的銀子怕是一大半都砸在這閨女身上了。」

「那她嫁進雍王府,能管得了家嗎?」

「這誰知道,要操心也是雍王操心,你管他的呢,她又不吃你家大米。」

眾說紛紜中,一頂青幔小轎穿過熙熙攘攘的大街,來到京中最大的藥行厚朴堂的後門停下。

身着藕色襖裙的女子從轎中下來,步入房門。

厚朴堂後院蓋了一座雙層小樓,樓中藥香撲鼻,青銅鼎爐中不時發出藥液沸騰的聲音。

二樓四壁放滿葯架,中間留出一片空地,地上鋪着軟毯,女子與一灰衣青年對坐在蒲團上。

「東家當真要嫁給雍王?」灰衣青年面色微凝,滿臉猶疑。

顧青淺笑,「嫁給雍王就有可能拿到三葉朱果,這個機會我不想放棄。」

灰衣青年不甚贊同,「可我們只知雍王與花谷的人有過往來,他們到底有多深的情分,花谷是否願意拿出三葉朱果,仍是未知之數。東家不該如此冒險。」

「宋藥師,我已經等不起了。」顧青捧着手中的熱茶,慢慢飲了一口,「我找花谷找了三年,一無所獲。如今看過的大夫都說我只剩下一年時間,若是不知道這病能治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你讓我怎麼甘心?」

宋藥師沉默一陣,「是我學藝不精,愧對東家。」

顧青笑起來,「宋藥師,當初我聘用你的時候,可不知道你能為我治病。這幾年得你相助,讓我行動與常人無異,已是意外之喜。認真說起來,是你給了我半條命,只有我欠你的,你又何愧之有?」

宋藥師搖搖頭,「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東家在我最艱難的時候施以援手,使我全家能在這京中立足,這份恩情,我永誌不忘。」

顧青擺手,「好啦,我最怕你們這些正經人,動不動就把恩情放在嘴邊,聽得多了,我怕折壽。」

她晏晏笑道:「你若當真愧疚,不如再將藥方好好研究,等我拿到三葉朱果,就能及時入葯,解我後顧之憂。」

宋藥師危襟正坐,「定不負東家囑託。」

他頓了頓,又道:「雍王那邊,還請東家多加小心。」

顧青抽了抽嘴角,「雍王府又不是龍潭虎穴,我嫁給雍王也不是為了害他。對了,宋藥師,我常聽他們說,你與尊夫人伉儷情深,這男女相處之事,可否指點一二?」

她求知若渴,卻見宋藥師端正的臉龐慢慢浮現一絲窘迫。

他伸手去拿茶杯,指尖被熱水燙了下,輕咳一聲,縮回手。

「這種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哪裡是……能指點的。」

顧青挑眉,「我看書上說,人生最怕有情痴,若有女子暗慕男子多年,男子知道後,總會心生竊喜吧。」

宋藥師囁嚅道:「虛榮之心,人皆有之。但若是心愛的女子,男子恐怕心疼居多,又怎會竊喜。」

顧青若有所思,「那你認為雍王會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她說到這裡,忽地眼睛一亮。

或許她應當叫人去打探一下,那日元宵燈會上,雍王到底是為了哪家的姑娘大打出手。

二月十九。

觀音誕

京郊的古安山上遊人如織。

顧青帶着兩名侍女走到半山腰,尋了處涼亭落腳。

侍女白桃拿出帕子給顧青擦汗,「小姐,一路上你都歇了五六次了,再不走快些,就趕不上古安寺放觀音齋了。要不我去給你找頂轎子過來?」

「不用。」顧青接過手帕,在汗濕的頸邊按了按,「這一路地勢陡峭,坐在轎子裏面反而心慌,趕不上就趕不上吧,這麼大的寺廟總不能少了吃的。」

白桃蹲下身為她捏腿,「小姐往年對觀音誕都沒什麼興趣,怎麼今年偏要老遠地跑過來?家裡還有一堆嫁妝單子要整理呢,要是老爺知道了,又得說奴婢沒看好小姐。」

顧青點點她的額頭,對侍立在旁的另一名侍女抱怨:「綠瑤,我就說不該帶她來,看這小嘴叭叭的,比婆子還嘮叨。」

白桃撅嘴,「你就嫌我啰嗦吧,等小姐嫁去雍王府,我就不操這個閑心,讓雍王來管着你。」

「喲,雍王?」附近有人輕笑,「這是誰家的小娘子啊,怎麼巴巴地要嫁給雍王?」

說著話,一行人走近涼亭。

為首之人身量細長,眼泛桃花,顴骨微聳。他穿着一身宮緞團花錦袍,右手胳膊懸在胸前,拿一條綢帶掛在頸上。

這人將顧青三人仔細打量,歪着嘴笑道:「聽說京里有個病秧子痴戀雍王,還在陛下面前請了旨,今兒我算是見着了。小娘子,你莫不就是顧家那位大姑娘?」

他言語輕浮,顧青的侍女綠瑤邁前一步,擋在顧青身前。

她不聲不響,盯着男子的眼神銳利如刀。

男子眯了眯眼,「你這丫環長得倒是不錯,怎麼,想忠心護主?」他譏笑一聲,「不如跟我回隋府,讓哥哥好好疼疼你。」

說完,他與身後的隨從放肆大笑起來。

笑聲方歇,就聽一個柔和的女聲在亭中響起,「隋有賢?」

男子一怔,隨後擰眉,「誰准你直呼小爺的名字?」

顧青坐在石凳上,微微笑着,「你那條胳膊還疼嗎?」

她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就激起隋有賢滿腔怒氣。

顧青看他的眼神充滿不屑與嘲諷,讓他又想起正月十五那個燈會上,他被雍王擰斷胳膊扔在地上,四周京城的百姓圍成人山人海,對他指指點點,譏諷嘲笑。

隋有賢甩甩腦袋,將那恥辱的畫面從腦海中拋開,他對隨從遞了個眼色,轉向顧青,「顧小姐,你以為做雍王妃很了不起嗎?」

他眼底閃爍着惡意的光芒,「聽說雍王並不想要你,你說,如果我今天在這兒扒光你的衣服,他會不會反過來感謝我,給了他一個光明正大退婚的理由。」

顧青冷眼看着他,「綠瑤,打斷腿,算雍王的。」

隋府隨從正按隋有賢的暗示包抄上前,聽了顧青這話,不由一愣,這時,就見眼前一道寒光閃過,他們的髮髻齊根斷開,四人只覺頭頂一涼,髮絲紛紛飄落。

不等他們抬手格擋,背上又是一沉,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撲,就聽「啪啪」幾聲脆響,四人腿骨紛紛被人踢斷,正好跪倒在涼亭階前。

