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官配被自稱穿書女的軍妓攔截了。
面前叉着腰,一臉明媚的年輕女人沖我揚揚下巴,「徐憶泉!你這種被封建思想荼毒的女人,滿腦子都是雌競!」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身後的侍女便衝上前,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大膽!竟敢直呼王妃名諱!」
我靜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我的那位夫君,英王程瑜,將凌萱萱抱在懷裡,狠厲的眼神朝我投來,「徐憶泉,你若是還想要這個王妃之位,便不要再為難萱萱。」
我依舊保持着一貫的大家閨秀做派,「好,那你我二人和離便是。」
藏在袖中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攥緊——
太好了,老娘就要自由了!
〖1〗
我的夫君,那位打了勝仗而凱旋英王殿下,從戰場帶回一個女子。
凌萱萱,一名軍妓。
在我知道她的身份後,不可抑制地頭暈起來,軍妓,意味着什麼?
隨軍而行,供士兵享樂……我來不及往下想,腦中疼痛愈發肆虐,待我稍稍清醒後,程瑜已經進了卧房,見我臉色不對,關切地捧住我的臉,「王妃身體不適?本王這就傳大夫來……」
我的心中湧起一股厭惡,卻無法推開他,只得虛弱地笑笑,表示自己無礙,「勞煩王爺憂心,妾身無礙,只是近來頭痛發作得頻繁了些。」
我知道,程瑜並不喜我這般,他總說我太有分寸,不知體貼。
我不是什麼名貫京城的貴女,爹爹將將升了戶部侍郎,如今又貴為英王岳丈,前途才一片大好。
年幼時,爹爹就對我嚴加管教,就連我十歲時與隔壁街上的少年郎遇見後善意地一笑,也會被爹爹打十大板,在祠堂跪上一夜。
我的一言一行,都被約束得規規矩矩,琴棋書畫,但凡請了先生來,我必然學得八九分,剩下一二分我自己領悟。
大婚之時,我對程瑜說:「王爺,妾身只求王爺不要負了妾身。」
紅燭暖帳,程瑜在我耳邊低聲粗喘。
兩年來,程瑜從未有過側妃,即使通房和侍妾不曾斷過,可那都是工具罷了,用完就可以扔掉。
可是凌萱萱不是這樣的工具,她真的不一樣。
她有了自己的院子,下人們稱她為「凌夫人」。
眼下,「凌夫人」正在王府東苑游湖,像個孩童一般,眼裡閃爍着雀躍的光芒,饒是我一介女流也會被這樣的神情吸引。
「見到王妃還不行禮!」我的侍女阿雲怒喝一聲,着實嚇到了凌萱萱,我眼見着她的腳崴了一下,然後一瘸一拐地蹦到我面前,行了一個不知從何學來的禮。
「見過王妃娘娘!」凌萱萱的聲音着實清脆,像是我院子後那株樹上常來的黃鸝鳥。
我微微頷首,目光掃在她的身上,她不自然地緊繃了一下,像是在戒備我一般。
「軍妓。」我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來,卻引得她的咄咄逼人。
「那又如何?」未等我說出下文,她便開口反駁,「娘娘若是瞧不上我,便不要瞧了!」
「軍妓又如何,我說我身子清白,娘娘會信嗎,我的心是清白的,那就夠了!」
我的頭又開始痛起來,阿雲見我臉色蒼白,趕緊扶住我。
凌萱萱探着頭看了我一眼,「娘娘,您不會是被我氣的吧……」
眼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樣,我的頭痛越發嚴重,兩眼一翻,沒了意識。
〖2〗(一更)
再次醒來時,我已躺在卧房中,侍女阿雲見我轉醒,急匆匆地要去喚程瑜,卻被我一把拉住。
「凌萱萱在何處?」只要一提起這個名字,我的頭痛便加重三分。
阿雲看了一眼窗戶,悄聲說道:「那女子在娘娘昏迷期間來過三回,可都沒進來,王爺叫她回自己院中……」
「阿雲,你聽好,倘若她下次再來,你攔住她,萬不可斥責她,還要好言好語地哄着她離開。」我緩緩地坐起身來,靠在枕頭上。
入夜,我獨自歇在房中,一道黑影從窗邊掠過。
我猜,是凌萱萱。
果不其然,身着重紫衣衫的凌萱萱推窗而入,將一餐盒擺在桌案上,隨後又點了燈。
「娘娘,我給您賠罪來了——」凌萱萱坐在凳上,雀躍地向我招招手。
待她打開餐盒,我才發現裏面儘是佳肴,「廣福樓的經典菜式,你出府了?」
凌萱萱搖搖頭,指指窗外站着的另一個黑影,「我讓鳴封去買了來給娘娘賠個不是,今天多有冒犯,還望娘娘可以原諒我,此事一筆勾銷吧!」
我倒是不覺得凌萱萱對我有多大的冒犯,本不打算追究,可此時她卻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她是真不知禮數,才敢在半夜翻窗,進王妃卧房,還是不諳世事,心性單純?
