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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村上春樹一樣,我平時的鍛煉方式也是跑步,只是他是作家,而我只是一個寫手。村上春樹每天一大早起床後,煮一壺咖啡,倒進大大的馬克杯,然後就在書桌前坐下,打開電腦開始寫作。每天寫十頁稿紙,每頁四百字。不多不少。我和他不同,我只在晚上寫作,整個白天幾乎都在睡覺,但鍛煉身體是必不可少的,沒有一個好的身體,無法支撐日復一日的寫作。寫作更多的時候是在拼體力。
晚上七點,我準時出門,風雨無阻,就像一個上夜班的職工,在小區門口坐上19路公交車,坐七站下車。我在一個老城區租了一套小房子,房間布置簡單,一台電腦,一把椅子,一張沙發,一個咖啡壺,窗台上是一盆綠蘿。不管有沒有寫作的衝動,我都在八點之前坐在電腦前,修改上一次寫的,差不多半個小時。接下來寫當天要寫的,如果寫不出來,我就對着電腦屏幕發獃,一根不迭一根地抽煙。一天寫十一頁,這是我對自己的要求。村上春樹寫四千字就能生活得衣食無憂,但是我寫四千字不行,我必須比他勤奮。寫到凌晨兩點,我躺在沙發上休息。睡到四點,我起身洗漱,然後出門跑步,這個時間村上春樹才剛起床。村上春樹跑10公里,我跑11公里,這不是我故意和他較勁,因為從小區往東,順着沿河路,跑到那個大湖邊,不多不少正好11公里。夏天還好,到了湖邊,天幾乎就亮了。冬天不行,天亮的晚,凌晨六點,天還黑着。在湖邊,我會逗留一會兒,抽一根煙,然後坐最早一班公交車回家。
那個大湖是一個人工湖,很大,沿湖修建了跑道,兩旁栽種了柳樹。住在大湖附近的居民,都來湖邊晨練,或環湖跑步。往往是我到了大湖,抽完一根煙,才看見晨練的男女朝這邊走過來。下雨天我也堅持跑步,除非是瓢潑大雨。那種濛濛細雨,會讓人神清氣爽。在細雨中跑步,到了大湖,我的頭髮被淋得濕漉漉的。但是,我照樣點上一根煙,慢慢抽完。看到那個女人時,我剛把煙點上。那天,雨下得不大,是那種毛毛細雨。我坐在路牙石上,距離那個女人大概有三十多米。她佇立在湖邊,背對着我。可以確定,在我之前她就來到了大湖。蘇紅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嘴巴上的煙只抽了一半。平時她極少給我打電話,特別是在這個時間,她知道我在跑步。我接電話,她問我在哪,什麼時候回家?我說,在大湖邊。蘇紅說,下雨了,你還跑步?我說,雨不大。然後,我又去看那個女人。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蘇紅我看到一個女人。如果那個女人只是在湖邊散步,我不會告訴蘇紅,可是那個女人佇立在湖邊,下面就是幽深的湖水,只要她往前邁一步,後果不堪設想。我說,湖邊站着一個女人。蘇紅說,一個女人?我說,她打了一把傘,長發,身穿一件黑色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紅色高跟鞋。但是,那個女人背對着我,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只看到她的身材很好。蘇紅說,觀察得挺仔細啊,別看到眼裡拔不出來了!我說,那個女人背對着我,沒有轉過身來。蘇紅說,大早晨的,就發生艷遇了。我說,這是哪跟哪啊!然後,我咳嗽了一聲,以為那個女人聽到我的咳嗽會轉過身來。但是,那個女人仍舊站在岸邊,如泥塑木雕一般。蘇紅說,章小柯,你對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我鼓起勇氣,喊了一聲,喂——蘇紅說,你幹嘛呢?我說,我感覺有點不對頭。
那個女人好像沒聽見我的喊聲。我猶豫了一下,朝那個女人走了兩步,又說,下雨了。
蘇紅說,章小柯,這就搭上訕了?你他媽的——
我說,別爆粗口,問題有點嚴重。
你別過來!那個女人終於說,聲音有點驚恐 ,但她仍然沒有轉過身。我只好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掏出煙,點上一根,說你幹嘛呢?下雨了,快點回家吧。她說,你別多管閑事,我回不回家與你有關係嗎?我說,沒有關係,但是天下雨了,有點冷,你會感冒的。她說,我連死都不怕,還怕感冒?明年今天就是我的忌日。我說,今天幾號?你知道嗎?她說,九月十九號。我說,你不能跳湖裡,我經常在這裡釣魚,你要是跳湖裡淹死了,以後我怎麼釣魚?她說 你釣不釣魚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我說,聽你的聲音有點耳熟,即使你不轉過身我也知道你是誰。她說,我們根本不認識。我說,你會游泳嗎?