綠瑤得手便回,亭前只剩下隋有賢一人站立,他半張着嘴,顯然還沒能從眼前的突變中反應過來。

顧青接過白桃遞來的水囊,喝了口溫熱的蜜水,對他道:「隋公子,這下你可滿意了?」

隋有賢瞪大兩眼,連連退後兩步,看顧青的眼神猶如看一個惡鬼,「你、你縱奴行兇!蠻橫無理!我要到陛下面前告你!」

「你不妨試試。」顧青起身,「我與雍王是陛下賜婚,你蓄意破壞,目無尊上,我也要請陛下按罪論處。」

隋有賢狠狠咽了口唾沫,「滿口胡言!分明是你見我與雍王不睦,故意陷害,傷我家奴!」

顧青輕笑,「既然隋公子拒不承認,那這裡四個人就交給宗正寺過審。我相信沒人敢在陛下面前說謊。」

「你放肆!」隋有賢吼道,「你是什麼身份,宗正寺也是你配請的?」

顧青摸摸自己的臉頰,從容應道:「如果我這個未來的雍王妃不夠資格,那麼就請雍王出面,你說如何?」

隋有賢瞳孔猛縮,他忽地回頭四下觀望,擔心雍王會在附近出現。

所幸的是,目力所及之處並無他人,想到自己剛才威脅顧青之事沒有第三方知曉,隋有賢又鬆了口氣。

「我勸你識相。」他壓低聲音,狠狠警告,「我與雍王的過節與你無關。今日之事,咱們最好各自揭過。

你別忘了,我的姑母是瑜貴妃,惹惱了她,就算你當上雍王妃,也沒有好果子吃。」

顧青搖搖頭,「我也奉勸隋公子一句話,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隋公子在京中恐怕不只雍王一個仇家,難道就沒想過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她無視隋有賢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幽幽說道:「今日不是隋公子放過我,而是我不與隋公子計較。否則,眼下該被打斷腿的,可不止他們四個。」

隋有賢憋得臉紅筋脹,他在京中一向欺男霸女囂張慣了,哪裡聽得顧青這般嚴詞數落。

他想要上前,卻被綠瑤冷冷一盯,耳畔適時響起隨從們痛呼呻吟的聲音,他不由自主軟了腳跟。

「顧小姐,是我小看你了。」他咬牙,「我隋有賢再不成器,靠的也是自家親人,而你呢,你以為單憑雍王,你就能在京城橫行無忌嗎?」

顧青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彎了彎唇角,「隋公子,我想你搞錯了一件事。如果是在一個月前,有人敢對我無禮,他的下場不會比你更好。」

她撫了撫裙擺上的皺褶,對白桃與綠瑤道:「我們走。」

三人離開涼亭,沿着山路拾級而去。

隋有賢望着她們的背影,左手握了握拳,又憤恨放下。

他走過去挨個踢了踢自己的隨從,「還瞎嚷嚷幹嘛?能爬的都給我爬下去!不能爬的,就死在這兒吧!」

隨從們素來知道他的兇狠,他們忍着劇痛,相互攙扶着撐起身體。

綠瑤只斷了他們各自一條腿,還有一條尚能使用,四人拖着傷腿,一瘸一拐跟上隋有賢,倉皇朝山下挪去。

「殿下,就讓他們這麼走了?」師陽從一棵粗壯的樹後現身。

在他頭頂高處,鳳澤着一身墨色錦衣,斜靠在樹榦上。

他松掌放開一隻受驚的鳥雀,目隨那隻鳥兒掠過林梢。

「等他們回了隋府,你再處理。」他望向顧青主僕消失的方向,暗沉的雙眸中掠過一絲幽光,「順便問下懸燭,顧家的消息什麼時候送到。」

顧青帶着侍女緊趕慢趕,還是錯過了古安寺的觀音齋。

白桃去要了間歇腳的廂房,又向知客僧付了些銀錢,借用寺里的食材和廚房為自家小姐準備午飯。

顧青爬山辛苦了半日,靠在窗前的羅漢榻上閉目養神。

不久,就聽綠瑤在屋外輕喚一聲,推門走入。

「小姐,已經打聽過了,西側門出去有一個山坳,寄宿古安寺的女居士都住在那裡。」

顧青揉揉額角,沒有做聲。

綠瑤問:「要我現在送小姐過去嗎?」

顧青睜眼看她,「綠瑤,我突然覺得我有點傻。」

她蹙起眉頭,「跋山涉水就為了看一個雍王可能會喜歡的女子,而這個女子還是個居士。難道為了討他喜歡,我還要出家不成?」

她搖頭笑了笑,「我真是着相了。」

她是急於拉近與雍王之間的關係,但這不表示她需要他動心。

只要雍王能對她少些防備,把她當成自己人,願意告訴她花谷在哪裡,她的目的就已達到。

扮演別人心中的白月光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雍王看上去也不是個傻的,她就算東施效顰又能效多久?

顧青慢慢坐起身子,「聽說古安寺的泉水不錯,待會兒用過午飯,咱們去取一瓮就走吧。」

她不想再去見那個讓雍王大打出手的女子,她倆之間本無瓜葛,何必擾人清凈。

顧青果斷熄了探聽的心思。主僕三人用完午飯,在房中小憩了一陣,便張羅着要去取水下山。

綠瑤和白桃隨知客僧去找泉水源頭,顧青披了狐氅,獨自在寺院中賞景。

此時許多香客已經散去,寺內一片寧靜。

顧青走到一棵梅樹下駐足。

這是一棵老梅,枝幹遒勁,薄紅色冷,暗香撲鼻。

風吹起,顧青抬手接住幾片凋落的花瓣,忽然聽到有人厲聲冷斥:「你怎安心?」


聲音是女聲,清冷之中暗含凄厲。

顧青循聲望去,只見二重門外,年輕女子素衣布裙,與一男子對峙而立。

那男子卻是熟人。

顧青本能往後一退,想要避到樹後,鳳澤卻已抬首向她望來。

顧青垂眸,做出一副緊張難言的模樣。

年輕女子順着鳳澤的視線發現竟然還有旁人在,頓時羞憤難堪,掩面而走。

顧青望着她匆匆逃往西側門的身影,在心裏輕輕「哦」了聲。

「瞧見了?」男子低沉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顧青回過神,見鳳澤已站到她跟前。

他身形高大,幾點嫣紅花瓣落在他肩頭,像暗夜裡的流螢,隨風而散。

顧青屈了屈手指,「殿下也來禮佛?」

鳳澤抱臂看她,「我聽說某個痴情人在查元宵那夜的事情,就來看看。」

顧青微微動唇,頓了頓,咽下想要辯解的話,反問:「殿下是來看我還是看她?」

鳳澤挑眉,他淡淡道:「那你希望我是看你還是看她?」

顧青理直氣壯,「如果需要選擇,便是殿下之事,與我希望與否毫無干係。」

鳳澤掀唇,「顧青,你真該照照鏡子,喜歡一個人不是你這樣。」

顧青瞪大眼,「那我要像剛才那位姑娘一樣,為殿下傷心欲絕么?」

她昂首看着鳳澤,脖子有點累,索性走出男子身影籠罩之處,說道:「我心系殿下,但我不會將我之喜怒全部繫於殿下一身,我不想這樣的感情成為殿下的負累,也不想讓自己變得面目可憎。」

鳳澤目色微沉,「聽上去,我並非你渴求必得之人。」

顧青心中一凜,「千人千面,百人百性,殿下不是我,怎知我對殿下無所求?」

「那你所求為何?」

顧青攏了攏肩上的狐氅,徐徐道:「我之所求,在賜婚當夜已向殿下言明。」

鳳澤輕笑了聲,「顧青,我從不輕信人言。」

顧青抬眸,「殿下何不拭目以待?」

鳳澤漫不經心看她一眼,轉首望向大殿,「你現在要去禮佛?」

顧青搖首,「恕我不信神佛。」

她的母親因生她血崩而亡,她小小年紀病痛纏身,有早夭之相,她的父親經歷喪妻之痛,又為孱弱的幼女日夜焦心,華髮早生。

若世間有神佛,為何要讓她顧家遭此苦難。

若世間有神佛,今日她在這信徒之地說出狂妄之語,可否現身與她一辯?