更讓我詫異的是,鳴封一向是程瑜身邊的得力幹將,為何聽她差遣?
鳴封可是連我的話都不一定會聽……
「凌姑娘有心了,我並未怪罪與你,只是近日身子不適罷了。」我輕輕下床,「這個時辰,王爺應該歇在你那了吧,凌姑娘不會驚動王爺嗎?」
其實我知道,程瑜凱旋之後,公務並未鬆懈,最近更是處理到深更半夜,這麼說只是為了試探一下凌萱萱。
她一下子紅了臉,將臉扭到別處,小聲地說:「王妃娘娘別取笑我了,我和王爺並沒有什麼……」
……這不像是程瑜的做派啊。
窗外的鳴封聞言也咳了一聲,想必他比我還驚訝吧。
更奇怪的是,當我倆獨處時,我的頭痛居然沒有發作。
我略帶探究地看了看她,「凌姑娘,王府中雖然沒有側妃妾室,但難免會有其他有心之人為難你,倘若有什麼應付不來的,大可以來找我。」
凌萱萱很是開心地「嗯」了一聲,歡歡喜喜地開始吃她的夜宵,我也很給面子地吃了兩口。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在半夜賠禮,而且還是賠了一桌菜。
次日清早,我醒來時,程瑜已在房中用膳。
「萱萱心性純良,倘若有什麼地方冒犯到你了,本王替她賠個不是。」程瑜見我坐在桌邊,握住了我的手。
奇怪,一聽到他提到凌萱萱,我的頭痛又發作起來,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將程瑜嚇了一跳,「泉兒,最近是怎麼了,昨個太醫來瞧過,只說是身子虛,補一補便好了,但看你這樣,本王實在心疼。」
我擺擺手,順勢虛弱地倒在程瑜懷裡,「王爺最近都不來陪妾身,怕是要思念成疾了……」
其實得知程瑜並未和凌萱萱行苟且之事之後,我心中的厭惡便少了七八分——還好,程瑜是有分寸的。
更何況,我知道程瑜可抵擋不住一向端莊的大家閨秀對他溫香軟玉……
我暫且享受着程瑜的溫柔,可腦子裡卻怎麼也無法忽略他今天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萱萱心性純良,本王替她賠個不是」。
〖3〗(二更)
我一向是不相信心性純良的女人可以在英王府穩穩噹噹地擁有自己的院子和僕人。
即使這個女人就在我眼前。
凌萱萱的小院翻新了一遍,程瑜吩咐下人種滿了她愛的海棠花。
應當是凌萱萱來我院中請安才對,可程瑜卻一意孤行,帶着我去她院中探望。
「探望」。
我得體地漾着笑容,與程瑜並肩而行,越靠近小院一分,頭痛便加重一分。
直到我眼見他二人站在一起,眼前一片空白。
良久,我回過神來,他二人視我為無物,坐地尤為靠近,我倒像個外人。
阿雲站在我身後,手臂一直托着我的腰。
此番「探望」,我才得知程瑜為何將凌萱萱帶入府中——
美救英雄,一出好戲。
鳴封急匆匆地趕來,以公務之名請走了程瑜。
我作為王妃,如今兩個人來,一個人回。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卻被凌萱萱一把抓住手腕。
「娘娘,我最近常做噩夢,夢到戰場上那些景象……」
我這才注意到她面前的酒壺空了。
「我第一眼見到的人是程瑜,昏迷前的最後一眼也是程瑜,他給了我一個家……」
我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扒開,「凌姑娘,禮數不可失。」