蘇紅說,你在和誰說話?
我說,一會再告訴你。
那個女人說,我會游泳。
我說,在哪學的游泳, 可以告訴我嗎?
那個女人說,我四歲就學會游泳了。
我說,我不會游泳,如果你跳湖,我不會救你的,因為我怕自己淹死了。
那個女人說,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人。
我說,你說這話我信,因為不會游泳的人害怕被淹死,所以不會下水。
那個女人說,突然變得不耐煩,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啰嗦,我們又不認識!
我說,現在認識了啊。
那個女人說,你別浪費時間了,我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我說,能告訴我為什麼嗎?我想知道。
那個女人說,時間來不及了。
我抽了一口煙,把煙蒂扔掉,不知道她說時間來不及了是什麼意思。現在我已經確定她是要自尋短見了。我想我必須阻止她,打消她尋死的念頭。我思忖着,接下來該怎麼說。她往前邁了一步 看得出在邁出那一步時有點猶豫。我說,湖水很深的,你可要想好了,生命只有一次。她說,我已經想了很久了。我說,我可不會游泳,到時候你跳下去,沒人能救你。她說,我幹嘛要別人救,我會游泳。我說,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放心了。你跳吧,反正你會游泳,又淹不死你。我又點上一根煙,剛抽了一口,再去看時,那個女人已不見了。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實在是太突然了。不過我並沒擔心什麼,因為她說過她在四歲就學會游泳了。
我說,那個女人跳水了。
蘇紅說,啊!你下水救人呀,英雄救美!
我說,我掛了,我去看看什麼情況。
那個女人跳水了,岸上只留下一雙紅色高跟鞋。她把鞋子留在岸上,用意何在?我不得而知。如果她生無可戀,還在乎一雙鞋子。據經常在湖邊釣魚的人說,這湖挺深,而最深處在北岸,就是女人跳水的位置,大概有七八米深。女人在水裡撲騰,兩隻手拍打水面 攪起一簇簇水花,看上去不像是會游泳的樣子。一個四歲就學會游泳的人,她的水性應該比一條魚還要好,而她不是,嘴巴張開,喝下好幾口水。那把藍色的雨傘漂在水面上,女人在慌亂中抓住了傘柄,但無濟於事,她的身體還是在慢慢沉下去。她努力把頭探出水面,嘴巴在一張一合。我聽見她說,我的腿抽筋了,動不了。我說,我告訴過你的,我不會游泳。現在你叫我怎麼辦?雨霧蒙蒙,周圍看不到一個人。平時這個時候,晨練的人三三兩兩,已來到湖邊。女人的頭在一起一伏,頭髮散開,看不見她的臉。那隻伸出水面的手,想抓住什麼,但什麼也沒抓住。我不會游泳,那麼深的湖水,我要是下水救人,只會搭上一條命。我後退一步,踩到一根魚竿,慌忙撿了起來。但是,在我打算用魚竿救她的時候,湖水已回復了平靜。細雨中的大湖,霧氣氤氳,安靜得能夠聽見魚兒翻動水花發出的波刺聲。那個女人,她沉下去了,湖水那麼深,不淹死才怪呢。我又看了一眼湖水,轉身朝來路奔跑去。我跑得很快,幾乎是百米衝刺的速度。那種驚恐、害怕,就像一個罪犯正在逃離作案現場。我邊跑邊對自己說,是她自己要跳的,與我無關。她想死,想跳湖自盡,我能有什麼辦法,我又不會水。我下水救人,我也會死的。為了救一個想死人的,我難道要搭上身家性命?要是我會水,我肯定會救她。我不是那種袖手旁觀,見死不救的人。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決定去學游泳的。坐在回去的公交車上,外面還在下雨。這是最早的一班車,車上人不多,我數了一下,一共七個人,還包括司機。