顧青垂下眼帘,一切皆是虛妄,她為何要信。

鳳澤在她身旁負手而立,「好巧,我也不信。」

顧青目光微微一動,她瞥了他一眼,「那殿下此來……」總不會真的是為了見她或者見她?

鳳澤遙遙注視着殿中的金佛,「見一位故人。」

他語氣沉緩,口氣中沒了顧青熟悉的譏誚,顧青忽然意識到,鳳澤來這裡並不是為了她或者那名素衣女子,他是真的有想要見的人。

而他語氣中的懷念是那樣明顯,這讓顧青猛地想到一個人。

「英太妃——」

「她的靈位就在這裡。」鳳澤坦然應道。

這不是什麼秘密,京城中稍微消息靈通的人都知道這個。

顧青沉默下來,她並不擅長安慰別人,從她幼時起,她就知道世間有許多事都是旁人無法感同身受的,再多的安慰也無法抵消自己身體和心裏的疼痛。

英太妃是鳳澤的母親,曾是先帝在位時有名的女將軍。後來她被先帝納入宮中,封為英妃。

顧青恍惚記得英太妃於四年前去世,而那一年似乎發生了好多事情。

「小姐!」白桃朝她快步奔來,綠瑤捧着水瓮,跟在後面。

「小姐,我們已經取完水了。」白桃說完,發現顧青身邊多了一人,「這位公子是?」

「白桃,綠瑤,來見過雍王殿下。」

白桃回頭和綠瑤互望一眼,心中都是一驚,兩人趕緊向鳳澤行禮。

鳳澤問顧青:「你們這就下山?」

「是。殿下可要一道?」

「不了。」鳳澤面無表情,淡淡看向她,「你不擔心我會在這裡與人私會?」

顧青眉頭微微一皺,「就算擔心,殿下不也來了嗎?」

她忽又展顏一笑,「何況要嫁殿下的人是我,京城中的女子羨慕都來不及,我有什麼可擔心的?」

她朝鳳澤大大方方行了一禮,「顧青告辭,殿下自便。」

她帶着兩名侍女從容離開,走出山門,忽聽白桃與綠瑤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顧青好笑,「你們這樣怕雍王,以後怎麼跟我去王府?」

白桃小聲辯駁,「我也不知怎麼搞的,看見雍王就想起以前家裡供奉的神像,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綠瑤則道:「雍王身上有殺氣。」

她是習武之人,對危險之物尤其敏感。

顧青正色,「那你們可得早些習慣,雍王這人雖然脾氣不大好,但不是不能講道理。」

她與鳳澤接觸了兩次,發現只要別跟他死磕,就不會被他怎樣。

如果有人不識好歹,非要作死,那就只能送他一句「活該」。

次日一大早,顧青被傳喚進宮。

宮裡來人拿着瑜貴妃的牌子,聽說瑜貴妃「想提前見一見未來的雍王妃」。

瑜貴妃之名,京城無人不曉。

她是皇帝的寵妃,也是隋有賢的姑母。

顧青接了牌子,被宮人催促着上了馬車。

玉祥宮中清香裊裊,鑄銅鎏金的熏籠旁擺着果架,上面整齊擺放着數十個香櫞,果香清芳,聞之沁脾。

顧青立在殿中,無人為她看座,她獨立站了許久,方聽見環佩聲響。

一名紫衣麗人拖着長長的裙幅從後室迤邐而出。

她目若春水,眉似煙攏,笑時自帶幾分多情,不笑時又含有幾分幽思。

顧青見了她,頓時明白這位瑜貴妃為何獨享皇帝多年恩寵,經久不衰。

瑜貴妃懶懶靠在錦座上,目光一寸寸掃遍顧青全身。

「你就是顧家小姐、未來的雍王妃?」她受了顧青一禮,淡淡道,「起來吧。聽說顧小姐身嬌體弱,你們還不看座?」

宮人立刻搬了椅子過來,讓顧青在殿中坐下。

瑜貴妃拿起手邊茶盞,用杯蓋輕輕撇開浮沫,湊到嘴邊沾了沾。

她突然臉色一變,將茶盞摔到地上,「這是誰沏的茶?拖出去,杖五十。」

為她送茶的宮女連哀求聲都未發出,就被人堵住嘴拖了下去。

門外很快響起木棒擊打與悶嚎嘶泣聲,顧青垂了眼,看向腳邊被茶水慢慢洇濕的裙擺。

殿內寂靜無聲。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工夫,行刑的內侍進來回稟,「娘娘,板子打完了,只是下手的人不知輕重,人怕是廢了。」

瑜貴妃用絲帕輕輕擦拭指尖,「廢就廢了,是她沒福,不能繼續伺候本宮。」

她將用過的絲帕丟到一邊,對顧青微微笑道,「本宮管教無方,倒是讓顧小姐見笑了。」

顧青不動聲色,朝她欠了欠身,「娘娘言重。」

瑜貴妃撫弄着鬢邊的珠翠,緩緩道:「聞名不如見面,顧小姐膽識過人,聽說還曾教訓過我那不成器的侄兒。」

她綻開一朵笑容,宛若春花,「我那侄兒耳根子軟,常被人哄着做些上不得檯面的事情。我聽說最近有刁奴作惡,就讓家裡人把那四個惡奴綁了,送去府衙論罪。不知這樣處置,顧小姐以為是否妥當?」

顧青眉眼一彎,「娘娘家事,臣女不便置喙。不過娘娘以身作則,維護朝廷法紀,若是陛下知道了,定當欣慰至極。」

瑜貴妃美目輕抬,「我只擔心那些刁奴心口不一,雖當著主家的面聲聲懺悔,卻不知到了府衙又會說出什麼閑言碎語,萬一不小心牽連到別人,我這心裏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她幽幽嘆了口氣,又道:「不過一切皆有法度,本宮就算想替人遮掩,也不能逾矩行事。你說對嗎?」

「娘娘不必多慮,」顧青道,「是非曲直自有公斷,想來京兆尹定會依法論判,不會輕饒任何一個壞人。」

瑜貴妃紅唇輕揚,「顧小姐真是有趣,難怪陛下要將顧小姐賜給雍王,雍王日後有你相伴,想必就不會再有心思惦記旁人。」

顧青微微一哂,「娘娘所言何意?臣女愚鈍。」

瑜貴妃詫異,「怎麼,你竟不知那古安山上有雍王的舊相識么?」

她舉袖掩了唇,輕聲一笑,「瞧我,這本是雍王與你之間的私事,實不該我來多話。」

「是啊,我也好奇瑜貴妃為何對臣弟的私事如此記掛。陛下,棲梧宮的後位閑置多年,瑜貴妃既然喜歡替人操心,不如就將鳳印正式交給她,也省得總是遭人惦記。」

聽到這個聲音,瑜貴妃臉色微變,陡然起身。

門口光線一晃,兩個身影先後走入。

「臣妾恭迎陛下。」瑜貴妃快步上前,朝前面的皇帝折腰一拜。

顧青跟着行禮。

鳳澤在皇帝身後跨入門檻,他見到顧青,問:「顧小姐不在家中備嫁,來這後宮做什麼?」

他掀唇一笑,「你如今還不是雍王妃,沒有命婦覲見的資格。」

顧青躬身後退半步,「臣女蒙娘娘召見,不敢怠慢,這才前來。」

「罷了。」皇帝發話,他對瑜貴妃道,「我聽說你想見未來的雍王妃?」

瑜貴妃含笑陪着他在上首落座,「臣妾聽說雍王與顧小姐定婚,想着顧府人丁不旺,顧大人恐怕力有未逮,便請顧小姐來閑談兩句。雍王天潢貴胄,他的婚事是皇室的臉面,陛下日理萬機,沒空過問這些細枝末節,臣妾就斗膽想為陛下分擔一二。」