她杏眸微瞪,看了看我,笑出聲來,「什麼狗屁禮數,我一來這個地方,所有人都叫我要懂禮數……」
「娘娘,女子這一生被困在閨樓高閣,便是禮數了嗎?」
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覺得她在耍酒瘋,約莫是壓抑許久,現在藉著酒勁哭訴一下罷了。
「阿雲,找幾個辦事得力的婢女,好好照顧凌姑娘。」我扶着凌萱萱,讓她能勉強坐着,一面又招呼着阿雲。
當我鬆開手的一霎那,凌萱萱眼神空洞,伸出手,推了我一把。
我來不及驚訝,背後便傳來鑽心的痛。
阿雲的腳步頓了一下,便急促起來,最後幾步幾乎是跪着過來:「娘娘,血……」
我艱難地側過頭瞥了一眼,只看到地板上有一條蜿蜒的血跡。
我以為我又該暈了,可這次卻沒有,在別人抬回院中的這段路上,我異常清醒。
痛得清醒,顛得清醒。
次日,程瑜聞訊從書房趕回,青着一張臉,大發雷霆。
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凌萱萱。
我眯着眼睛,看見程瑜模糊的身影衝進卧房,語氣冰冷地質問我:
「泉兒,本王問你,萱萱昨晚因何受傷。」
我聽不出他有疑問的語氣。
「妾身不知。」
「後背,四寸的傷,傷口布滿木渣,」程瑜在離我不遠的凳子上坐下,「侍女發現的時候她已經昏迷不醒了。」
「泉兒,本王走後,你留在那。」
我攥緊被角,心裏一陣一陣的鈍痛,比昨天那根鉚釘釘入後背還要痛。
「妾身昨日不慎跌倒,鉚釘入骨,早早離開了那處院子,凌姑娘的遭遇,妾身實在不知。」我雖照不到銅鏡,卻也能想到此刻我的臉該是怎樣蒼白。
程瑜盯着我,「泉兒,這兩年來本王自認並未負你,萱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卻容不下她嗎?」
我無言,不知如何辯解。
傍晚,阿雲回來稟報。
「那凌萱萱就拽住王爺的衣袖,淚汪汪地哭道:『王妃娘娘並未對我做什麼,是我醉酒不小心摔倒的!』奴婢別的沒聽清,只看到王爺抱住了凌萱萱……」
我心中苦笑。
夜裡,我朦朦朧朧地睡着,背後的傷時不時將我疼醒,彷彿時刻提醒着我兩年的錯付。
半夢半醒時,我似乎瞧見程瑜跌跌撞撞地推開房門,習慣地在床上睡下,習慣地摟着我,輕聲細語道:「泉兒……」
〖4〗(三更)
清早醒來,床上只我一人。
凌萱萱在我院中待了許久,阿雲站在她身旁,柔聲勸了許久。
我站在窗前,冷眼瞧着。
她的衣服換了,新料子,新紋樣,只有京城最好的料子鋪有貨。許是瞥見了我隱藏在窗後的臉,她衝著這個方向大喊道:「娘娘,您見我一面吧!」
我緩緩移步,推開房門,略顯刺眼的陽光照在我的前方,也照得凌萱萱的新衣裳鮮艷奪目。
「既是求見,為何不跪?」
她一愣,不情不願地彎曲雙腿,昂着頭跪下。
「就在此說吧。」我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向娘娘請罪,是我不慎跌倒,沒想到連累了娘娘被王爺怪罪,求娘娘原諒!」她用不卑不亢的語氣,說著與她氣質毫不相符的話。
「你忘了一件事。」我給了阿雲一個眼神,她立刻端了一個木盒上前,「你猜裏面是什麼?」
阿雲打開木盒,裏面端端正正地放着兩枚鉚釘。
「昨日,鉚釘入骨,我不比你好受。」
凌萱萱的視線在我和鉚釘之間流連,最終冷哼一聲,「娘娘,格局小了。」
