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因愛上將軍她拒當太子妃,收到邊關來報,卻又含淚嫁入東宮

2022年10月01日11:01:34 故事 1666

故事:因愛上將軍她拒當太子妃,收到邊關來報,卻又含淚嫁入東宮 - 天天要聞

我同阿姊算青梅竹馬,從小一同長大。

她第一次學着縱馬,我在她身邊。

她第一次用弓弩打獵,我在她身邊。

我傾慕她那麼久,可她的目光,卻停留到了另一個男人身上……

1

他死了多少年?

十一年?

還是十三年?

這個夏日是前所未有的酷暑,我昏昏沉沉醒來時,白綾緞的裡衣已然沾滿汗水,窗外蟬鳴陣陣,綠蔭茂密,擋住毒辣日頭,隱隱往室內透出墨綠暗光。

明黃帷幕一層一層地垂下,她站在簾外,低低地與太醫正商量些什麼。

許是午後睡得久了,神智不太清明,我張口便喊道,「阿姊。」

她聽見動靜,猛然一驚,撩簾進來看我,步履款款,笑容淺淺,「陛下醒了?」

我忽然覺出身上起了疲乏無力,是啊,她如今是皇后,是國母,是中宮,卻再不是我的阿姊了。

但我今日起了些執拗,伸手去攥她的衣角,眼中流出渴盼,「阿姊,再叫我一聲小衍吧。」

她被我拽得身形一頓,我幾乎以為她要心軟了,但她回身過來,是完滿得無可挑剔的笑容,唇微微抿起,露出碎玉般的牙齒來,端莊而溫和,十分符合一個皇后應有的姿態。

她反握住我的手,溫柔地笑着,「陛下今日想是午覺睡久了些,糊塗了。瑞風,快,端些參湯來。抱月,去通知御膳房,今日的晚膳做些酸爽可口的……」

她一句一句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將我的一切都打點安排得十分妥當,自然而然地起身,自然而然地放開了我的手。

這樣的盛夏她的手也涼涼的,鬆開後,我竟連留住她掌心的一絲溫暖也做不到。

她又像想起什麼一般轉回頭來朝着我笑,「趁陛下現在心情還好,有幾件事還是要拿下主意。」

我無力地擺擺手,「李徽原是個可靠的人,你想叫他入閣便入吧,西北軍三年一換防原是有舊例的,照着做就是了。旁的你知道,我沒有不依你的。」

「只是……」我頓了頓,「太子方才及冠,何必如此着急叫他掌政,慢慢來就是。」

她想了想,大概也覺得不能操之過急,便應了,裙裾輕巧地轉了個圈,悄然消失在我面前。

趙淳悄無聲息從簾後走出,在我身前恭恭敬敬地跪下,「正如陛下所料,皇后娘娘這些日子一直在朝中私下籠絡朝臣……臣已拿到確切罪狀,只要陛下發令,必然叫皇后百口難辯。」

「不用。」我打斷了趙淳。

趙淳一愣,「陛下!陛下難道真打算叫太子掌政?」

「自然不會。」我慢條斯理道,「朕乏了,你跪安吧。」

趙淳再心不甘情不願,也只能磕頭之後退了下去。

我的心思漸漸飄遠。

若叫太子掌政,這天下便是她彀中之物,她對我就再無所求,自然也就不會來見我了。

我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不過想再多見她幾次而已。

十七年。

我忽然想起那個問題的答案。

他已經死了十七年了。

連我們的長子都已經及冠了,阿姊,你怎麼還是不肯原諒我呢。

2

那年也是這樣的酷暑,她生我的氣,一路打馬從宮裡跑出來。

她座下的那匹追風駒是西域進來的珍品,加之阿姊從小騎術出眾,等閑護衛追不上她,我只得親自騎馬一路追着她出宮,一面苦追於她,一面勸道,「阿姊,快回去吧,日頭這樣毒辣,跟我置氣何苦與自己身子過不去呢?」

她聽了,卻揚鞭將馬抽得更狠了,大聲回我。

「不回去!你這麵糰似的性子,我好心替你出頭教訓他們,你倒做起菩薩來叫我寬恕了,姑奶奶打娘胎里出來就沒受過這委屈,往後我都回去跟阿爹住,這輩子也不進宮了!」

她紅衣翻飛,縱馬跑入京郊密林當中,我無奈,只得驅馬跟上。

意外就是這時發生的。

一團金色的綺麗影子從茂密灌叢中躥出,一口咬在追風駒腿上,追風駒痛嘶一聲,前蹄高高揚起,阿姊一時不防,從馬背上被甩了出去。

我一驚,立刻勒馬停下,急急奔到阿姊身前,生怕她被摔出什麼好歹來。

她給我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噤聲,不要說話。

那隻傷了馬的畜生從茂林中緩緩走出,綠油油的眼,尖頭,短耳,長尾,金底黑斑的皮毛油光水滑,緊緻漂亮,是一頭難得一見的金錢豹

她半蹲着從腳上的羊皮小靴中抽出一把短匕,刀鋒雪亮,映出她睜得大大的杏眼裡閃爍着的奇異光芒,她在興奮。

我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小聲勸道,「阿姊,我們走吧,回頭叫下人來獵,實在獵不到,母后庫里還有不少積年的好皮毛,我去給你求可好?」

「啰啰嗦嗦,再多一句這輩子也不原諒你。」

我只得閉了嘴。

阿姊主意大,從來不是旁人說兩句能勸得動的。

我知道苦勸無用,只得再往後幾步藏在了一棵枯樹後,若是阿姊敵不過那隻金錢豹,我在背後,總好上去幫忙。

阿姊不再理會我,聚精會神地盯着那頭金錢豹。

我全副身心都盯着阿姊,生怕她出什麼事,沒注意到那道金色的絢麗影子一閃而過,下一瞬,身子從背後被撲倒,臭烘烘的豹嘴拱到我脖頸處,猛獸咆哮近在耳邊,響若驚雷。

豹子也知道柿子要挑軟的捏,我神魂俱飛:吾命休矣!

「嗖」一聲鳴鏑響,箭矢破空而來,正中金錢豹脖頸,它吃痛,怒吼一聲,放開爪下的我,朝阿姊撲去。

阿姊手持小巧弓弩,冷靜異常,身姿靈巧,飛快避開豹子的攻擊,拉上我,「走!」

阿姊的輕功在整個京城無人能出其右,但到底帶着我,速度慢了些,只得帶着我在密林中的狹隘小縫中逃竄。

我們七彎八拐不知逃了多久,都出了一身冷汗,回頭卻不見豹子蹤影。

望着背後的幽深密林,我反而更加心驚肉跳,緊緊攥着阿姊的手。

阿姊抿唇,手中握緊弓弩,悄然撥開密林,往回走去。

我們原路回返,走到那豹子出沒地時,突然聽見三丈之外有響動聲,阿姊立刻將我護在身後,自己上前,悄然撥開枝椏查探狀況。

日已偏西,殘陽如血,青年將軍身着暗紅窄袖箭袍,神情冷峻,手持帶血彎刀,碩大的金錢豹倒在他身下的血泊中,他屈身,伸出兩指去查探那豹子的氣息。

我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卻不想那人極其敏銳,迅速抬頭朝我們的方向望了過來,「誰?」

阿姊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那人見走出來的竟是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娘,不由得一愣,像是怕嚇着她,悄然將帶血的刀往身後藏了一藏,渾身殺伐之氣收斂得乾乾淨淨。