「她的父親在禮部任職,懂的規矩比你多。」

皇帝招手喚過顧青,「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婚期,你家中可已準備妥當?」

顧青恭敬應聲,「家父已備好禮單,臣女每日上午要學習兩個時辰的規矩,若不是今早得了瑜娘娘召喚,臣女還沒法偷懶歇一歇呢。」

皇帝笑斥,「備婚之事豈容你懈怠。」

他對鳳澤道:「今日你二人見了面,正好給她講講雍王府的規矩,省得日後出門在外,丟了你的臉面。」

瑜貴妃見狀,嬌聲調笑,「難怪雍王要跟着陛下過來,這是一大早就聽說顧小姐進了宮,急着要與顧小姐相會?」

「今日是每月一次的大朝會,娘娘身居後宮,想來對外廷之事不大清楚。」鳳澤道,「早上得京兆尹上報,說隋府送了四名惡奴去府衙,但還未開審人就死了。」

瑜貴妃怔了怔,「竟有這事?」

鳳澤又說:「仵作驗出這四人身上滿是鞭痕,聽隋府的家丁說,這四人昨晚在隋府受過鞭笞,但不知為何會突然暴斃。」

瑜貴妃與他對視一眼 ,轉向皇帝,「陛下,他們身上除了鞭傷,可還有其他蹊蹺之處?」

皇帝看向鳳澤,鳳澤開口:「他們每人腿上都有傷,早朝的時候我已稟過陛下,是我乾的。」

他漫不經心道:「隋府惡奴對我不敬,我教訓他們以示懲誡,這樣做不過分吧?」

瑜貴妃臉色微沉,「雍王身份尊貴,教訓幾個奴才自然不過分。只是,雍王下手未免太狠,生生將人腿骨打斷,實在有些殘忍。」

「有么?」鳳澤反問,「這些惡奴既然遭到隋府鞭笞,還被扭送官府,難道不是因為隋府也認為我做得很對?」

他冷冷一笑,「瑜貴妃既然知道他們被人打斷腿骨,想來隋府早已向宮裡透過消息,為何此時反要來質問我呢?」

瑜貴妃指尖用力,緊緊握住椅子扶手。

她朝皇帝看了眼,匆忙起身,撲嗵一聲跪倒,「陛下!臣妾有罪。」

她深知皇帝性情,平日最討厭後宮妃嬪與外界暗通消息,這些年皇帝對她雖有所縱容,時常睜一眼閉一眼心照不宣,但眼下被鳳澤赤裸裸地戳破,她怕皇帝臉上掛不住,趕緊認錯。

「臣妾那侄兒自小與我親近,臣妾便多看顧了些。他如今大了,別人常衝著他的家世對他多有哄騙,臣妾怕他行差踏錯,便叮囑家人讓我知曉他的行事,以便及時告誡。昨日他手下幾名奴才得罪了雍王,家人怕雍王與他起了誤會,趕緊告訴了臣妾。」

她嬌靨半仰,淚盈於睫,看着可憐又可親。

顧青站在鳳澤身邊,眼觀鼻鼻觀心,權當自己不在殿中。

過了許久,才聽皇帝發話:「別哭了,起來吧。」

他吩咐鳳澤,「你去送顧小姐出宮。回府以後,專心籌備婚娶,大婚之前如無聖召,不需入宮。」

「臣弟領命。」

鳳澤帶着顧青出門前,回頭又道了句,「對了,隋府惡奴暴斃一事,還請陛下徹查。我可不想教訓完人以後,還要背上一個蓄意謀殺的罪名。」

出了宮城,鳳澤讓顧青登上雍王府的馬車。

顧青沒有推辭,她拎着裙擺在鳳澤對面坐下,就聽鳳澤說:「你倒是從容。」

顧青抿起一絲淺笑,「謝殿下施以援手。」

「我以為你壓根不害怕。」鳳澤還記得進入玉祥宮時,顧青見到他並未欣喜若狂,她先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顧青,」他指指她的臉,「你這樣子叫做情根深種?」

顧青訝然,「難道殿下曾為人相思難眠?不然怎會知道情根深種是何等模樣?」

話音未落,就見鳳澤朝她欺身逼近。

顧青的身子不由一僵。

「你看,」鳳澤的氣息緩緩拂過她的面頰,「你甚至,怕我碰你。」

他語氣中滿是嘲諷,看着顧青的眼神彷彿在看一個笑話。

顧青被他盯得頭皮發麻,渾身熱血一股腦地往上涌去。

她忽然一把揪住鳳澤前襟,湊過去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這一口又凶又猛,女子的唇重重蓋在男子臉上,不但鳳澤愣住,就連顧青自己也被唇上溫涼的觸感嚇了一跳。

她與他對視片刻,手一松,果斷退回車廂角落。

鳳澤摸了摸自己的臉,看看指尖,再看向顧青。

顧青靠着車壁,微微繃緊下巴,臉上還是一副冷靜自持的表情,耳根卻有點紅。

鳳澤坐了回去。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臉上被顧青親過的地方。

顧青眨眼,再眨眼。

他竟然嫌她?

鳳澤將手帕丟在桌案上,「說正事。」

他一句話就將車廂中詭異曖昧的氣氛沖得蕩然無存。

顧青:「什麼事?」

鳳澤道:「瑜貴妃召你進宮,都說了些什麼。」

顧青的視線從那張手帕上晃過,看向鳳澤,「她打殘了一個宮女殺雞儆猴,又告訴我隋府的奴僕被她送去了府衙,聽那意思是想借他們的口把事情鬧大。」

雍王折斷了隋有賢的胳膊,他未來的妻子打斷了隋府下人的腿,這顯然是跟隋府一家杠上了。

往深了說,隋家的背後是瑜貴妃,瑜貴妃的後面是皇帝,雍王夫妻這麼不給隋家面子,等於不給皇帝面子。

京城中好事者不少,要是再往細了問,挖出顧青與隋有賢之間的糾葛,那這話題就會蒙上幾分暗昧不明。

世人最津津樂道的就是男女之間那檔子事,顧青先是當眾示好於雍王,又與隋有賢私下產生牽扯,世人可不管事實如何,他們只圖看個熱鬧,自然是什麼樣的話題勁爆,就可勁兒往什麼話題上湊。