我還是聽不懂她的話,但能感受到她對我突如其來的惡意。
「你知道自己昨日醉酒,那你記得你干過什麼嗎?」
她的表情又迷茫起來。
程瑜此刻下了早朝,站在我的院門前,鳴封得令,一個閃身到凌萱身旁,將她扶起。
我是外人啊。看着眼前的一幕,我不禁自嘲道。
程瑜一言不發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等我開口。
我拿起其中一根根鉚釘,比划了一下,約有一指長,「這個,昨日刺入妾身的後背,很痛,比我右肩的刀傷還痛。」
程瑜眉心一跳。
我右肩的刀傷,是因大婚當日為了幫程瑜擋下仇家的一刀而來,不然那一刀恐怕正中他的心口。
也是紅燭暖帳之時,他舔舐着我的傷口,承諾不會負我。
「泉兒……」程瑜想說些什麼,卻被凌萱萱的呻吟打斷。
凌萱萱背後的傷口裂開,血滲了出來,她無力地倒在鳴封懷裡,不清醒地胡言亂語着。
程瑜給了鳴封一個眼神,鳴封便抱着凌萱萱飛奔回院里,留下程瑜站在我的面前。
「你我婚後一月,通房丫鬟紫茵在飯菜里偷下避子葯,發現後被你丟出府外喂狗。」
「婚後半年,你皇兄送來的阿梅將我推倒,手臂在石桌上磕青了一塊,你將她送往軍營充妓。」
「……」
「如今這副局面,到底是為何。」我一字一句地問着,背後的傷也裂開,鑽心地痛。
阿雲站在我的身後,想上前扶我,卻被我擋下。
「程瑜。」
「為什麼。」
我咬着牙說完這幾個字,背後的劇痛和洶湧的頭痛一陣陣襲來,在我軟了身子倒地之前,程瑜衝過來將我抱在懷裡。
「泉兒……泉兒……」他一直呢喃着,我只覺得心口疼的不行。
我一直想不通,我與程瑜,即使沒有堅固的愛情作為基礎,可兩年的夫妻之情也不該被一個憑空出現的女子這麼輕而易舉地擊潰。
我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凌萱萱坐在我的床邊,是程瑜允許她進來的。
「娘娘,」她認真地看着我,「我來和你道歉。」
「順便……和你說說心裏話。」
我眯着眼睛,看着她紅潤的臉頰,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廢人。
「我知道你心裏瞧不起我,覺得我是個軍妓,肯定不幹凈了,可我一醒來就被關在那裡,哪也去不了……」她自顧自地說起來,「我和其他人被送往戰場時,軍營里的叛徒發生了騷亂,我看着滿地的鮮血害怕極了,胡亂地跟着人群跑,那個時候程瑜負傷了,我幫他引開了追殺的士兵,沒有盡頭地跑着,直到我藏身之地被發現,那群士兵撕扯我的衣服時,程瑜帶兵回來,救下了我。」
「我是乾淨的,我的身子,我的心,都是乾淨的。」她噙着淚水,「可我討厭這個制度,每個人的身份都是固定的,我是軍妓,如果不是遇到程瑜,我現在還在軍營里過着供人取樂的日子,可即使這樣,我現在也受着別人的白眼,只因為我是軍妓。」
「每個人都嘮叨着『禮數』『尊卑』,男尊女卑,女人只能被鎖在深閨大院,後院里女人多的會內耗,會鬥爭,女人少的也只能被關在院子里,無法建功立業,無法報國……」
凌萱萱一直說著,邊說邊哭。
我歪歪頭,如果不是因為程瑜對她特別的話,我早就叫人把她拎出去了。
「你才情如何?琴棋書畫學過幾樣?若想建功報國,你可有過人的本領?」我問道。