甚至朝阿姊笑了一笑,安撫她一般說道,「不用怕,這豹子已叫我制服了。」

阿姊歪頭,「我才不怕呢。」

她驕傲地揚了揚手中的弓弩,「就算它撲過來,我也能殺了它!」

那人輕輕一笑,他笑起來很是好看,明明眉目不算驚艷,卻另有一番柔和,若是定力差些,幾乎溺死在他笑起來的溫柔里。

我心想這定是個人物,茂林中,隻身與猛獸周旋而不落下風,探查時神情老練利索,待人接物卻只見溫潤不見殺伐,心有刀斧猛虎,卻能約束自如,這絕不是一般無名之輩。

我上前向他道謝,「今日幸得義士相救,小生與家姐才保下命來,多謝恩公了。」

那人淡笑回禮,「臣怎擔得逸王殿下一句謝,舉手之勞,殿下不必掛懷。」

「你怎知我身份?」我驚道。

他微微一笑,卻是朝着阿姊的方向,「追風駒天下不過三匹,一匹歸於西涼皇室,一匹為天聖老人所驅使,剩下一匹上供天啟朝,由太后娘娘做主,賜給了最疼愛的外孫女淳懿郡主。」

「逸王殿下從小養在太后娘娘膝下,與淳懿郡主一同長大,殿下口呼阿姊,那殿下的身份自然也不難猜了。」

他不過遙遙一眼便認出那倒在地上的是追風駒,這人真是好敏銳的洞察力,又是好深遠的見識,我不由擊掌讚歎。

「雕蟲小技罷了。」阿姊不屑道,「猜出身份有什麼好稀奇的,我也早知道你是誰了。」

那人笑,「願聞其詳。」

「你是傅長夏。」阿姊十拿九穩的語氣。

傅長夏微微吃驚,看了下周身,「我並無顯眼痕迹,郡主是從何認出我來的?」

阿姊揚眉,「本來只是感覺,現在確定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驚喜道,「是慶寧軍的傅將軍嗎?在京城中久仰傅將軍大名了。」

傅長夏此人,是天啟朝的傳奇,從屍山血海中拼殺出來,平北疆,定嶺南,盪倭寇,清四海,安天下。

未及而立之年便勒馬封侯,成為手握慶寧軍,主宰一方的封疆大吏。

但同時,他的際遇也叫無數人為他打抱不平。

傅長夏軍功卓著,早該封賞加身,卻被今上一直打發在外,從苦寒邊疆到濕熱嶺南,何處有兵患,便將他派往何處。

軍功一年一年累加,他的榮寵卻並不見增長。

只因他賤籍出身,朝中沒有為他說話的人,那些早該有的封賞便被一層一層地剋扣了下來,所謂的淮南侯,不過是個虛爵,傅長夏實際的日子,過得還不如京中二等人家體面。

「那些都是虛名而已,殿下不必掛懷。」

傅長夏眉目疏闊,提到這些功名利祿,他說得雲淡風輕,彷彿被刻薄寡待的人,從不是他。

阿姊一直沒說話,這時突然沒頭沒腦地接了一句,「我承認了,你確實接得下我母后的慶寧軍。」

她抬眼,正眼看他,「朝中軍中腐敗滋生,醉生夢死,唯有你,是真正守着這天下的定海神針,我母后的選擇,沒有錯。」

傅長夏斂起笑容,深深頷首,「長公主風姿,至今令人難忘。」

話說至此,我才恍然,阿姊那樣豁達的人,怎會因我幾句話便惱怒地頂着毒日頭直直往密林里沖,她分明是早知傅長夏行程,知道他今日必定會來這裡,特地來瞧一瞧他到底是什麼模樣的。

阿姊的生母是太后膝下唯一的女兒慶寧長公主,是真正驚才絕艷的女子,一手創立天啟戰力最強的慶寧軍,姜國公嫡子甘願為她放棄仕途,只為陪伴左右。

只可惜天妒英才,長公主病逝後,沒有將兵符交給太后傳給女兒,而是交託給夫君,由夫君將慶寧軍兵符託付給了彼時無親無故,賤籍出身的傅長夏。

太后彼時十分不滿,但傅長夏用實力證明了,慶寧長公主並未看走眼。

阿姊在太后的驕縱下長大,是皇城裡最耀眼的明珠,天之驕女,心中自然曾有委屈:為何自己的親娘寧願將心血託付給一個外人也不肯留給自己。

所以她定然要親眼看上一看,這一看,她心悅誠服。

甚至,芳心暗許。

後來的情深一片皆是有跡可循,只我彼時眼盲心瞎,竟一點都沒看出來,才會在事發時,那樣不知所措。

3

他們第二次見面,是在父皇千秋節宮宴上。

傅長夏父母早亡,唯有一個妹妹傅長秋相依為命,傅長秋自然也在受邀名單之上。

傅長夏從外領兵打仗回來,連宅子都是陛下將才賜下的,在世家大族眼中與暴發戶無異。

京城的世族貴女向來高高在上,對上新貴,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

他的妹妹自然也得不到這些人的好臉色。

傅長秋是個長得很乖巧的姑娘,那年十二歲,還未及笄,梳着雙丫髻,眉眼還未張開,整個人軟軟的像團白面,看着就很好欺負的樣子。

那些長日無聊的貴女們瞧了她,像是見了什麼了不得的稀罕物什,圍着她嘖嘖稱奇。

「瞧她身上這織金緞做的衣裳,我上次便見她穿過了,到底是小門小戶的女兒,這衣裳都穿過一次了竟還敢穿來赴宴。」

「誒呦,誰說不是,還有她頭上那一水兒的芙蓉玉首飾,這年紀誰戴芙蓉玉啊,太后娘娘倒是好,什麼好東西都往淮南侯府賜,架不住這人蠢笨啊,倒真是,白白辜負太后一番美意呀。」

傅長秋被圍在中間,臉漲得通紅,她知道自己給兄長丟臉了,可她除了絞衣角,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我站出來維護她,「天子腳下,諸位未免太放肆了些。沒有傅娘子的兄長在外領兵打仗,豈能有諸位氣定神閑站在這裡妄議他人口舌是非的份?」

那些貴女到底忌憚着我是皇子,不敢再說什麼,三兩嘀咕着也就散了。

我溫和回頭,沖傅長秋笑笑,「我阿姊驕縱,那日與我置氣,命針工局給我也趕製了一身女娘衣服,非要逼我穿上。我瞧着那顏色倒適合傅妹妹穿,不若傅妹妹幫我個忙?那衣裳叫好看的人穿上了,阿姊便不會再同我置氣了。」

傅長秋紅着臉,自是應了,隨着宮人去偏殿換了一身更合她身份年紀的衣裙。

我領着她往千秋宴的主殿走,卻不想冤家路窄,恰恰碰上李笑嫵一行人。

李笑嫵是內定的東宮太子妃,飛揚跋扈的性情與阿姊如出一轍,如此相似的兩個人自然是從小較勁,李笑嫵聰明,掃一眼我身後瑟縮的傅長秋,又看了眼她的衣裙,便大致猜到發生了什麼。