回到家,蘇紅已買回早點,我坐下來,卻毫無食慾。蘇紅沒問我那個跳水的女人到底怎麼回事。她肯定認為我在開玩笑。我經常拿我小說中的人物和她開玩笑,所以我說的話,她很少當真。樂樂賴在床上不起,蘇紅掀開他的的被子,對準他的屁股就是兩巴掌。樂樂齜牙咧嘴,說爸,我媽打我!我說,該打,快點起床吃飯。蘇紅說,你兒子是越來越懶了。我說,你打電話給我有事?蘇紅說,沒事,夜裡做了一個夢。我說,什麼夢?蘇紅說,夢見你被人打了,牙齒都打掉了,滿嘴的血。我說,怎麼會做這樣的夢?蘇紅說,誰知道呢?又說,打電話的時候你說看到一個女人落水了,是真的嗎?我說,可能是幻覺吧,我不能確定看到的是不是真的。蘇紅說,整天神神道道的。不再理我,忙着去伺候兒子。一會兒子去學鋼琴,路挺遠的,還要倒車,必須早點出門。蘇紅從不開車送兒子,她方向感不行,不記得路。結婚後買的那輛帕薩特,平時也只有我開一下。蘇紅第一次開車,出了小區的大門,在市區轉悠了半天,居然沒找到學校。最後,不得已找了個代駕,才把她送到學校。知道自己是路盲後,她再也不開車了。車上安裝了導向儀,可她還是不行,第一次開車迷路的陰影揮之不去。我不開,那車便閑置着。蘇紅出門,只坐公交。
兒子的鋼琴已過九級,蘇紅認為兒子是學鋼琴的天才,可我卻從兒子的表情中看到了厭倦。我也覺得兒子在這方面天賦極高,一支曲子,老師彈一遍,他馬上就會彈。秦老師非常看重我們的兒子,在他教過的學生中,樂樂可謂是翹楚,無出其右。因為是蘇紅轉述的秦老師的話,我不不知道是不是有些誇大其詞。從蘇紅的言談中我了解到秦老師是一個很有味道的男人,他留學歸來,舉辦過個人演奏會,曾經名噪一時。雖然他年齡比我大將近二十歲,但言談舉止,一派紳士風度。
蘇紅和兒子出門後,我便睡著了。那一覺睡得很沉,還做了一個夢。醒來已是中午,蘇紅不在家。她要到下午才回來。我上網瀏覽了一會,刷了一下微博,又看了今日頭條,沒看到有人落水的新聞。那個落水的女人,是不是還沒被人發現?或者她沉在水底,還沒浮上來。但是,她留在岸上的那雙紅色的高跟鞋,難道也沒被其他人看到?是不是她落水的地方有點偏僻,其他人不曾去過也未可知。擱下手機,我想再睡一覺,閉上眼,卻怎麼也睡不着。
當我告訴蘇紅我報了一個游泳班,準備去學游泳時,她說你最好找個正經事做,指望寫小說養家糊口,遲早會餓死。我說,這不是沒餓死啊,我們活得不是挺好嗎?有車有房有存款。蘇紅說,你要去學游泳?我說,學會了游泳,也算是一技之長。蘇紅說,你越來越不務正業了。我說,寫小說與學游泳並不衝突,游泳可以鍛煉身體。寫作也是一個體力活。蘇紅不再理我。如果樂樂願意,我倒想給他報個名,一起學游泳。天天練琴,即使是喜歡,久而久之,也會厭倦的。兒子應該去踢球、去游泳、去親近大自然、去做他喜歡做的事,而不是放學後去練琴。但是,蘇紅一直想把兒子培養成一個鋼琴家,即使成不了李斯特、肖邦那樣的大師,至少也得像郎朗那樣在美國白宮舉行一個專場演奏會。她真的把我們的兒子當成一個天才了。
蘇紅一直反對我寫小說,在銀行工作,朝九晚五,為什麼非要寫小說呢?你不寫小說會死啊!作為一個教師,從她嘴裏說出這番話,我無言以對。我賺的稿費都如數交給她,一年的收入與在銀行所拿到手的錢基本持平。可在蘇紅眼裡,我交給她的錢,一到她的手裡,馬上就貶值了一樣。難道我寫小說賺錢就來路不正?蘇紅從不讀我寫的小說,作為曾經的一個文學愛好者,在她生下我們的兒子樂樂後,她幾乎不再去讀書。讀書對她來說就是浪費時間,所以我從不對她說正在寫的小說,我寫的那種類型小說只會讓她不屑一顧。我辭去銀行工作專職寫小說時,我們的兒子還沒出生。那個時候蘇紅對我的決定持模稜兩可的態度,寫作可以自由支配時間,一不留心寫出一部《紅樓夢》,還可以流傳千古呢。她話語中的揶揄,讓我聽着不舒服,但是至少她沒有反對我寫小說。我們的兒子出生後,她開始向我抱怨、發牢騷,不給我好臉色看。我理解她,帶孩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此,我請了一個保姆。可她不放心,把我們的兒子交給一個陌生人,你就不擔心嗎?我說,可以在家裡安一個監控,隨時都能在手機上看到我們的兒子。她只好做出妥協,不然又能怎麼辦,她還要工作,總不能把孩子帶到學校吧。