凌萱萱被我問的一愣,抹了一把眼淚,「是,我與你不同,你從小就有爹娘培養,到了年齡直接嫁給王爺,做個王妃,安穩一輩子,我不過是個普通女子,可這個世界卻對普通女子毫無公平!」
她應該是誤會我的意思了,為了安撫她的情緒,我只好輕聲說道:「凌姑娘,我知道的,女子的清白從不在羅裙之下。」
她又是一頓,然後揪着我的被角嗚咽起來。
〖5〗(四更)
在凌萱萱一番哭訴中,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想擺脫賤籍,想建功立業。
「凌姑娘,你也算是王爺的救命恩人,若你真想有所作為,我可以為你請師父來,」我捏了捏凌萱萱的髮髻,「但一切都需要你自己爭氣。」
她抬起頭,淚汪汪地看着我。
我讓人去請了禁軍教頭,年過五十但依舊精神矍鑠。
起初幾日,凌萱萱乖乖地練功,傍晚結束操練後便跑到我這來訴苦。
什麼教頭太嚴格啦,自己沒基礎啦,木棍子太重提不動啦……
我當她是小姑娘,笑着安慰她。
其實算起來,我比凌萱萱大不了幾歲,可她如此活潑,總讓我覺得自己若是有個女兒,這麼鬧騰也不錯。
她尤為愛吃廣福樓的糕點果子,鳴封隔個一兩天就幫她去廣福樓跑一次腿。
凌萱萱咽下一口桃酥,嘴巴旁還留着殘渣,一臉惋惜地跟我說:「娘娘,你們這個時代……阿不,你們這裡的女人活的太慘了……」
「此話怎講?」我饒有興趣地問她。
「在我的家鄉,人人都可以去學堂,不僅學做文章,還能學別國語言,學費是朝廷出錢,交不起學雜費的還可以向上邊申請補助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大概是思念自己的家鄉了。
「每個人都可以嗎?」我問道。
「對呀,官府規定的!你再看看這裡,京城雖然繁華,可街上小販,田間農民,還是是沒什麼文化。」
我喝了口茶,「凌姑娘,你覺得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是什麼呢?」
「唔……」她看了幾眼四周,小心翼翼地湊過來,輕聲問道:「是……朝廷不行?」
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胡鬧,你想呀,農民們,小販們,他們需要吟詩作畫嗎?他們是靠什麼生計呢?」
她不服氣地反駁道:「可是讀書讀的好就能做官,他們連讀書的機會都沒有!」
「你現在吃的糕點,喝的茶葉,午飯吃的米飯,都是種出來的,人人都去讀書,莊稼誰管?街邊的鋪子還開不開了?」
「你,你這是封建思想!這是階級固化!」她氣鼓鼓地塞了一口點心,偏頭抱胸。
她說的這幾個詞我沒聽懂,但應該不是好話,不過我也就當她小孩子心性,「你家鄉的百姓生活一定很幸福吧,你這麼說讓我想到孔聖人的話了,有教無類,你們那的官一定很體恤百姓……」
她肯定地點點頭,然後又想起來什麼似的,沉默不語。
「近幾日練武如何?教頭雖是個粗人,但人家曾經可教過王爺呢,你可要好好學啊……」我見她不語,便換了個由頭。
她撇撇嘴,「太累了,我這幾日腰可疼了……」
沒成想,次日,阿雲便來稟報,程瑜請走了教頭,換成鳴封來教凌萱萱練武。
待她再來時,身邊便跟着鳴封了。
「王爺最近不忙了嗎,派你教凌姑娘練武,你可不能怠慢。」我用茶匙攪着茶上的浮沫。
鳴封不說話,只是眼神一直粘在凌萱萱身上,我心中瞭然。
我記得鳴封是程瑜所有護衛中最不善言辭也最不近人情的一個,如今怕是要鐵樹開花了。