李笑嫵美目一轉,顧盼生輝,笑道,「小衍,我記得你今年都十三了吧,怎麼還那麼聽姜如焰的話啊,難不成往後娶新婦,入洞房,你也全叫她教你么?」

這話說得很放肆無禮。

傅長秋在我身後,一霎時小臉慘白。

「小衍別聽,笑嫵姐姐是馬上要入東宮的人了,見多識廣得連夫妻敦倫也張口就來,你是好孩子,可不能聽。」

一雙手捂住了我的耳朵,阿姊笑盈盈地朝着李笑嫵道,將她的唇槍舌劍一一堵了回去。

李笑嫵氣得臉色發白,甩手就走。

阿姊滿不在乎,親自領着我與傅長秋踱步回正殿。

傅長夏在正殿內沒有找到傅長秋的蹤跡,差點急瘋了,眼瞧着她完好無損地跟在我與阿姊身後進來,才松下一口氣。

傅長秋見了兄長,霎時便紅了眼眶,跑到他身後去,怯怯地攥住他的衣角,小聲地叫,「哥哥。」

當時宮宴快要開始了,人多不好言謝,看着傅長夏欲言又止的模樣,阿姊非常善解人意地笑道,「我出去晃了這麼大一圈,祖母定是想我了。」

言罷,阿姊便率先進殿,她腳步輕盈蹁躚,歡快如蝶。

照慣例,阿姊桌上的菜品一口沒動,御賜的瓊漿玉液喝了三壺,我適時將備好的酒釀米糕給她墊墊肚子。

照慣例,宮宴不到一半,阿姊便逃了,我掛着乖巧的笑容,好容易將宮宴撐着過完了,如釋重負地跑出去尋阿姊。

照慣例,我在冷宮旁的那棵大榕樹下撿到她隨手拋下的金釵玉環,準備過去將她抱回寢殿,腳步突然一頓。

她身旁,多了一個人。

冷宮旁那棵榕樹很大,原本是兩棵榕樹,這漫長深宮中,不知什麼年月,它們靠在了一起,根與根交錯,樹冠與樹冠重合,中間天然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凹陷。

往日只有阿姊一個人,今日多了一個傅長夏。

我來時,榕樹下已儘是他們喝空的酒罈。

傅長夏翻身下樹,站在樹下向阿姊告辭。

傅長夏垂手向阿姊道謝,「今夜多謝郡主了。」

「今夜?你謝的這是哪一樁?」

阿姊平日的聲音清脆利索,醉酒後不由自主多了些小女兒的甜糯,她撐着下巴笑,薄醉後面如桃花,玫瑰紫的長裙自然垂落,繡花鞋上的穿花蝴蝶栩栩若飛。

媚態天成。

沒有人能拒絕這個樣子的阿姊。

傅長夏也朝她笑,「一謝郡主搭救小妹,二謝郡主,」他揚了揚手中的空酒罈,「二謝郡主,招待的這些好酒。」

阿姊挑眉而笑,「看來淮南侯的消息不夠靈通啊,明明是逸王殿下挺身而出為令妹解圍的,怎的倒先來謝我?」

「逸王殿下從未見過舍妹,怎會無緣無故施以援手,大抵還是郡主的功勞罷。」

傅長夏一番話說得極為誠懇,阿姊聽得笑而抿唇,眉梢眼角靈動非常,顯然傅長夏這番話說得叫她十分滿意。

她忽地跳下樹,她的確是醉了,走得並不穩當,傅長夏下意識地伸手想接住她,但還沒碰到阿姊,她已經自己搖搖晃晃地找回了平衡。

傅長夏還是生怕她摔,雙臂微曲,只要阿姊摔下去,他馬上就能扶住她。

阿姊見他這樣,笑了,推了推他的手,「我才不會摔呢,看不起誰!」

「嗯。」傅長夏眼中也帶了些笑意,「郡主當然不會摔,是我多慮。」

傅長夏嘴上這樣說,卻並未撤開攔在阿姊身側的手。

阿姊一個不穩,扶住了他的手臂,傅長夏穩穩地接住了她,她晃了晃腦袋,手指觸碰到了傅長夏的手背,摸到一個硬物。

她睜眼去看,是枚金螭戒指。

傅長夏手上的這隻金螭戒指十分别致,鑲嵌的並非平常鴿寶或是藍寶,而是青金石,湛藍的顏色彷彿攬下整個星空環繞在指中,月光婉轉流過,光華燦然。

她突然揚了揚眉,「你若誠心謝我,便將你手上那隻金螭戒指送我做謝禮,這顏色別緻,整個京城都找不出第二隻,我瞧着喜歡。」

傅長夏下意識將手往袖袍中攏了攏,禮貌婉拒,「這枚金螭戒指並不值什麼錢,郡主幫了小妹,自有旁的謝禮奉上,何必念着這枚不值錢的東西。」

阿姊從腕上褪下只青金石手串來,放在掌心,舉到傅長夏身前,「我也不是強搶,拿我的手串同你換如何?」

阿姊的東西自然什麼都是最好的,哪怕都是青金石,阿姊用來串手串的那些顆顆均勻,渾然天成。

在琉璃宮燈的照耀下,剔透晶瑩,靜靜躺在阿姊手掌心中,彷彿引聚了一圈星光在手,比傅長夏戒上那枚更加漂亮。

傅長夏略一沉思,「郡主,這不合規矩。」

「有甚不合規矩?」

未婚男女,這般私下交換信物,的確不合規矩。

在阿姊說出什麼能說服傅長夏的理由之前,我搶了出去,將她從樹上扶起,「阿姊醉了。」

阿姊推我,嘟嘟囔囔地說,「我沒醉。」

我只得溫聲哄她,「阿姊乖,皇祖母已在殿中等我們了。」

聽得這話,阿姊才總算乖乖任由我扶着,經過傅長夏時,我微微頷首,向他道歉,「阿姊今日若說了些什麼冒犯侯爺的話,那定不是故意的,她平日不這樣。」

傅長夏笑曰無事。

就當我們以為今夜已經要結束的時候,阿姊忽然掙開了我的攙扶,醉眼迷濛地回頭,伸出一根削蔥般的手指,定定指向傅長夏的心口。

「傅長夏!」

傅長夏無奈應聲,「是。」

她偏頭,朝他笑,語氣堅定,「你那枚戒指,我要定了。」

她明明已經醉了,卻不知為何,咬字清楚,眼神清明若滿天星河,說不清她所要的,到底是那枚金螭戒指,還是旁的什麼。

傅長夏愣愣站在原地,一貫的溫潤如玉被打破,難得露出一些怔忪來。

我想,不管是那枚戒指,還是旁的什麼,阿姊都已經得到了。

早晚而已。

我更用力地將她往寢殿帶。

4

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不受控制地流失於掌心,彷彿像是要留住奔流入海的溪流,我拚命想要握緊,水卻輕飄飄掠過我的防線,繼續晝夜不停地奔向它想去的地方。