游泳館距離我住的小區不遠,步行不到二十分鐘。我交了三百塊錢學費,對方說包教包會,學不會全額退款。報名處那個收款的男人告訴我,直接去游泳館,找那個叫李亞的教練就行。我以為李亞是個男的,想不到找了半天,才發現是個女人。李亞三十多歲,過去在省體育隊,從事跳水。她四歲開始學游泳,曾經在奧運會上拿過跳水金牌,後來腰出了問題,就退役不幹了。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一個拿過金牌的人,屈尊於一個小城市,叫人難以置信。我想到了伏明霞、郭晶晶、陳若琳,但是我不記得有一個叫李亞的跳水冠軍。可能是看我的反應有點滿不在乎。她說,你不信,現在我就可以跳給你看。我說,我信。但是,她還是脫掉衣服,爬上十米跳台,從上面縱身一躍,身體在落入水中時,激起的水花很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那一刻,我驚得目瞪口呆,並相信了她說拿過金牌的話。在水裡她就像一條美人魚,不能不說她的身材很好,在我見過的女人中,還沒有誰的身材可以和她媲美。她穿的那件泳衣,將她身體的大部分暴露在我的面前,可我並沒有想入非非,甚至有些感動。平時可不是這樣,坐公交或走在街上,我總會因為某一個女人的臀部或大腿而蠢蠢欲動,為她們的欲蓋彌彰,心潮澎湃。但是,在我看着她幾乎裸露的身體,內心卻很平靜。我告訴她,我只是為了學會游泳,萬一哪天掉水裡,不至於被淹死。然後,我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如果有人落水,你會救嗎?她說,當然會。我說,如果那個人想自殺呢?她說,救人與被救的那個人想不想自殺沒什麼關係。我說,一個不會水的人,遇到這種情況,他應該下水救人嗎?她說,你可以不下水救人,但是可以採取其他措施,比如報警。我差點把那天早晨發生的事說出來,我想告訴她,我就遇到過這種情況。但是,我說出的卻是,你厭倦你的工作嗎?她一愣,才說,我別的都不會,只會游泳,所以我喜歡教人游泳。
在李亞的學員中,我是年齡最大的一個,其他的學員差不多都是八九歲的孩子。他們同李亞打過招呼後,一個個跳進水裡,霎時游泳池熱鬧起來。那些孩子不是初學者,他們在水裡游來游去,一會仰泳,一會蝶泳,讓我自愧弗如。我不知道到了我這個年齡,還能不能學會游泳。李亞給我講解游泳的技巧,初學者一定不要急躁、要耐心、要堅持、要和水親密接觸、要與水融為一體。學游泳其實很簡單,關鍵在於得法,要從基本功練起,最主要的基本功是換氣。許多人遊了十幾年了,自以為是「會游」,其實他不能算是會游——因為他的腦袋始終挺在水面上。學游泳一定要學會換氣。只要具備了換氣 能力,哪怕你只會「狗刨」,你也算是「會游」了。我兩腿耷拉在水裡,不時攪動起一簇水花。她還在說,細緻而耐心地給我講解。我決定下水試試,這麼多年,我只在小時,去村外的河溝里游過幾次。河溝很淺,卻淹死過一個孩子,而且我們還認識,從那以後父母就禁止我下水游泳。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只是在水溝里洗澡,打水仗。下到游泳池,我自以為領會了游泳的要領,按照李亞教的,撲騰了兩下,身體非但沒有浮在水上,反而一個勁下沉,我兩手亂劃,喝下一口水。我在淺水區,水不深,還不到我的脖頸。我又撲騰了兩下,又喝下一口水,忍不住咳嗽起來。我的咳嗽招致那群孩子的大笑,他們全都在看着我,嘻嘻哈哈,有一個孩子還衝我做鬼臉。在他們的笑聲中,我狼狽不堪,回到檯子上。李亞也在笑。可能是看到我面紅耳赤,她收住笑安慰我,不着急,慢慢來。我只好自我解嘲地說,是不是年齡一大,手腳不靈活了?李亞給沒問我多大年齡,她遞過來一瓶水,我接過來,喝下一口漱了漱嘴。游泳池的水有一種怪味,可能是消毒水的味道。