〖6〗五更
我的眼神在他二人之間流連,打趣地向凌萱萱說道:「你可要好好學哦……」
凌萱萱羞澀地點點頭,「我會認真和鳴封大哥學習的!」
姑娘啊,你喊程瑜大名,管鳴封叫大哥,真是心大……
只是我沒有想到,五日之後,居然由程瑜親自上陣教凌萱萱習武。
我在院外遠遠地瞧見,他二人尤為親密。
我將鳴封傳喚來,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原因。」
鳴封不敢抬頭,「屬下不知。」
「你與凌萱萱什麼關係。」
「無關。」
我一言不發,就讓他這麼跪着。
直到這天晚上,凌萱萱跑進我的院子,身後跟着程瑜。
鳴封依舊保持着姿勢不動,身體卻已經在微微發抖,許是有人通風報信,凌萱萱一進來就半跪在地上,扶住了鳴封。
「娘娘,你為何要罰鳴封大哥!」她倔強地看着我的眼睛。
「辦事不力。」我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如此簡單的事卻要由王爺親自來辦,要他何用?」
她茫然地張了張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偏過頭嗚咽着,「鳴封大哥對不起……」
程瑜擋在他二人身前,「泉兒,是本王想教萱萱,她救了本王,本王自然要用最好的來答謝她。」
論功夫,禁軍教頭比程瑜強。
論時間,鳴封比程瑜空閑。
論身份,程瑜是最不該做此事的人。
可他,偏偏就這麼做了。
這些日子裏,我時常覺得總有些地方不對勁,隱隱約約地不合常理。
凌萱萱在王府中是以什麼名分住下,程瑜和鳴封對她為何容忍再三,程瑜為何一次次地做出不合禮數的事情……
還有,凌萱萱的家鄉到底是在何處,她的言行為何如此特別。
我這才發現,一切都亂了。
那陣劇痛再一次來襲,我跌坐在地上,程瑜來不及扶我。
我有多容易信任一個人,就有多容易懷疑一個人。
程瑜摟着我,將我扶起,在我耳邊輕輕說道:「泉兒,萱萱幫我立了功,我沒法拒絕她。」
立功?
「三日前,南城洪水泛濫,幸虧萱萱早幾日就告訴我南城天災將至,我才派人加緊修築堤壩,不至於損傷慘重。」
我回眸看了一眼凌萱萱,她眼中對鳴封的愧疚不像作假。
「那必然要賞,賜她與鳴封喜結良緣,王爺意下如何?」我裝作不經意地問出口。
程瑜的眉頭輕蹙,「不太妥當。」
程瑜扶着我進了卧房,又派人將凌萱萱送回院中,據來回稟的下人所說,凌萱萱執意要扶着鳴封。
「鳴封一介習武之人,斷不會如此孱弱。」我抿抿嘴。
程瑜看了我一眼,將我扶到床邊,「泉兒,我去為你請郎中來。」
我躺在床上。
沒有等到郎中。
也沒有等到程瑜。
漫長的黑夜並不難熬,我一直在思索的事情終於有了突破口——
凌萱萱為何知曉南城洪水?
這或許是一個解開謎團的關鍵。
後半夜,我頭痛發作,臉色煞白,毫無血色,痛到眼前發黑,失手打碎了一盞琉璃燈。
阿雲守在門外,聞聲趕來,見我扎着琉璃碎片的手不停滴血,慌張地喊道:「快傳郎中來!」
我按住她的肩膀,「不必聲張,我不疼。」
是啊,頭痛更盛罷了。
阿雲搖着頭,哭喊道:「娘娘,你在流血啊!」
是啊,十指連心,我的心也在流血。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的床頭何來一盞琉璃燈呢?