阿姊的確很快就得到了那枚金螭戒指。

次年的三月春獵,她與傅長夏賽馬,賭注就是傅長夏的那枚金螭戒指。

阿姊當時腿上有傷,但她向來執拗,想得到什麼便是一定要得到的。她騎在馬背上,神情專註熱烈地一往直前,幾乎是拚命。

我站在最前面,看得很清楚,傅長夏不着痕迹地放緩了一步,任由阿姊超過了他。

阿姊衝過綵綢時,調轉馬頭,衝著傅長夏歡快揮手,「我贏了!」

傅長夏看着她,唇角就流出笑。

阿姊一直以為她是靠馭馬實力贏得那枚金螭戒指的。

只有在旁觀的我,和身在其中的那個人才知道,她是怎麼贏的。

她贏的何止那枚金螭戒指,還有那顆驕傲無比,卻甘願臣服她的心。

賽馬結束後,傅長夏不着痕迹地靠近我,悄然對我說,「還請逸王殿下保密。」

我木然點頭。

金螭戒指從那以後就戴在了阿姊指間,再也沒有取下過。

隔日,阿姊的手串也出現在了傅長夏腕上,從生到死,一直跟隨他。

他們之間,兩心相許。

阿姊常常借口出宮去見傅長夏,我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合適的借口跟他們一起。

好在傅長秋羞答答地表示,希望我同路,阿姊便欣然同意每次溜出宮時帶着我一起。

傅長秋不是個話多的女娘,大多時候她只是微紅着臉,攥着裙角,低着頭跟在我身旁。

我是最擅敷衍人的,傅長秋又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我稍稍費心便能將她照顧得很好,她日漸依戀我,我心下卻一直想着阿姊與傅長夏。

每時每刻都痛如刀絞。

傅長夏不論在誰面前都是極為穩重可靠的模樣,獨獨會在阿姊面前流露出促狹的一面。

他博聞強識,天南地北無所不知,各地風俗趣事信口拈來,阿姊常常坐在長安月下,入迷地聽着他說那些故事。

他有時會故意使壞,「蜀地有一種食鐵獸極獨特,皮毛黑白相間,姿容憨態可掬,卻又遍地泛濫,蜀人出門不乘車轎,而騎食鐵獸。外鄉來者,在蜀地居住滿三年,便可憑官府證明領取一隻家養食鐵獸。」

阿姊聽入迷,「真的啊?」

「真的。」傅長夏一本正經地使壞,「太后娘娘身旁的韓宮令不就是蜀地的?你可去問她,我聽聞今年蜀地食鐵獸大產,你去討一隻來養在宮中,定然好玩。」

阿姊當真顛顛地跑去向韓宮令討要,韓宮令愣了又愣,憋了又憋,最終還是笑出了聲。

最後阿姊當然得知了真相,氣急敗壞地跑出宮去尋傅長夏算賬。

傅長夏捧腹大笑,他愈是笑,阿姊便愈是惱怒,追着他滿長安地攆。

最後傅長夏認輸,「好好好,我的錯我的錯,某給女俠賠罪,求女俠饒某一條小命罷。」

阿姊氣鼓鼓地坐到一旁不去理他,他偏要笑眯眯地去逗惹她,「某給女俠畫像賠罪可好?」

「畫得好便不生氣了,畫得不好還是要氣的。」阿姊哼了一聲。

傅長夏便在他院中擺開架勢,瞧着阿姊的模樣,唇角含笑,筆筆帶有柔情蜜意,不到一個時辰便畫完了。

阿姊明面上還在生氣,腳卻不由自主地挪了過去。

傅長夏畫的正是阿姊生氣的模樣,寥寥幾筆,勾勒得惟妙惟肖,眉梢眼角帶着嗔怪薄怒,生動靈俏無比,彷彿下一秒就能聽到畫上的阿姊罵出聲來。

但卻很好看。

連她生氣的樣子都能描繪得這樣漂亮靈動,只能說畫者情深一片,心裏眼裡只容得下那一個人。

阿姊看着這幅畫像是很滿意的,愛不釋手,偏要嘴硬,「勉強吧,我留着了。」

「不行,還有一筆沒有畫完。」傅長夏突然道,阿姊抬眸看他,疑問道,「還有哪裡沒畫完?」

傅長夏指着阿姊嗔怒時嘟起的粉唇,笑眯眯地道,「該在郡主嘴上再添個銀壺,這樣就剛好了。」

阿姊惱羞成怒,張起粉拳要打傅長夏,傅長夏身形一閃,笑聲早在十里開外了。

那幅畫後來被阿姊悉心養護,收進了慶寧長公主留給她的紫檀匣中,上了一把玲瓏玉鎖,將她少女所有甜蜜心事一齊鎖了進去。

她四處忙着找匣子裝畫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地叫了她一聲,「阿姊。」

她抱着畫,回頭看我,「怎麼了?」

我定定地凝神看她,「阿姊,我也擅長丹青的,往後我也可以為你畫像。」

阿姊笑了一聲,又回過頭去翻匣子,「別鬧了。」

「阿姊,我說的是真的!」我不由得提高音量,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道,「阿姊,我對你的心意,與傅長夏對你的心意,是一樣的。阿姊,你選他,為何不能選我?」

阿姊頭都沒回,「小衍真的別鬧了,你還沒我高呢,知道什麼心意不心意的。」

這話幾乎將我釘死在原地。

那年我十四歲,阿姊十七歲,阿姊生得高挑,我還未到躥個頭的時期,將將到她肩膀而已。

我灰心喪氣,幾乎要放棄了。

5

或許是天無絕人之路。

他們將將準備定親的時候,天啟出了大事。

我嫡親的兄長,太子哥哥,被刺殺了。

最心愛的兒子溘然長逝,父皇受不得這打擊,心力交瘁,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漸漸顯出油盡燈枯之兆。

東海倭寇消息倒極靈通,瞅准此刻,又開始上岸騷擾民眾百姓,地方父母官叛變投敵,倭寇在沿海猖獗異常。

這一場兵荒馬亂,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雲里霧裡之間,我被母后拱上了東宮之位,她甚至來不及為長子難過,她必須像只母狼一樣守着太子位置,她不能叫自己半生的心血白費。

傅長夏匆匆領兵出京,去往東海平叛。

走時,阿姊鬧了很大一場,終究也沒讓皇祖母鬆口叫她也隨軍。

她只能在送傅長夏出京時,一遍一遍叮囑他,「你一定要平安歸來。」

傅長夏也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答應她,「好。等我回來,便向陛下請旨,將你賜婚給我。」

但那時,他們將這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母后沒有與任何人商量,備了厚禮直接前往姜國公府,替她的次子,也就是我,求娶淳懿郡主。

母后為了東宮之位煎熬了半生心血,她絕不能允許這個位子落到旁人之手。

阿姊是慶寧長公主與姜國公府的血脈,又承歡太后膝下,深得父皇喜愛,我娶了她,太子之位便能坐穩一半。

更何況,阿姊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知道這一切時,我高興極了,生平第一次,這般感念母后恩德。

但我沒想到的是,阿姊性烈如火,抵死不從。

母后幾乎被氣笑了,「本宮沒有一道懿旨直接定下此事,而是派人上門提親,那是給你,給你姜家體面,可是淳懿,你不要不識抬舉。」

哪怕面對國母雷霆之怒,她的背脊也依然挺得筆直,拒婚兩個字說得斬釘截鐵,絕不屈從。

「你說拒婚,那你總要給本宮一個你拒婚的理由罷?」母后已在爆發的邊緣。

阿姊卻閉緊了嘴,一言未發。

她不願提到傅長夏的名字,她不希望他在戰場上因為她的事情而被掣肘針對,她更不願毀了他的前途,所以她選擇硬抗中宮威壓,也絕不更改心意。

四十九天。

母后將阿姊鎖在鳳儀殿四十九天,哪怕皇祖母親自叩門,母后都沒有將人交出去。

宮中折磨人的細碎功夫何其之多,等到第五十天,皇祖母終於叩開鳳儀殿大門,找到阿姊時,她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身上分毫傷口也找不到。