雖說時下民風彪悍,對女子遠不如前朝那般苛刻,但雍王原就不想娶她,這事若是鬧大,他大可藉此解除婚約,屆時顧青必將淪為京城的笑話。

「殿下為何要承認他們的腿是你打斷的?」顧青問。

「你以為呢?」

「殿下跟蹤我?」顧青想起昨日鳳澤與她同在古安山上,說不定正好目睹了隋府奴僕被痛毆的那一幕,「殿下不信我?」

她脫口問道。

不然何以解釋鳳澤要跟蹤她。

鳳澤瞥她一眼,眸中晦暗難明。

「顧青,女子聽到心怡的男人為她攬下禍事,會驚喜,會感動,卻不是像你這樣,質疑我的信任。」鳳澤緩緩道,「你若當真對我一心一意,又怎會懷疑我不信你?」

顧青乾笑了聲,她扭頭望向窗外,「先動心的人自然更容易患得患失,殿下拒婚在前,冷語在後,便是我將真心捧在手上,殿下也不一定會信。」

「你不是讓我拭目以待嗎?你既然信誓旦旦,就該讓我看見。」

「看見又如何?」顧青反唇相譏,「看見就會相信?殿下不是我,焉知我不是用盡所有力氣在討好殿下?」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鳳澤擦臉的那張手帕上,「殿下若是喜歡那種為了男人尋死覓活的女子,不如趁早退婚!」

她面色潮紅,言辭犀利,瞧着像是被氣得狠了。

她不再與鳳澤說話,扭頭對外面的車夫道:「停車!」

車夫是雍王府的侍衛,他沒有聽到鳳澤的命令,自顧自駕着馬車繼續朝前駛去。

顧青板著臉,等到馬車在顧府外停住,她掀開車簾,頭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鳳澤透過車窗,看着那纖瘦的身影快步走入顧府,青色披風在她身後高高揚起,像一團飄忽不定的雲。

他吩咐車夫,「回府。」

顧青進了家門,直奔自己的院子。

「小姐你終於回來了。」白桃迎上去,滿臉歡喜,「老爺等得正心焦呢。」

顧青擺擺手,「先給我倒杯水。」她要壓壓驚。

「小姐,你的臉怎麼這麼紅?」白桃端來一杯蜜水,又拿手替她扇風,「這天兒也不熱啊。」

「給氣的。」顧青只說出了一半。

還有一半是嚇的。

她接近鳳澤的計劃差一點就功虧一簣。

幸好最近看了不少話本子,讓她學會一件事,沒有道理可講的時候,唯一一條生路就是胡攪蠻纏。

顧青默默撫胸,剛才走得急,心口咚咚直跳。

她喝了口水,慢慢平靜下來。

她扔給鳳澤那句話是以退為進,她相信鳳澤絕對不會退婚。

皇帝的聖旨哪是那麼容易駁回的,如果鳳澤在賜婚那晚堅決不受也就罷了,接受了又反悔,這就是明晃晃一巴掌摔到皇帝臉上,以鳳澤的精明,他不會幹這種傻事。

顧青拿起桌上的話本翻了翻,嘆了口氣。

只是太精明了也不好,她的「一腔深情」在他面前總是岌岌可危。

難道真不真心就這樣重要嗎?人在世上,活得太清醒幹嘛,能平安到老就該知足了,人家話本子里的人,就算不愛也能相敬如賓到白頭,也沒見過得不好啊。

「阿青!」老父親顧文敏聞訊趕來。

他拉着女兒上下打量,「瑜貴妃召你入宮,沒難為你吧?」

「沒有。」顧青慣常安慰道,「她就是找我說了說話,沒多久陛下和雍王也來了,我就跟着雍王出了宮。」

顧文敏放下心,「沒事就好。你是不知道,雍王揍了隋府的下人,隋府不知怎麼想的,又把這些人綁去了府衙,就在開審之前,四人全部暴斃。今日早朝有人借這事參雍王蓄意謀殺,幸虧讓人駁了回去。」

「駁了什麼?」

「他們說,雍王好端端殺那幾個人做甚,他若真要下手,就不會只是斷腿這麼簡單,只需要以惡奴冒犯皇族為由,叫護衛把他們斬殺了事,何必等到把人送進府衙再來生事。」

「這話在理。」顧青隨聲應和着。

難怪皇帝見了瑜貴妃,神色不是太好,敢情他不是怪瑜貴妃與宮外暗通消息,而是怪她辦事不力,讓隋府奴僕這件小事變成了朝堂上的鬧劇。

只是那四人到底怎麼死的?

顧青若有所思。

顧文敏在旁唉聲嘆氣,「我就說不該答應這門婚事,雍王身邊不太平,別到時連累你也跟着受罪。」

顧青乖巧地為父親按捏肩膀,「爹,女兒的本事你還不知道嗎?如果跟雍王過得不好,我就跟他和離。咱們家那麼大的藥行生意,還怕養不了我一輩子?」

顧文敏聽她提起這茬,更加感慨,「你這身子雖說好了,還是不能太勞累。這些年外面的生意都上了正軌,你既然執意要嫁給雍王,就好好享受當王妃的日子,不要太辛苦。」

「我知道,爹,藥行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平時有幾大管事照應着,費不了我太多心思。」