這是我學習游泳的第一天,回到檯子上後,我沒再下水。李亞要我慢慢來,可以先套上游泳圈練習。我坐在池邊,看那群孩子游泳,他們身體靈活,在水裡就像一條條魚,歡暢地游來游去。我離開的時候,李亞正在十米跳台上,給一個女孩做示範,而那個女孩好像很害怕,能夠看到她的兩腿在發抖。李亞再一次從跳台上縱身一躍,身體落入水中的過程是那麼優美,入水後濺起的水花很小。她從水裡探出頭來,對跳台上的那個女孩招手。但是,那個女孩退縮了,她蹲下身來,可能是哭了。她大聲地喊着,跳下來,沒事的。勇敢地跳下來!其他的孩子,也喊起來,跳下來!跳下來!跳下來!跳台上的那個女孩始終蹲在上面,說什麼也不跳。我離開游泳館,不知道那個女孩後來有沒有從跳台上一躍而下。那個跳台太高了,換了我也會害怕。
從游泳館出來,我沒有回家,因為時間已不早,我必須去工作。昨天我只寫了兩百字,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小說卡在了那裡,怎麼也寫不下去,我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出現奇蹟,順利地寫下去。到了那個小區,我去超市買了一袋麵包和兩包煙。進了屋子,我煮了一壺咖啡,吃下一個麵包,然後點上一根煙。但是,我的腦子空蕩蕩的,一點寫作的衝動也沒有。自從我看到那個女人跳湖後,我就不能集中精力寫作。只要坐在電腦前,腦海中就反覆播放那個畫面,揮之不去,挺折磨的。這樣下去,我感覺整個人都會崩潰掉的。寫不出來,我躺在沙發上翻看那本剛買的《鄰人之妻》。那書太厚,拿在手裡沉甸甸的。眼睛盯着書頁上的文字,一會便走神了。腦子亂,讀不下去。我就點上一根煙抽煙,然後又坐在電腦前。但是,腦子仍舊空空的。寫不出來,挺折磨人。我索性不再絞盡腦汁,躺沙發上睡覺。
我一直沒有停止跑步,這已是我多年的習慣,即使是在那個女人跳湖的第二天早晨,我也沒有停下來。但是,在那個女人落水的地方,我沒看到那雙紅色的高跟鞋。在湖邊坐下,我點上一根煙,湖水平靜,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那個女人,她是不是還沉在湖底,沒有浮上來?那天早晨,我親眼看到那個女人跳湖,我們還有過短暫的交談,期間我還告訴了蘇紅。難道那個早晨我所見只是一個幻覺?我記得當時下着濛濛細雨,大湖霧氣氤氳。不可能是幻覺啊!我撿了一塊石頭,丟進湖裡。那塊石頭在落水的一刻,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復歸平靜。
離開大湖,我在站牌下等公交車。開車的司機是生面孔,跑這條線的四個司機我都認識。我無話找話,和他聊了幾句。想不到他挺能說。是他告訴我小陳離婚了,尋死覓活的,公司讓她在家休息一段時間。我說,小陳?是不是那個短髮,有點內向的女人?他說,是啊!他男人找了一個相好的,她想不開,兩個人天天吵。開這路車的司機跟我都挺熟悉,他們都知道我喜歡晨跑,經常對我抱怨工資低,動不動還要扣錢。只有那個小陳,我和她打招呼,她只是笑一笑,再無過多交流。我說,昨天有一個女人跳湖了,聽說這事沒有?那個司機說,經常有人跳湖啊,每年都有一兩個。那些失戀的男女,得絕症的病人,都來這裡結束自己的生命。有一年,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因為父母說了她兩句 就跳湖了。當時幸好有人在湖邊釣魚,不然肯定會被淹死的。我說,聽說昨天一個女人跳湖了,臨跳湖前,把鞋子脫下,留在了岸上。司機說,有這事嗎?我怎麼沒聽說過。我說,我也是聽說的。
那是在我看到那個女人落水的第八天,也是我學游泳的第六天,我跑步到大湖,在我要離開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女人。引起我注意的首先是那個女人腳上的高跟鞋,不用賣關子,因為你已經猜到了。沒錯,我再次看到了那雙紅色的高跟鞋。我朝那個女人走過去,而她同時發現了我。那個早晨,大湖邊除了她和我,再無其他人。那個女人也是長發,只是身上的裙子不是黑色的。看她的背影,身材很好。有那麼一刻,我懷疑她就是那天早晨落水的那個女人。難道她沒死,因為她說過,在她四歲那年就學會游泳了。一個在四歲時就熟悉水性的人,怎麼可能會被淹死呢。她跳湖裡,掙扎、下沉,不見了蹤影,也許只是一種假象。有時,眼睛看到的不見得就真實。那個女人,在她發現我之後,開始沿着大湖的跑道,快步朝南走去。我跟在她的後面,也加快了腳步。在我距離她十米遠的時候,她突然奔跑起來,身體搖搖晃晃,腳上的高跟鞋發出清脆的噠噠噠聲。我很快就超過了她,在她的前面停下來,擋住了她的去路。她看着我,那張還算漂亮的臉孔,滿是驚恐。我說,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害怕。