皇祖母彼時抱着阿姊,失聲痛哭,看着下了鐵一般決心的皇后,皇祖母妥協了,「囡囡,不吃這個苦了,嫁了吧。」

彼時阿姊嘴唇蒼白得一絲血色也沒有,但她依然堅決地翕動嘴唇,吐出兩個字來。

「絕,不。」

母后看着軟硬不吃的阿姊,神情終於露出一絲挫敗來。

但母后終究是母后,她能在充斥着各路鶯鶯燕燕的後宮中穩坐中宮之位,還牢牢把着東宮的位子,怎會輕易屈服。

她終於是說動了父皇,要給我和阿姊賜婚。

阿姊聽聞消息,不顧傷還沒好,奔到勤政殿,跪在父皇面前,再次叩拜,「求陛下收回成命,淳懿不願入東宮。」

父皇也驚了,「你自小便分外照顧阿衍,朕原以為,你至少不會抗拒。」

「臣女將逸王當做親阿弟,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男女之情。」阿姊一字一句堅決道,我身形晃了晃,她每說一個字,就彷彿有一把刀插進我心口。

場面膠着之際,突然有人來報,「陛下,淮南侯得勝歸朝,求見陛下。」

誰都沒想到這次傅長夏竟這樣快平定了叛亂,他風塵僕僕地進殿,父皇看完奏報,隨口問他想要些什麼。

傅長夏起身,與阿姊跪在了一起,「臣傾慕淳懿郡主已久,懇請陛下賜婚。」

頂着天子的錯愕與國母的暴怒,他一句話說得冷靜平穩。

父皇忽地乏了,「先退下,這件事讓朕好好思索一番。」

出了宮門,傅長夏嘔出一口心頭血,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面對母后大刑也一句軟話未說的阿姊,忽然就慌了神,眼淚簌簌而落,「來人啊!來人!」

取下傅長夏的銀鎧才知道,他左肩有一個傷可見骨的血窟窿,是他以雷霆手段鎮壓倭寇後被報復而受傷的,受傷後,他甚至來不及好好處理一下傷口。

沿海大局一定他便沒日沒夜地趕往京城述職。

阿姊在他床前握着他的手,眼淚止都止不住,哽咽道,「我在京城總有辦法的,你何苦為了我……」

「我總不能將這一切,留給你一個人承擔。」傅長夏蒼白着臉,明明疼極了,卻硬要對她扯出一個笑。

阿姊比之他出京前,也憔悴委頓許多,他們對坐流淚,手緊緊疊在一起,是生死相許。

6

阿姊和傅長夏態度極為堅決,傅長夏可以不要積年的軍功,阿姊也可以不要郡主之尊,只要彼此相守。

阿姊的父家姜國公府毅然對阿姊表明態度:不必對姜府心有顧念,按照自己心意去選擇就好。

這場拉鋸長達二十一天,母后終於累了,她一生獨斷專行,掐尖要強,從未有人硬扛着她的威壓也要達成自己的目的,她總算悟出幾分強扭的瓜不甜的意味,吩咐人將京中適齡貴女的冊子取來。

她是準備重新為我選一位太子妃了。

阿姊得到宮中傳來的消息說帝後準備鬆口了,高興得當場幾乎落下淚來。

我去見她時,她正拿着皇祖母賜下的嫁衣,滿目歡喜地對鏡試看。

尚衣局為阿姊做了十幾年衣裳,最知她的尺寸喜好,嫁衣做得合身漂亮,穿在阿姊身上,沒有一處不妥當。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邁入阿姊閨房,她穿着火紅嫁衣,回頭望着我笑,肌膚瑩潤,眼帶春情,面上粉霞翩翩,周身是藏都藏不住的歡喜。

「小衍,我好看嗎?」

「好看。」我下意識地答道。

阿姊便又笑了,美若嬌花映水,傾國傾城。

我終究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阿姊,你為何不肯嫁我,明明,明明我比傅長夏要早遇見你那麼多年。」

阿姊斂了笑,認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小衍,皇后娘娘從來偏疼太子哥哥忽略了你,我比你年長,處處對你照顧有加,你渴望我一直陪着你,這很正常,但這不是真的愛慕。」

「我與傅長夏,是兩心相許,此生是他,只能是他,旁的人,都不能與他相比。」

又是一年夏季了。

天邊捲起陰霾沉沉,要下雨了。

朱紅的宮牆都帶了灰霾,我走在宮道上,驀然想起第一次見阿姊時她的模樣。

金尊玉貴的小女娘,卻沒有京中尋常閨秀的嬌矜之氣,一雙杏仁眼黑白分明,如一黑一白兩條游魚,站在那就讓人覺得沉悶的宮廷都亮了起來。

我忽地想,阿姊錯了。

我對她不是類似母親的依戀。

我就是想得到她,像全天下任何一個想得到自己心愛女子的普通男子一樣。

我踏入了母后的鳳儀殿。

三日後,傅長夏出事了,被指認是通敵叛國,因為與倭寇達成了協議才能儘快地平定叛亂。

這件事叫傅長夏辯無可辯。

因為指認他的,是他的親妹妹,傅長秋。

更糟的是,傅長秋進大理寺牢獄後不到三日便自盡了。

沒有人會再知道,她究竟因何突然指認自己的親生兄長,也無人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自盡。

她留下的一堆似是而非的證據,無法證偽,也無法因此而定傅長夏的罪。

這件事棘手無比,沒有人想摻和一腳,幫傅長夏一把,他賤籍出身,早為朝中親貴所不喜了。

而能高抬貴手,輕輕饒他一命的帝後,因為他在婚事上的執拗,寧願閉眼不看。

7

阿姊深夜叩開東宮大門時,她見到我,立時就要跪下,我連忙向前三步,扶住她,阿姊攥着我的手臂,悲傷衝擊她的四肢百骸,幾乎站不住。

「小衍,我見不到帝後,求你,救救他,他不會的。」

我接住了她所有的彷徨無措,溫柔地笑起,「阿姊,只要你向我開口,那我定然會救他,現在也只有我能救他。」

除了我,朝中沒有第二個有能力救他又願意救他的人。

得了這個承諾,阿姊像是鬆了一口氣,滿臉淚痕中扯出一個笑來,「你答應就好,日後我……」

「阿姊,旁的條件就不必對我講了。」我手指放到她唇中,制止了她的話,「你應該知道,我想要什麼作為報酬。」

阿姊渾身一僵,手驟然鬆開我,我卻不容她逃脫,反手緊緊鉗住她的手臂,將她往身前一拽,「阿姊,我只要你,旁的都不行。」

話說完,我在阿姊的耳後輕吻了一下,阿姊渾身一顫,到底是沒推開我。

我放開她,心情很好地往回走去,突然想起什麼,我回頭叫了她一聲,「阿姊。」

她小鹿受驚一般看向我,我朝她笑,手指抵在額心,「阿姊,我現在,終於比你高了。」

我信守承諾,阿姊嫁入東宮那天,傅長夏也得以被釋放。

罪名轉移到他手下最信任的一個副將身上,他由於用人不明,險些釀成大禍,被褫奪爵位,貶至西北,成為守城門的千夫長。

我的大婚說來其實很是倉促草率,但阿姊與我的意思都是越快越好,因而禮部只能連夜趕工,阿姊之前的嫁衣不合規矩,只能拿母后當年穿過的來改。

樣子還是漂亮的,只是放置太久,難免有了陳腐之氣,但我心情極好,這些細枝末節的,我都不在意。

洞房花燭夜,我挑開阿姊的蓋頭,只見到一張流淚的美人面。

我很心疼啊。

阿姊,這是我們大好的日子,你怎麼能哭呢。

我俯身下去,將她的淚痕一一吻干,最後停留在她的唇瓣上,肆意掠奪。

沉浮之間,我恍然想起那日走入母后殿中。

母后眉目冷淡,與從前並無二致,她見我來了,沒有任何親厚的表示,只是淡淡道,「你所求什麼,本宮都知道,也會給你辦到,但從那之後,你我母子不必再見。」

母后冷冽的聲音一直在腦海中回蕩,「終究你是本宮的兒子,你之前做了什麼本宮不會追究,但你最好將這皇位坐穩,不能辜負顏家百年榮耀,否則本宮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我將頭深埋進阿姊發間,她喜歡用梔子水梳頭,滿頭芬香,我最愛這個味道。