顧青將顧文敏勸慰一通,直到老父親被她哄得眉花眼笑,這才作罷。

鳳澤前腳踏進雍王府的大門,後腳就有侍衛追上來。

侍衛手中拿着一方墨藍色的錦帕,趕到鳳澤身旁,「殿下,這是你落在馬車上的手帕。」

鳳澤面無表情,「不要了。」

侍衛怔愣一下,本能應聲,「是。」

他將手帕交給路過的小廝,「拿去扔掉。」

鳳澤原已轉身,聽到這話,不知為何又回頭,「等等。」

侍衛遞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疑惑地望向他。

鳳澤朝手帕抬抬下巴,「拿去顧府,就說,誰弄髒的,誰洗乾淨。」

「小姐,門房有你的請帖。」白桃拿着大紅燙金的帖子邁進門檻。

「先放那兒。」顧青頭也不抬,在紙上端端正正寫下最後一筆。

白桃湊過去,見紙上整整齊齊寫着幾行「永」字。

「小姐,這麼多年,我看你最愛寫這個字,它到底有什麼玄妙?」

顧青放下毛筆,「寫字能靜心,古人說:『昔王逸少工書十五年,偏攻永字八法,以其八法之勢,能通一切。』字寫正了,心也就靜了。」

白桃似懂非懂,「我知道,小姐最近在家裡憋慌了,是不是想出門走走?」她將請帖擺在顧青面前,「我聽門房說這家官兒挺大的,小姐要不就去湊個熱鬧。」

自從她家小姐被皇帝賜婚,遞到顧府的帖子就多了起來。除了幾家與顧文敏關係較近的,其餘帖子都被顧青一一拒了。

顧青打開請帖,「原來是徐副相。」

當朝有三名宰相,一正兩副,徐副相全名徐承志,五年前上任,深得皇帝信賴。


這封請帖出自徐夫人之手,她的嫡長孫兩日後滿百天,特在那日邀請京中貴人前往觀禮。

從時間上算,這份邀請來得倉促,可見主家只是依禮而行,並未真正將顧青列入必到的賓客名單。

顧青原想順勢回絕,忽然想到以後入了雍王府,自己或許也要籌辦這樣大的宴席,她想了想,生出取經的心思。

她回了封帖子給徐夫人,「後日定到。」

且不管徐夫人收到回帖作何感想,到了徐家長孫百日那天,顧青準時出現在一眾賓客面前。

有人不認得她,向旁人打聽了幾句,面上浮現古怪的神情。

他們早就聽說有位小官之女痴戀雍王,還求得了皇帝賜婚,如今見着真人,既想多看兩眼,又怕被人發現,紛紛拉着熟人在旁竊竊私語。

顧青面色自若,拈起盤中的櫻桃,悉心品嘗。

主家將賓客們安排在臨湖小榭中賞景,顧青這邊的美人靠上沒幾個人,空出一大片位子。

有人走過來,扶着腰坐下。

這是一名小腹隆起的婦人,她穿着雪青色的直裰,眉清目秀,發頂束髻,妝扮利落。

她剝了顆枇杷正要送入口中,就聽旁人勸阻,「夏侍郎,枇杷性寒,你已經有了身子,須得當心飲食。」

婦人頷首道謝,說完,仍將那顆枇杷放入口中。

她接連剝了幾顆枇杷吃掉,見旁人一直盯着她,一副想勸又不好勸的樣子,索性側身去拿隔壁的櫻桃。

不料手伸到中途,又被人按住指尖。

顧青對她盈盈一笑,「枇杷味甜,櫻桃味酸,不如先漱漱口,一會兒再吃。」

婦人聽她說得有理,收了手,讓侍女去為自己倒水。

顧青含笑看她,婦人奇怪,「你認得我?」

顧青道:「戶部侍郎夏茗,女中英傑,天下的女子少有不敬慕大人的。」

夏茗問:「閣下是?」

「禮部員外郎顧文敏之女,顧青。」

夏茗「嗯」了聲,目光中帶上些許疑惑。

一旁有人悄聲追補,「這位是雍王府未來的王妃。」

夏茗仔細想了想,恍然。

她突然朝顧青欠身致了一禮,「戶部剛提出折銀稅法時,曾得雍王殿下仗義執言,我那時不在朝中,未能致謝。這些年政務繁忙,與殿下難得一敘。顧小姐他日見到殿下,請代我轉達謝意。」

顧青心中微訝,她從沒想到鳳澤與戶部竟有這樣的淵源,她對夏茗道:「折銀稅法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侍郎當年為推進新法,在劍南一待就是五年,親身試行,實在令我敬佩。」

夏茗搖搖頭,「新法尚有許多不足之處,若想完善,至少還要耗費五十年之功。」

顧青笑道:「愚公移山,子子孫孫無窮匱也,侍郎大可寬心。」

「此處非官衙,你叫我夏茗便罷。」

兩人寒暄了幾句,夏茗本是沉默寡言之人,見顧青對近年來戶部的舉措如數家珍,驚訝之餘便與她多聊了一會兒。

旁人原想與夏茗交好,此時竟然半點插不上話,只得眼睜睜看這二人聊得越發投機。

不久,有徐府的婢女過來請眾人移步正廳觀禮。

顧青見夏茗挺着個大肚子,身邊只帶了一名侍女,便有意放緩腳步,與她同行。

她們剛到正廳附近,就聽前方一陣喧嘩。

一名年輕女子被幾個婆子推搡着從正廳出來。她身單體薄,被婆子們抓住全無反抗之力,只在嘴裏厲聲說著什麼。

徐家少夫人出現在正廳門邊,她向婆子們吩咐了幾句,那女子就被她們迅速帶走。

眾賓客遠遠看到這一幕,有眼尖之人輕呼一聲:「那不是林……」

她忽然想起這是在何處,左右望了望,默默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賓客中自然不只她一人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樣,顧青微微一怔,若沒看錯,那女子分明就是古安寺內與鳳澤相見之人。

顧青打聽過她的底細,林秀嘉,前任副相林素之女。

林素原是皇帝在皇子時期的伴讀,皇帝登基後,他深得重用。

後來他因侵佔良田獲罪,又被查出賣官鬻爵一事,皇帝將他下獄審查,沒過幾日,林素就在獄中自盡身亡。

林家全族被削為平民,林秀嘉作為林素唯一的女兒,自請前往古安寺寄居清修。

正月十五的元宵燈會上,正是因為她,鳳澤才與隋有賢起了爭端,擰斷了隋有賢一條胳膊。

這等風流韻事很容易被人查個底朝天,所以才有了數日前顧青的古安山一行。

顧青對這姑娘本已沒了興趣,卻沒想到今日會在徐府撞上。

她輕聲向白桃交待了幾句,白桃悄悄退下。

觀禮完畢,顧青借口要去更衣,離開正廳。

轉過幾條小徑,就見白桃疾步而來。

「小姐,」白桃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她被婆子關進了一處庵堂,說是她弄壞了給孩子祈福的《藥師經》,要她重抄一遍才放她出來。」

顧青擰眉。

若林秀嘉當真弄壞了經文,徐少夫人此舉並不為過,但林秀嘉為何會來到徐府?她的父親死於非命,徐承志又頂了她父親的相位,兩家人不說結仇,起碼也會互不往來。

這林秀嘉不安生待在古安山上,偏偏在徐府大辦喜事的日子出現,難道是成心想給徐府添堵嗎?而徐少夫人將前任副相的女兒私自扣押在府中,這事要是傳了出去,恐怕也不會那麼好聽。

顧青暗自揣測,對白桃道:「你回那邊盯着,如果發現什麼異樣,立刻回來報我。」

觥籌交錯,酒過三巡。

夏茗對顧青道:「我去外面走走,透一透氣。」

顧青扶着她起身,「我也想去醒醒酒,咱們一塊兒。」

兩人帶着侍女一道離席。

有賓客見了,好奇道:「顧家小姐與夏侍郎倒是走得很近。」

「可不是嗎,這兩人對着咱們話不多,湊在一起卻說個不停,聽着都是些稅賦錢糧什麼的,讓人腦瓜子疼。」

「要不怎麼說夏侍郎不是一般女子,你看她懷到八個月才上書休假,而我家那位大老爺,一回來就只知道喝酒聽曲兒,難怪現在還只是個五品官。」

「我若生個女兒,可不想她太辛苦。他們男子倒沒什麼,女子若是十八歲之前過不了會試,這年紀一大,就尋不到好人家了。」

「怕什麼?沒見顧家小姐二十有二,還不是照樣覓得一樁好婚事。」

「這婚事可算不上什麼好。」有人四下瞄了眼,壓低聲音,「先不說雍王在陛下那裡是個什麼樣的地位,你們難道沒有聽說,他那個……不行。」

有人趕緊拿手捂她的嘴,「要死了你,這話怎麼能瞎說。」

「怎麼是瞎說呢?雍王都二十七了,聽說他後院連一個女人都沒有,就連外面的秦樓楚館,也從沒見他逛過。咱們誰不知道男人啊,別說二十七,到了七十七也沒有不想那事兒的,怎麼偏生他就是個例外?」

說者振振有辭,其餘人聽了,面上不顯,卻不知心中都想到些什麼,一個個打着眉眼官司。

顧青陪着夏茗走在花園裡,渾然不知有人已給她的未婚夫扣上了一頂「不行」的帽子。

她好奇打量夏茗的肚子,「夏姐姐怕是不久就要生了,怎麼不在家裡歇着。這裡人多雜亂,萬一不小心磕了碰了,總是不好。」

夏茗輕輕撫摸自己隆起的小腹,「我在家中歇了許久,實在太悶,夫君說多出來走走也好。何況這裡的夫人多,還可與她們交流一些生產心得。」

顧青抿唇而笑,「那我可打擾夏姐姐了。」

夏茗自從和她坐到一處,就光顧着與她談論新法之事,顯然已經忘了來時的初衷。

夏茗想想,也是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她眉眼舒展,教人很難將她同傳聞中雷厲風行的夏侍郎聯繫在一起。

「我聽說你對雍王早就有意?」她忽然問。

顧青高高挑起眉梢,她沒想到京城裡的八卦竟然傳得如此迅猛,就連夏茗這樣一心只愛公務之人也能耳聞。

夏茗看出她的驚訝,平靜道:「雍王很好,你眼光不錯。」

顧青目光微動,她聽得出夏茗是真心稱讚,難道就因為雍王為新法說了幾句好話,夏茗就對他另眼相看?