她說,你不要過來,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可要喊人了。
我說,我不過去,我只是想問一問你腳上的這雙鞋子是你的嗎?
她說,當然是我的。
我說,八天前的那個早晨,你來過這裡嗎?也是穿着這雙紅色的高跟鞋?
她說,你這人神經病啊!我穿不穿高跟鞋與你有關係嗎?
我說,我只是想知道八天前那個早晨我看到的那個女人是不是你。
她說,你不要再糾纏我,我還有事呢。
我說,八天前那個早晨,我在湖邊看到一個女人,她也是長發,穿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還打着一把傘,因為那天下雨了。後來,她跳湖了。我想救她,可是我不會游泳,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沉到了湖裡……
她說,你看到的那個女人不是我!
我說,當然不是你,因為那個女人在湖裡淹死了。
她說,我可以走了嗎?我家就在附近,我還要回家給孩子做早餐呢。
我說,對不起,你走吧。
你會游泳嗎?我說。看着她走遠的背影,以為她會回過頭來。
我會!她說,卻沒有停下來。
我往回走,來到站牌下等車。21路公交車沒有來,連個影兒也沒看到。我點上一根煙,朝大湖看去。這個時候,晨練的人陸陸續續來到了大湖邊。那個女人說她家就在附近,但是在大湖的附近我沒看到什麼建築。在距離大湖五里之外倒有一個小區,因為環境好,房價一個勁上漲。還沒抽完煙,公交車來了。我上了車,開車的是小陳。我和她打了個招呼,她只是笑了笑。車上人不多,大概有七八個人,我往後面走去,坐下後發現外面下雨了。雨不大,是那種毛毛細雨。看着外面的雨,感覺時間發生了錯亂。
半個小時後,我回到家。蘇紅不在,這個時候她已到學校了。吃過飯,我想躺下睡一覺,書商老劉打電話來,問我正在寫的那個小說完稿了沒有。我說,寫了十多萬字,距離完稿,還要再寫七八萬字吧。他說,上一本書賣得不怎麼好,市場反響有點冷淡。這在我的預料之中,所以老劉那麼說,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正常。老劉建議我在寫的時候加進一點科幻,或者直接像劉慈欣那樣寫個《三體》,他相信我有那個能力。我從沒寫過科幻小說,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我寫的小說,都與兇殺有關,當然還融合了推理小說的元素。我這麼寫,同過去讀東野圭吾的小說有關。
掛了電話,我卻睡意全無。睡不着,我去了游泳館。這個時間,游泳館裏人不多,也就八九個人在游泳池裡泡着。這是我學游泳的第七天,一直沒有進展,離開套在身上的游泳圈,我的身體就會下沉,一度我都想放棄了。其他學游泳的人,三四天就能在水裡游來游去,而我一直不得要領,要不是李亞鼓勵我,我肯定不會再學了。李亞來的時候,我正在水裡,看到她後,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向她揮了揮手。李亞說,你上來。我說,有事?李亞說,你上來再說。我朝她游過去。她還沒去換泳衣,穿了一件黑色短裙,很緊的那種,包裹着臀部。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沒穿泳衣,她今天的打扮,讓我心猿意馬,感覺下體反應強烈。我呆在水裡,不好意思上去,而她又說,你上來啊!我說,你說吧,我喜歡在水裡獃著。轉頭看了周圍,剛才在水裡泡着的那幾個人,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走了。現在整個游泳池裡就剩下我一個人。她看着我,在等着我上去,口氣變得不耐煩起來。我說叫你上來,你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啊?我只好抓住扶梯,慢慢爬上去。我不知道她注意到我的下體沒有,只感覺我的臉很燙,一定也很紅。