我當然會坐穩皇位,因為只有得到全天下最至高無上的權力,才能將阿姊永永遠遠地留在身邊。

我繼位那年,發生了很多事。

頭一件,是我們的長子降生。

阿姊鬱郁的心情總算好轉許多,我瞧着心裏也高興,下旨冊立長子為太子。

好景不長,長子剛過百天,皇祖母逝世了。

皇祖母臨終前也放心不下阿姊,拉着她的手,顫抖着,不停地叮囑她,「囡囡,好好過,好好過。」

阿姊痛哭,應了一次又一次。

喪儀規矩繁瑣,我說過無數次能省便省,但阿姊搖頭,一絲不苟地為皇祖母守靈,禁食,一次次跪下、站起、叩拜。

皇祖母喪葬儀程一完,阿姊便病倒了。

阿姊這次的病來勢洶洶,太醫說,是抑鬱二氣累積在心,除非她自己想開,否則要好轉就太難了。

她病中糊裡糊塗,誰都不認識,只是哭着喊傅長夏的名字。

到後來,參湯也喂不進去了,內廷司開始給她準備後事,棺槨已經打了一半。

我急了,「阿姊,醒過來,阿姊,我求你,只要你醒過來,我就帶你去見他,我發誓!」

我日夜守在阿姊床邊,握着她的手,陪她說話,不知是不是我的誠意感動了上天,她真的醒了。

阿姊醒來時,是個霧霾沉沉的早上,下人守了一夜,此時是最最疲倦的時候,都闔着眼皮淺眠,沒有人注意到阿姊醒了。

唯獨我,一直握着她的手,她稍稍一點動靜,我便醒了過來。

阿姊昏睡多日,嘴唇泛白,像岸上瀕死的魚,翕動着唇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來。

我忙安撫她,「阿姊不急,阿姊不急,你想要什麼,我去給你拿。」

我起身將鵝羽軟墊放置在她背後,倒了水來,一口一口地餵給她喝下,眼看她嘴唇一點點紅潤起來,眸中終於有了光亮。

她迫不及待地張嘴,我靠近去聽。

她說,「帶我,去,見他,你,答應,過的。」

萬箭穿心不過如此。

晨光微熹,所有一切還在沉睡,她昏睡多日,此刻身上一點氣力也沒有,我心下忽然起了一股抑制不住的衝動,我真想一把掐死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算了。

腦子裡一直有想法在叫囂,掐死她,只要她死了,你此生就再無軟肋。

可我只是溫柔地朝着她笑,給她捻了捻被角說,「好,只要你好起來,我帶你去見他。」

8

阿姊乖戾的性情像是被這場大病磨滅不少,順從得像個孩子,每喝一碗葯她都要眼巴巴地拉着我的手問一次,「你真的會帶我去見他?」

我一邊給她喂葯,一邊答應她,「會,只要你好起來。」

她身體底子本就不差,肯配合調養後,第二年的春天便徹底好全了。

我履行承諾,帶她去邊塞一行。

從京城到西北,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她自小嬌慣,旅途諸多不便,兼之天氣炎熱,本該叫苦不迭,但她一路興緻卻高,肯笑肯鬧。

是在傅長夏出京後,我印象中,她難能的明媚時刻。

我們落腳點在大同,大同總督前來迎候,她嘴上沒說什麼,我卻知道她的眼神一直在總督身後的低階武將上梭巡。

傅長夏被貶謫西北,如今不過小小千夫長,被派去駐守城牆了,距大同府有一日一夜的距離。

而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他們之間的身份天差地別,她不可能明令召見他,所以他們其實根本沒有見面的機會。

意識到這一點後,姜如焰的情緒很明顯又低落了。

我想盡辦法也未讓她開懷起來。

不論是為她尋來舉世罕見的汗血寶馬還是為她在草原上放滿整個夜空的焰火,她都只是面上捧場,眉間永遠籠罩着化不開的郁色。

這樣嘗試多次,我也倦了,日子裏只好將自己埋進西北軍政要事當中,不敢再去招惹她。

我生怕她下一次便會低低地哀求我,求我將傅長夏召回,求我成全他們。

我不忍拒絕她,但我也不願意放她走。

我在大同府躲了大半月,她從未遣人問過我一句,我彷彿和她賭氣一般,也再沒問過一句她的消息。

想來真是好笑,我雖未曾過問她一句,心中卻時時惦念,從未有片刻放鬆過,她不過問我,卻是真的,一點也不在意。

最後到底是我自己忍不住,在某個深夜按捺不住對她的思念,驅馬回程。

我風塵僕僕趕了一夜的路,終於在天亮前到了暫居的總督府,我希望她一醒來就能看見我。

到了下人卻告訴我,她一大早便出門了。

她沒有走遠,只是在距此處不遠的一處荷塘避暑罷了。

雖然河套平原素有塞上江南之稱,但此時三伏已過,還能見到這樣大的一片荷塘,卻着實叫我吃驚了。

荷葉肥厚碩大,片片擎天,荷花或粉或白,點綴其中,她身旁帶了兩個侍女,駕着小舟,行在藕荷深處。

她正興緻盎然地吩咐侍女們收集荷葉上的晨露,以及選取最漂亮的荷花,回去插在寬口瓶上,她臉上的笑意蓬勃如初生朝陽,嘴上輕巧地哼着歌,蟬鳴為伴,歲月彷彿靜止一般。

此時響起一陣塤聲,低沉悠揚,曲調如綢般柔滑,時而嗚咽,時而高昂,飽含無數情思,聽得姜如焰熱淚盈眶。

她佇立舟頭,側臉蜿蜒一滴淚落,周身幾乎融於霧中,成為曦微中淡淡的一抹青色。

「這曲子,倒像是特意吹給我聽的。」她呢喃道,「那人把江南朦朧煙雨吹成曲調給我聽,要我多加餐,少神思,往事不追,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我在一旁看着,唇角勾起淡淡的譏諷。

阿姊,不用懷疑,就是特意吹給你聽的。

我隱匿在最高的那棵樹上,能看清所有。

能看見止不住淚意的她,也能看見悄然遠立的他。

昔年殺伐果斷的淮南侯啊,此刻眼中看她的神情柔和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傅長夏身上戎裝未換,風塵僕僕,想必是悄悄從城牆上趕來的,只為給她吹一首曲子,見一面她的笑顏。

姜如焰未必不知道吹塤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他們之間不過隔着花木扶蘇,卻誰也沒有想要再進一步。因為所有的思念,都在一曲塤聲中說盡了。

天涯咫尺,說的是她與傅長夏。

咫尺天涯,說的是她與我。

他們是神仙眷侶,是兩相情願,是心心相印,那麼我算什麼?