夏茗見她目露不解,想了想,大概是怕她誤會什麼,解釋道:「我與夫君相遇以後方知,心中有牽掛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顧青實難想像這話是從有「拚命三娘」之稱的夏茗口中說出,見她態度坦蕩,不禁多問了句:「不會擔心成為負累嗎?」

夏茗奇道:「怎會?」她眸底浮現微微暖意,「如果你想到一個人的時候,會不由自主的歡喜,那他就不是你的負累。」

顧青望着她嘴角的笑容,默默在心中對鳳澤說了聲抱歉。

她想起他時可不會不由自主的歡喜,只會升起緊張、渴望與憂慮的心情。

不過,她不介意對他好,只要能換到自己想要的。

夏茗碰碰她的胳膊,「那是不是你的侍女?」

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白桃從小徑那頭飛快跑來。

「小姐,」她氣喘吁吁,「徐少夫人和徐少爺吵起來了。」

顧青猛地一怔,「在哪兒?」

白桃聽從她的吩咐一直守在庵堂外面,如果她聽到人吵起來,那徐氏小夫妻發生爭吵的地方就應該是——

「庵堂!」

白桃說著就要領她們過去。

顧青看向夏茗:「夏姐姐要不要先回正廳?」

她去庵堂是因為林秀嘉在那兒,她既好奇,也擔心這事與鳳澤扯上什麼關係,而夏茗是局外人,又懷着身孕,自是不便跟着她到處亂跑。

夏茗雖不知她有何打算,但她對湊熱鬧本就沒什麼興趣,當下點頭,「我先回去。你自己小心。」

顧青帶着綠瑤與白桃趕到庵堂外,就聽一個女聲尖利地叫喊,「她已經不是宰相的女兒了,你還護着她!」

徐少夫人披頭散髮從廊下奔出,她臉上的脂粉被淚水衝出一道道斑駁的痕迹,左頰上印着四道鮮紅的指印。

徐少爺從後面追上來,一把揪住她的胳膊,「你要去哪兒!」

他穿了身圓領大袖錦袍,此時袖子破了一半,衣領散亂不堪。

顧青記得在筵席上看到他時,他頭上還束了一頂赤金髮冠,如今發冠不知去向,徐少爺的髮髻歪在腦頂一側,鬢髮蓬亂。

徐少夫人扭身揮手打他,手上拿的正是那頂發冠。

她往他身上狠砸了幾下,哭罵道:「你個混賬東西!你兒子才滿百天,你就為了別的女人打我!我告訴你,你們徐家能有今天,全靠我爹幫忙!你以為你爹當了宰相就了不起嗎,你連會試都考不過,你就是個廢物!」

她與徐少爺扭打在一起,院中兩個勸架的婆子拉的拉扯的扯,好不容易才將這兩人分開。

顧青見狀況不明,拉着綠瑤與白桃與她一同躲在院外的假山石後。

徐少爺臉上挨了幾下,發冠銳利的邊緣刮破了他的麵皮,他狼狽不堪捂住臉,「你個潑婦!你將人扣在庵堂想做什麼?今日府里來了這麼多人,你當沒人看見?」

「我扣下她怎麼了?她弄壞了給我兒祈福的經書,這不是存心想讓我兒折壽嗎?」

「你還狡賴!分明是你把茶水潑在了書上,你這樣子哪裡有半點徐家少夫人的風範!」

「我沒有?那誰有?她嗎?」徐少夫人往屋裡一指,「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麼沒用的男人,明明被人拒過婚,還像條狗一樣巴着人家不放。你一聽說我把她關在這兒就擔心是吧?你過來幹嘛?想英雄救美嗎?還是想趁我不在,跟她做苟且之事!」

「你、你……」徐少爺氣得渾身發抖,他抬腳就向妻子踢過去。

徐少夫人在婆子的掩護下避開,「你還敢打我?徐子昂,不要以為今天府上有客人我就不敢跟你翻臉,你等着,我去找母親來評理!一會兒父親下了衙,我也要讓他好好聽聽,他的兒子是多麼維護他的仇家!」

徐少夫人轉身跑出院門。

「給我攔住她!」徐少爺拔腿就追,兩名婆子遲疑一下,也跟了上去。

綠瑤凝神聽了聽,向顧青示意院中再無旁人。

顧青這才帶着她倆閃身進了庵堂。

庵堂內,青衣女子形容狼狽,她背抵桌沿,雙手緊握一根銀簪,尖銳的簪頭正對着闖進門的不速之客。

「放我出去。」林秀嘉語聲嘶啞,握着銀簪的手青筋畢露。

顧青朝前走出半步,林秀嘉聲音凄厲,「站住!」

顧青嘆了口氣,「林小姐,這裡隨時會來人,我需要你配合。」

說完,她向綠瑤做了個動作。

綠瑤會意,閃身到了林秀嘉面前。

林秀嘉尖叫出聲,「你要幹什麼!」

話音未落,綠瑤一掌劈在她頸側,林秀嘉兩眼一翻,軟倒在地。

綠瑤接住她的身子,將她攔腰扛起。

顧青往桌上掃了眼,將抄了一半的經文撿起來扔給她,吩咐:「把她藏到我的馬車裡。」

綠瑤點頭,扛着林秀嘉縱身出門。

顧青與白桃迅速離開庵堂,兩人穿過垂花門,剛來到花園外面,就見幾人迎面而來。

為首者年未弱冠,身着紫金長袍,腰纏玉帶。

他們很快在庭中相遇。

顧青依照時下禮節朝為首之人微微頷首,便要與他們錯身而過。

「站住。」紫袍人叫住她,「你看上去眼生,不是徐府之人,怎麼會在後院?」

他生得唇紅齒白,語氣卻帶着幾分倨傲,顧青心中不悅,「原來這裡已是後院了么?」她輕輕一笑,「我來府中做客,方才在花園中賞景,沿着池邊長廊走到這裡。多謝公子提醒,我這就回前面去。」