想起來了,那是前幾日凌萱萱送給我的,她那日出了府,淘到不少小玩意,送了我一盞琉璃燈。
「我看娘娘平日里喜歡寫字,覺着這盞琉璃燈光線更適合,對眼睛好!」
如今眼前的碎片,和聽聞程瑜宿在凌萱萱院中尤為應景。
全碎了。
〖7〗(六更)
被我安排在凌萱萱身旁的小丫鬟跑來通風報信,告訴我程瑜今夜宿在凌萱萱院中。
阿雲給我的手纏上紗布。
我手腳冰涼,看了看跳動的燭火,問道:「鳴封呢?」
「守在院外。」
此刻我真的很想嘲笑鳴封,他大概以為凌萱萱那麼關心自己,是對他單方面付出的回報吧。
可程瑜始終壓他一頭啊,只要凌萱萱有可能搭上程瑜,就不可能與鳴封有什麼。
阿雲趴在桌上睡著了,而我坐在窗前,看着太陽東升,一絲光芒透進卧房。
程瑜回到卧房,換上朝服,剛進門便看見了我。
我擠出一絲笑容:「王爺,妾身幫你更衣吧。」
不顧他的表情,我自顧自地拿來朝服,為程瑜披上,像一個盡職盡責的賢惠妻子。
他有些僵硬地展開胳膊,良久,生澀地說道:「我只是宿在她院中。」
哦。
隨你吧。
我無言以對,只是幫他繫上腰帶,平整衣角。
「王爺做了件大事,南城的百姓會感激王爺的,」我輕輕地撣了撣他的衣擺,「妾身為王爺感到高興。」
他站在原地看了我好久好久,最終抿着嘴出去了。
凌萱萱站在我的院外,程瑜與她擦肩而過。
她臉色蒼白。
我站在房門處,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她,「用過早膳了嗎。」
她搖搖頭。
「進來吧。」
我稍稍看了一眼她的衣裳首飾,比剛來府上那陣子好太多了,身邊也有丫鬟跟着了。
我依稀記得,她初至府上,府中的丫鬟私下裡沒少編排她。
今時不同往日。
我並未賜座,她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像是鬆了口氣的樣子。
我突然發問:「南城的洪水,你為何提前知曉?」
她一噎,抬頭看了我一眼,踟躇道:「我地理學的好……這幾個月降水多且集中,南城地勢低……」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些,我卻沒有相信。
她從北方戰場來,按她以前說的那些話來看,她去過的地方寥寥無幾,京城以南更是陌生。
更何況,所謂南城的地勢——並不低。
南城洪水,實質上因為周遭山體滑坡,泥石流衝下,流到城中時石塊泥土已經沒多少了,那裡的地勢比京城還高。
看她得意的小表情,大概是以為自己矇混過去了吧。
「昨日鳴封如何?我罰他跪了一天,按理說不會有什麼事的。」
凌萱萱張了張嘴,最後低下頭,「鳴封大哥沒事,就是腿抖的厲害。」
「那你們昨日讓他守在房外?」
凌萱萱一愣,「你……你監視我?」
我坐在她對面,直視着這個姑娘,她比剛來時變得太多了。
「我以為你會知道,你的院中不可能沒我的人。」我淡淡地說道。
事實上,她院中全是我的人。當然,至於有沒有被策反的,我不得而知。
她看了我許久,像是第一次見我一樣,「原來娘娘認為我會和你搶程瑜嗎?」
她笑了笑,大概是在笑我,雖然我並不知道她有什麼資格笑。
「天底下好男人那麼多,我為什麼要和你搶程瑜?」她有些好笑地說道。
我的手指點了一下桌子,「那你們昨晚宿在一處,因為什麼,談論公務嗎?」
她的臉白了一下。
我雖然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但憑她的表情來看,至少對我而言不是好事。
「娘娘,你的思想被禁錮了。」她突然開口,「你真的能忍受與她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嗎?」
我不作回答。
「在我的家鄉,都是一夫一妻,男人是沒有妾的,我們都相信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努力地組織着措辭,「而且女人也不全都待在家裡,也有出去工作養家的。」
她想說服誰?她自己嗎?
我覺得她說的話越來越無理,越來越奇怪了。
她像是自說自話一般,最後一拍板,「我要出府!」
我答應了她,並且吩咐鳴封緊緊跟着凌萱萱,半步也不能離開。
送走這尊大佛,我頗為煩心地揉了揉太陽穴,「目前來看,凌萱萱應該是以一種不為人知的方式預知了南城洪水,她的家鄉暫且不知道在何處,但朝廷制度與我朝不同,至於昨晚發生了什麼,暫且不知。」
既然沒了法子,我只能等待,看凌萱萱到底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阿雲,」我抬抬手,「多置辦一點女子用的衣裳首飾,要最好的,給凌萱萱送去,另外傢具用品一律換新,要用最好的料子,她要問起來,你就支支吾吾着,別說出實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