阿姊,我算什麼,明明我也這樣愛你,明明我為了得到你,付出這樣多的心思與精力,你怎麼能將一顆心放在別的人身上?

阿姊,你是我的,從身到心都必須是我的才行。

我撐着身子,陰戾地抹掉唇角的血漬。

是不是,只有他死了,你眼裡才能容得下我方寸之地?

9

讓傅長夏死這件事,我算計了三年,一點一點地算計,沒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論是誰去查,都只有一個結論:三十三歲,體衰而亡。

我不知道阿姊為什麼會對我起了疑心。

為了讓這件事更自然一些,我手下的人一個都沒有用,連他身亡的消息也是通過驛站慢傳,一級一級地傳入京。

她當時已經懷上了長寧,這一胎懷得兇險,她身子百般不適,腳腫得連鞋都穿不上,好容易到了九個月,我本不欲叫她知道。

按照我的算計,等消息傳入京,她已經平安誕下孩兒,就算知道故人身亡,最多傷心痛哭一場,往後懷抱孩兒,什麼都能釋懷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樣得到那個消息的,宮人匆匆來報,說她即將臨盆,卻抵死不願入產房,將我從勤政殿喚了回去。

我急急趕到她寢殿,她捧着孕肚,吃力地撐着身子,滿臉是淚地問我,「他死了,對嗎?」

我避開她的目光,「阿姊,先別管這些了……」

「回答我!」

她掙開我的手,流着淚,死死盯着我,「是你,對嗎?」

我只一瞬的猶疑躲閃,便叫她猜了出來,她嗬嗬大笑,窗外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映照她臉上的斑駁淚痕,像是滯留人間的亡魂。

太醫穩婆潮水般湧入,將我擠出了產房,將她團團圍住,我站在檐下,背脊被雨淋濕也渾然不覺,只聽得見她慘痛異常的叫聲。

那一次,姜如焰幾乎就要活不下來了。

她毫無求生意識,恨不能生下孩子後便隨着傅長夏死了算了。

但我不肯,我怎麼肯!

用盡國庫中最好最貴的藥材,我也要將她留下。

她到底是平平安安地生下了長寧,長寧粉雕玉琢,見人就笑,我懷抱着長寧,走到她床邊,苦苦哀求她,「阿姊,你看一眼長寧,這是我們的女兒,你看一眼她啊。」

但她雙眸毫無波瀾,整個人如被抽走了鮮活生氣,不吃不喝,不哭不笑,像是什麼都聽不見,也什麼都看不到,已然是一具屍骨了。

我眼睜睜看着我的牡丹一點點枯萎。

我求她,「阿姊,將他忘了吧,阿姊,他沒出現的時候我們在一起不是過得很好嗎?」

她已經三四天水米不進了,聽見我說話唇角泛起一個諷刺的笑容,慢慢地回答我,「謝衍,只怪我從前眼盲心瞎,看錯了你。」

「我姜如焰自詡聰明,卻被你一騙再騙這許多年,很多事情我從未細想,這些天我仔仔細細地回顧了一遍。」

她說得很慢,卻一字一句都咬得很清楚,「你從來不是一個怯懦的人,這些年你殺伐果決,處置異己毫不留情,不是因為在其位謀其政,而是你本性如此。」

「是從什麼時候什麼事情讓你覺得不用再裝了呢,是我認識傅長夏的那年。你眼瞧着,沒有外力能將我與他分開,只好勾結外敵,引起天啟朝內亂,逼得傅長夏不能不出京領兵。」

她瞳仁幽黑,光芒彷彿能直擊我靈魂最深處的醜陋。

「你一切都算計得很好,只是沒想到我與傅長夏寧願賠上此生前程,也要硬抗帝後。眼看着帝後就要鬆口,你着急了。」

「你引誘了長秋,利用她對你一片傾慕,讓她全然相信你說的謊話,讓她滿心以為,自己出面首告能留下兄長一條命。待到她發現自己才是別人給兄長設下的圈套後,也是你,誘哄她自盡……」

講到此處,姜如焰的聲音略微哽咽,「她死的那年才十四歲!」

「你害得傅長夏家破人亡,前程盡毀,從侯爺之尊淪為末流千夫長,為的是什麼,為的不過是一個我!」

說到此處,她雙眸闔上,兩行清淚緩緩掉落,「謝衍,只當我求你,放我去死,我死後,將我遷出皇陵,埋到你看不到的地方去,你我,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見了。」

我平靜地聽她說完了這一切,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阿姊,你說的,我都承認,你說我卑劣、骯髒、齷齪,都可以,我全都認。但我不會放過你。永遠不會。」

她亦平靜對我,「我若真去死,你又豈能攔得住我。」

我扯了扯嘴角,「阿姊,我當然攔不住你。你從來不是為我而活的。」

但這世上,總有旁的,你所在意的人。

10

中秋,真是個闔家團圓的好日子。

我吩咐宮人把姜如焰梳洗打扮一新後用轎輦抬到了瓊花台,她不肯喝葯,水米不進,早已是氣若遊絲,臉色慘白。一口氣全靠每日強行灌入的參湯吊著。

她甚至沒力氣掙扎了。

我從宮人的手中接過一盅党參雞湯,半蹲在她座前,「阿姊,喝一口吧,這雞湯熬得清透,油沫已經撇干,可以入口的。」

姜如焰抬眸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眼中譏諷之色明顯。

我用調羹攪了攪碗中雞湯,自說自話,「好吧,阿姊,我勸不動你,那便叫旁的你還在意的人來勸吧。」

瓊花台建在御湖中央,中秋,明月高懸,湖心波光粼粼,數名宮仆駕着小舟,每隻小舟上都有兩三人,不緊不慢地駛入姜如焰的視線範圍中。

她多日來懨懨的瞳孔猛然睜大,乾涸的嗓子艱難地擠出字句來,「謝衍,你殺了我!」

我靠近她,溫柔地在她耳畔說道,「阿姊,你要死,我攔不住你,那就讓你在意的所有人,為你陪葬。」

侍衛在我的示意下,將捆得結結實實的姜國公首先推到舟頭,身後系牢數塊大青石,一旦入水,便再難有轉圜餘地。

姜如焰的瞳仁中映出姜國公慈愛的臉,他無聲地沖她搖頭,笑說無妨。

我偏頭對她笑,「姜伯伯是最疼阿姊的,當初寧願賠上全族前程也要成全阿姊,他若為阿姊死了也定是心甘情願的,阿姊不必心有負擔。」

姜如焰控制不住地顫抖,「瘋子,你真是瘋子。」

我彎唇而笑,「我當然是瘋子,從你眼睛第一次落到傅長夏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瘋了。」