她舉步要走,卻被後面的人擋住去路。

白桃脆聲質問:「你們什麼人?竟敢在徐府無理?」

「放肆!」攔路之人厲聲喝斥,「二皇子在此,哪有你個奴婢說話的份。」

顧青聽到「二皇子」三字,眉心微微一動。

二皇子,鳳元泰,生母瑜貴妃。

這還真是冤家路窄。

顧青挺直背脊,望向為首的紫衣人,唇角微勾,「原來……是皇侄。」

此話一出,眾人神情皆變。

鳳元泰先是一愣,姣好白皙的面容迅速陰沉,他目光森冷,「你說什麼?」

顧青眼眸彎彎,「雖然這樣叫早了幾日,不過雍王是你的皇叔,依照輩分,我隨他喚你一聲皇侄,不為過吧。」

鳳元泰陰沉的目光中滲出寒意。

他在此之前從未見過顧青,只聽母妃提到過一次,卻不想會在這裡遇上她。

「雍王妃不在家中備嫁,還有心思到處閑逛,看來你的情意也不過如此。」鳳元泰冷冷諷道,「我還以為我那皇叔真有讓人一見傾心的本事。」

顧青笑笑,「徐府盛情相邀,豈有推拒之理,二皇子不也撥冗前來?我看你對徐府很是熟悉,想必平日沒少來做客。」

這話再說下去,就有皇子與朝臣過於親密之嫌。

哪怕在場都是自己的親信,二皇子也恨不能堵住顧青的嘴。

他暗中動了動手指,就聽後方人聲隱隱,有腳步聲朝這邊湧來。

鳳元泰陰沉的面色一收。

緊接着就聽到徐少夫人哭喊,「那賤人不但壞了我兒的經文,還動手行兇,娘,你可要為我們做主!」

顧青將這聲音聽得真真切切,心中不免好笑,徐少夫人與徐少爺出去不到一炷香功夫,這夫妻倆自己打的架就成了林秀嘉所為,只不知是他二人握手言和了,還是徐夫人出手鎮壓了。

再看那邊行來不少人,其中既有徐夫人等府中親眷,也有前來觀禮的賓客。

眾目睽睽之下,難怪徐少夫人半字不提自己與丈夫爭扯之事,只口口聲聲將罪名安到林秀嘉頭上。

眾人見到顧青與鳳元泰等人,俱是一怔。

徐夫人率先上前,「二皇子,顧小姐,你們為何在此?」

鳳元泰道:「本王下了朝,過來觀禮。」

他朝面色哀戚的徐少夫人望了眼,又問:「徐少夫人這是怎麼了?府里出了什麼事?」

徐夫人面沉如墨,「老身也不清楚,正要隨我兒媳去看。」

鳳元泰道:「府中女眷甚多,不如我陪諸位過去,要是有個什麼萬一,也能看顧一二。」

他突然變得親和有加,顧青瞧了瞧徐夫人帶來的數名家丁,朝旁讓開兩步。

「顧小姐,」鳳元泰叫住她,「你既然到了這裡,最好跟我們一道,以免碰上什麼危險。」

顧青含笑回望,「也好。」

他們在徐少夫人的引領下來到庵堂。

徐夫人讓家丁一腳踢開緊閉的房門。

眾人探頭一看,房內空無一人。

徐少夫人的抽泣聲戛然而止。

她推開家丁,急匆匆走進去,「人呢?」

跟來看熱鬧的賓客們互相看看,眼中都有些微妙的情緒。

徐夫人更是面色一變,「給我搜。」

家丁們將庵堂內外仔仔細細尋了個遍,一無所獲。

徐夫人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兒媳,「婉娘,你確定賊人在這兒?」

徐少夫人扭着手中的帕子,「母親,她就在這兒!你看桌上還有她抄的經文。」

徐夫人揮開她,快步走到桌前,「你過來。」

徐少夫人不明所以跟了過去,她的目光觸及桌面,瞳孔猛然收縮,「不可能!我明明看到她已經抄了一半的經文!」

徐夫人狠狠拄了拄手裡的拐杖,若不是這裡人多眼雜,她恨不能一巴掌抽在兒媳臉上。

今日是她孫子的百日宴,兒媳不想着用心操持,只顧着跟人拈酸吃醋。

徐少夫人雖然沒有直往前院去,但今日賓客眾多,她形容狼狽的樣子難免被好些人瞧見,縱然稍做修飾也無法完全遮掩。徐夫人堵不住眾人之口,只得警告兒媳,絕不能將她與夫君爭吵之事說出去,只將所有罪名都推到林秀嘉身上。

至於徐府少爺徐子昂,他比媳婦更要臉面,眼看要撞見外人就早早避開了去,徐夫人來前特地讓小廝看住他,不許他到處亂跑。

而此時這麼多人到了庵堂,林秀嘉卻不見了。

一想到兒子與媳婦沒一個省心,徐夫人就怒氣攻心,「說啊,人在哪兒?」

徐少夫人支支吾吾,就聽鳳元泰在旁做聲,「顧小姐,你先前在這邊可有聽到什麼動靜?」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顧青身上。

顧青歪了歪頭,「花園與這兒相距甚遠,不曾聽到動靜。」

「哦,」鳳元泰斜着眼,「顧小姐當真在花園賞景?」

不待顧青回答,夏茗從人群中站出來,「顧小姐先前一直在花園中陪我,直到我乏了,才讓她自去玩耍。」

鳳元泰不料有人竟敢接話,他看向夏茗,「夏侍郎?」他輕飄飄道,「我以為你此刻正在官衙中為民勞心,沒想到竟有空來吃席做客。」

夏茗說:「我月初上了摺子,已獲陛下賜假。」

鳳元泰笑容輕蔑,「是我忘了,夏侍郎是女人,女人要忙着生孩子,沒空為國盡忠。」

「二皇子,」顧青出聲,「我朝律例,凡百姓滋生人丁,不加賦稅,官員滋生人丁,可得繒帛。太祖曾言:一朝之旺,興於人丁。女官生育,於國有苦功,於家有苦勞。不知二皇子為何如此輕視?」

鳳元泰被她當眾駁斥,臉色一黑,「顧小姐這麼在意人丁,不知嫁入雍王府後打算生幾個?」

他突然壓低聲音,眼神中蒙上一層濃濃的惡意,輕輕道:「顧小姐可要提前想好,萬一一個也生不出來,又該找誰幫忙呢?」

他說完,露出一個陰鷙的笑容,像毒蛇吐信一般,嘶嘶笑出聲來。

鳳元泰的聲音極低,除了顧青,一旁無人聽清。

徐少夫人仍在咋呼着使喚家丁找人,門外的賓客本是尾隨而來湊熱鬧,如今看到這空蕩蕩的庵堂,就算再遲鈍的人也能猜出事有蹊蹺。

徐夫人面對眾多好奇打探的眼神,越發掛不住臉。

她重重甩袖,命令家丁:「你們去外面搜。」

說完,又向賓客們致歉,「今日府中忙亂,不慎混入宵小之輩,想來已被嚇跑了出去。這事本不該驚擾大伙兒,偏生我這兒媳膽小多怪,教諸位看了笑話。今日宮中賜下幾件奇珍,我正要拿出來與各位共賞,還請大家與我同往花廳,坐下來好好看看宮裡的寶貝。」

有人好奇發聲:「徐夫人,不知是何人膽大包天,竟敢在徐府對主家不敬?」

徐少夫人正要接話,被徐夫人冷冷一瞪,不情不願將頭扭到一旁。

徐夫人淡淡一笑,「不過些須小事,待今日宴罷,府中自會處置,不勞客人掛心。來,大伙兒隨我去花廳吧。」

她攥著兒媳的手腕,拉着她將眾人請走。

經了這一出,眾人都有些意興闌珊。

原本依照時下禮節,只有至親好友才會留到晚上參加晚宴,因此在看過宮裡賞賜的珊瑚玉石等物之後,與徐府關係平平的人家就依禮向徐夫人告辭,顧青與夏茗也在其中。

徐夫人笑容僵硬,「今日分身乏術,對二位招待不周。夏侍郎生產之期若有所需,可隨時傳信於徐府。顧小姐下個月就要出閣,過幾日我會送上添妝,還請不要嫌棄。」

顧青與夏茗稱謝之後,相偕離開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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