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媽媽搬到新地方,開頭住不慣,總覺得在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家裡很可怕,又很拘束。安娜·費奧多羅夫娜住在第六街自己的房屋裡。屋裡一共有五間房間。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和我的表妹薩莎住其中的三間,薩莎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從小由她領養。我們住一個房間。剩下的一個房間在我們隔壁,那兒住着一個姓波克羅夫斯基的窮苦的大學生,他是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的房客。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生活得很舒適,意想不到地闊綽,但是她有多少財產,正如她在忙些什麼事情,旁人是不得而知的。她總是忙忙碌碌,總是滿腹心事,一天要進出好幾回,但是她在忙些什麼,操心些什麼,為了什麼操心,這些我無論如何也猜不透。她的交遊十分廣闊。各種各樣的客人來找她,但是天知道是些什麼客人。他們總是有什麼事才來,逗留的時間不長。只要門鈴一響,媽媽就趕緊領我到我們的房間里去。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為了這件事很生我媽媽的氣,老是說我們太傲慢了,說我們傲慢得沒有道理,說我們根本沒有資格傲慢,——她就這樣接連幾個鐘頭絮叨個不停。我當時不明白她為什麼責備我們傲慢,同樣,我到現在才懂得,或者至少猜到,媽媽為什麼遲遲疑疑,下不了決心住到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家裡來。安娜·費奧多羅夫娜是個狠毒的女人,她不斷地折磨我們。到現在我還覺得這是一個謎,——為什麼她邀我們住到她家裡去?起初她對我們相當親熱,等到看出我們真的無依無靠,走投無路,她便露出了自己的本性。後來她又對我很親熱,甚至親熱得過了分,一味奉承我。可是起初我和媽媽一同忍氣吞聲地過日子。她一刻不停地數落我們,老是講到她做的好事。她對旁人介紹說我們是她的窮親戚,是無依無靠的孤兒寡婦,她大發善心,為了基督的愛,才把我們收留在自己家裡。我們在飯桌上每吃一口,她都要朝我們看一眼。如果我們不吃,那又有一番話好說了,說什麼我們擺架子,說什麼請我們隨便用點吧,說什麼我們家裡也未必更講究。她時常罵爸爸,說他一心想出人頭地,結果卻身敗名裂,害得妻子女兒受苦受難,要不是有個慈悲心腸、樂善好施的親戚,後果真是不堪設想,說不定她們就得餓死在街頭。她什麼話講不出來呀!聽她說這些話,與其說覺得悲傷,不如說感到厭惡。媽媽經常哭,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壞。她明顯地憔悴下去,可我和她從早到晚幹着活,拿些針線活兒來做,這又惹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生氣了。她老說她家裡沒開服裝鋪。但是我們需要穿衣服,需要攢點兒錢備作意外的開銷,自己一定要有點錢。我們積攢着錢以備萬一,總希望有一天能搬出去住。但是,媽媽拚命地做活兒,把身子完全拖垮了。她一天比一天衰弱。病就像蛀蟲一樣啃蝕着她的生命,使她的死期愈來愈近。我都見到了,我都感受到了,我吃足了苦頭。這一切全都發生在我的眼前!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每一天都跟上一天沒有兩樣。我們默默地過日子,彷彿不是住在城裡。安娜·費奧多羅夫娜也漸漸安靜下來了,因為她慢慢地明白她可以對我們稱王稱霸。其實,從來沒有什麼人想跟她抬杠。我們的房間和她的那幾間隔着一條走廊,我已經講過,跟我們並排的那個房間里住着波克羅夫斯基。他教薩莎法語、德語、歷史、地理——像安娜·費奧多羅夫娜所說的,教各門學科,她就因此而供給他膳宿。薩莎雖然任性淘氣,卻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子。她那時十三歲。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對我媽媽說,可以讓我搭便再念點書,因為我在寄宿中學沒有受到應有的教育。媽媽喜出望外,一口同意,於是我就和薩莎一起跟隨波克羅夫斯基念了整整一年書。
波克羅夫斯基是個窮苦的、非常窮苦的年輕人。他的健康情況不允許他繼續求學。大家只因為叫慣了,所以還是叫他大學生。他過着儉樸、安靜的生活,我們的房間里簡直聽不到他的聲音。他的模樣看起來很古怪,走路的樣子很不自然,點頭行禮的樣子很不自然,說起話來也很古怪,起初我看到他就忍不住要笑。薩莎常常跟他搗蛋,特別是在他教課的時候。而他又是個性子暴躁的人,老是發脾氣,為了一點點小事情就冒火,罵我們,埋怨我們,常常沒教完課,就氣呼呼地回到自己房間里去。他一連幾天坐在那裡看書。他有許多書,都是些珍貴、罕見的版本。他還在別的地方教書,拿點兒酬勞。他手邊一有錢,便馬上去買書。
過了些時候,我對他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他是個十分善良、受人尊敬的人,是我遇見的人中間最好的一個。媽媽也很尊敬他。後來他成為我最好的朋友,——當然,比媽媽還差些。
起初,我這樣大的姑娘卻和薩莎串通一氣調皮搗蛋,常常接連幾個鐘頭動腦筋,想盡辦法要惹他大發雷霆。他發起脾氣來十分可笑,這使我們覺得特別開心(現在我回想起這一點也感到害臊)。有一回,我們惹得他差點兒哭出來,我清楚地聽到他在嘀咕:「惡毒的孩子。」我突然惶恐起來,覺得又害臊,又悲傷,又很可憐他。我記得,我滿臉通紅,一直紅到耳朵根,幾乎噙着眼淚請求他息怒,不要為了我們瞎胡鬧而惱火,可是他把書合上,沒有教完我們的課就回自己房間里去了。我一整天都在後悔,心裏真不好過。想到我們兩個孩子竟用惡作劇叫他哭出來,我實在感到羞慚。這分明是我們存心要看他流眼淚,分明是我們希望他流眼淚,分明是我們迫使他忍無可忍,分明是我們硬逼他這個不幸的窮苦人記起自己的悲慘命運來!我懊惱,我悲傷,我後悔,我一夜睡不着覺。人家說後悔可以使人心情輕鬆些,事實上恰恰相反。我不知道我的悲傷怎麼跟自尊心牽連在一起。我不願意他把我看作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我那時已經十五歲了。
從這天起,我絞盡腦汁,作了無數的設想,企圖使波克羅夫斯基一下子改變對我的看法。但是我有時很膽怯而靦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拿不定任何主意,只限於幻想而已(天知道這是些什麼幻想)。我不再跟薩莎一起調皮搗蛋,他也不再生我們的氣。但是這樣還滿足不了我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