我揮手,湖中央濺起巨大的浪花。

一朵,一朵,撲通的聲音,聽得姜如焰飽受折磨,彷彿耳膜破碎,她痛苦地大叫,「停下來,停下來!」

我將雞湯端到她面前,舀起一勺,吹了吹,溫熱適中,正好入口,「阿姊,只要你肯活下來,我什麼都依你。」

她顫抖着唇喝下了,「放過,放過他們……」

我頷首,「當然,只要你將這碗雞湯喝完,我便派人去救他們。」

姜如焰搶過碗,一口將碗中熱湯喝了個乾淨。

我自然履行承諾,吩咐去將姜家人救起來。

她喝下一些湯水,有了些許氣力,要奔向姜家人所在的地方,我將她攔下,「等阿姊養好身體,我自然會安排你們相見。」

她雙眸赤血,手緊緊攥着我的衣襟,咬牙一字一句道,「謝衍,我此刻勸你一句,讓我死,我如果活下來,我會叫你江山易主,子嗣凋零。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

「拭目以待。」

她儘管對我使出一切最最毒辣的心計,用最陰狠的手段對付我,這些都可以,我只怕她眼中再沒有我。

11

後來的十幾年,我其實記不清了。

姜如焰骨子裡的血性剛烈彷彿在姜家那一場事後都乾涸了,她不動聲色地收起了那些稜角,隱入朱環翠繞中,成了後宮裡那些面目模糊的婦人。

姜國公到底年紀大了,又不會水,瓊花台水深數尺,宮人找到他時,只剩一口氣在了,勉強熬過十幾天,終歸是閉了眼。

我本以為姜如焰會很傷心,我與她將將緩和的關係又要跌至低谷,阿姊卻出乎意料地要求我與她一起去國公府弔唁。

我受寵若驚,當然答應,不但厚厚追封,把姜國公的牌位放入名臣祠,而且給姜家二公子也賜下爵位蔭蔽。

做完這一切,我討好地捧着這些到姜如焰跟前,問她,「阿姊喜歡嗎?」

姜如焰便望着我笑,唇角彎成新月,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多謝陛下。」

我與她都知道,她恨我入骨,這些表面和平不過是勉強裝出來的,但我不在乎,只要她還肯給我一個笑臉,肯待在我身邊,她恨不恨我,我不在乎。

舊人總歸是舊人,阿姊這樣聰明的人,會有一天識時務地放棄他的。

夢裡浮光掠影,往事交雜錯落,我大汗淋漓地再次醒來,疲憊地想要坐起,卻只是徒勞,這真是一具行將就木的身體了。

我伸出手臂想要喚人來,腕上手串折射窗外光芒,璀璨無比,像是白晝隕落的星芒,是傅長夏的那隻手串。

我忽然生了迷茫,我是什麼時候將這手串戴在自己手腕上的。

彷彿是在某個明媚清晨,趙淳秘密來報,將傅長夏遺物一一呈送給我,在西側殿的那間小庫房裡,縈繞有雪松木的凜冽氣息,我冷漠地一一掃視過後,「都燒掉,不許叫皇后察覺。」

趙淳應聲,轉身要走,我伸手,鬼使神差地截下那條青金石手串,行雲流水地戴在了自己手上。

這場景模糊至極,如隔世相望。

我真是忘了很多事情。

掀開帷幕,殿外早已天光大亮,日光清透,風颯爽而過,殿外層林盡染,金黃葉梢,偶爾赤紅點綴。

已經是秋日了。

我忽然生了一些想要出去走走的心思,喚來趙淳,叫他扶我出去走走。

我突然問他,「離九月十七還有多久?」

「今日便是。」趙淳不知我為什麼這樣問,卻還是恭敬答道。

「九月十七了,到阿姊生辰了,我卻還沒有給她準備禮物。」我喃喃道,「陪朕去趟內庫。」

但挑來揀去,不過都是那些東西,不夠別緻,阿姊就不會喜歡,我最後翻到了一個紫檀木匣子,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眼熟。

鬼使神差地打開,裏面靜靜躺着一幅畫,展開來看,並非什麼名家之作,只是寥寥幾筆勾出的一幅美人圖。

那少女正是年華最盛的時刻,眉目靈動,薄怒嗔怪竟也美得叫人移不開眼睛。

我總覺得這畫上的人好生眼熟。

卻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

「這畫是陛下為皇后娘娘畫的嗎?」趙淳忽然道。

「皇后?這怎麼會是皇后。」我剛要笑答,一句話梗在了喉中。

我想不起來阿姊長什麼樣了。

她明明日夜伴我身旁,何以她的面容模糊到讓我記都記不起來。

我能記起來的,為什麼只有華麗的珠翠、冰冷滑溜的綢緞和她永遠捂不熱的手心。

一瞬間我彷彿清醒過來,又看了一眼畫像中的少女,忽然嘔出一口心頭血。

我終於知道,姜如焰此生給我最毒最狠的懲罰,不是同我虛與委蛇,與外人串通謀奪謝氏江山,而是她日日夜夜都待在我身邊,卻將我愛的那個她鎖在陰鬱心底,嚴防死守,再不曾讓我窺見一絲。

又開始頭疼了,大白日里,眼前只見一片漆黑,我痛苦地捂住頭,尖銳疼痛直往心裏鑽。

蹬,蹬,蹬,蜀州最新供奉而來的雨絲錦衣裙蜿蜒在地,藕絲布雲履從中探出,一下一下,穩當堅決地行走在光可鑒人的勤政殿地板上。

她年少時,自持輕功出眾,從不肯好好走路,笑語還在殿內回蕩,人已經飛出了殿外。

後來,從她成為皇后,她就這樣穩穩噹噹,一步一步地走了。

我聽了十幾年,早已記在心裏。

她的聲音像是懸浮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沒頭沒腦地問我,「後悔嗎?」

後悔嗎,後悔了。

我謝衍此一生,只要是想要的,哪怕不擇手段也要得到。

我沒有後悔謀殺太子兄長,沒有後悔引誘傅長秋,沒有後悔將她強行禁錮在我身邊,沒有後悔殺了傅長夏,也沒有後悔用姜國公一家來威脅於她。

可現在她問我,後悔嗎。

悔了。

愛過全盛的她,才知皮囊與靈魂,再難相認。

她微微一笑,「悔了就好,現在還有挽回的機會。」

我有氣無力地笑,「已至油盡燈枯,何來挽回餘地?」

「我說有,就是有。」姜如焰對我笑,伸出兩指在我面中喝道,「醒!」

我感到眼前白光大盛,忽然掉出夢境,回到我還是逸王時的寢殿,十七歲的阿姊,正笑盈盈地望着我。

她從我手腕上取下那條青金石手串,「夢到了些什麼,把你嚇成這樣?」

「這條手串原是贊皇南北朝李希宗的,我也是前幾日才發現,它竟能為人編織夢境,叫人看到自己選擇的那條路到最後是怎樣的結局。」

阿姊轉過身去替我擰帕子,擦拭我一臉的汗,「你說你對我的心意與傅長夏的心意相同,那小衍,我想問你,你看到的結局,值得嗎?」

阿姊眼神明亮,背後有日光透過,髮絲都在發光,滿身的朝氣蓬勃,與夢中那個心若死灰的後宮婦人判若兩人。

我忽然抱住阿姊,悶悶道,「阿姊,再叫我抱抱你。」

她什麼都沒說,任由我將她衣裳前襟打濕。

最後,我選擇放了阿姊,亦放了自己。

她與傅長夏前往封地的那天,我去送了她,她上馬車之前,我忽然叫住她。

「阿姊,那你看到的結局,是什麼樣的?」

我自然問的不是我與她,而是她與傅長夏。

阿姊想了想,對我笑,「反正,我不會後悔就是。」(原標題:《南柯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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