李亞要退錢給我,在她教過的學員中,我是唯一一個沒有學會游泳的人。其實,她已經盡心儘力了,原因不在她,而是在我,這讓我感覺不好意思。這麼簡單的事,我都做不來。
那錢就算了。我說。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李亞說,說好了包教包會的,你沒學會,當然要退錢了。我說,不是你的事,都是我的原因。李亞執意要退錢,我只好收下了。學了七天游泳,白忙活一場。在我看來,最簡單的鍛煉方式是跑步,這個不用學,只要你喜歡,什麼時候鍛煉都可以。可以在戶外跑步,可以買一個跑步機在室內跑。如果在戶外跑步,無需投資,只要有一雙跑鞋就可以。當然,我不會這樣對李亞說。我找到了一個折中的辦法,當我說請她吃飯時,她沒有拒絕。我沒學會游泳,可她付出了,又是給我講解,又是做示範,幾乎是手把手教我。但是,只要我離開套在身體上的游泳圈,我就身體下沉,而且總會喝上幾口水。從游泳館出來,她接到一個電話。打完電話,她說有點急事,去不了了。我說,那晚上呢,晚上可以嗎?她說,以後吧,以後我請你。
同李亞在游泳館的大門口分手後,蘇紅打電話給我,說晚上不在家吃飯了,叫我別等她,她和兒子在外面吃。這個時間吃晚飯有點早,還不到五點,所以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商場。天天跑步,鞋壞得快,我想買一雙跑鞋。在我買了鞋,從商場出來,無意中朝對過的飯店看了一眼。透過落地窗,我不僅看到了蘇紅和兒子,還看到了秦老師。他們說說笑笑,看上去其樂融融,就像幸福的一家三口。我點上一根煙,以此來平復心情。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偷窺者,為了防止被他們發現,我快步離去,幾乎是在奔跑。
後來我去游泳館,沒見着李亞,卻看到一個男人坐在游泳池邊抽煙。他是新來的教練,問他李亞在不在?他說,辭職不幹了。我說,知道她去哪了嗎?他說,不知道。打李亞的手機,卻提示說是空號。後來,又打了幾次,還是空號,我就把她的電話號碼刪除了。據游泳館的那個男教練說,李亞過得並不好,男人下肢截癱,脾氣卻不小。兩個人結婚前還挺恩愛的,後來那個男人出了車禍,從此性情大變。那個男教練煙癮不小,嘴巴上總是叼着一根煙,問我還想不想學游泳?如果我想學,他一定會把我教會。我搖了搖頭。
我鍛煉身體的方式還是跑步,按部就班的生活雖然單調、乏味,但也只能如此。我要說的是,在我跑步到那個大湖邊,再也沒看到什麼女人,更沒看到有人跳湖。倒是見到過一個男人,他坐在湖邊抽煙。那個時候已經是夏天了,跑到大湖,我出了一身汗,掏出煙時,才發現沒帶火機。我向那個男人走過去,想借個火。走近了我才發現地上的灰燼,那不是一般的灰燼,是黃表紙燃燒後留下的灰燼。他把打火機給我,在我點上煙後,他掏出一張照片來叫我看。照片上的那個女人很年輕,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但是我想不起在哪見過了,感覺有點像李亞,又有點像那天早晨我見過的那個女人,但是我不能確定照片上的人就是她們中的一個。我只是覺得有點像。我說,你妻子?他點點頭。我說,怎麼回事?他說,她在這裡跳湖了。我說,什麼時候的事?他說,很多年以前。我說,為什麼?他沉吟半天,才說,女人就那樣,心眼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說,我明白。
抽完一根煙,我又掏出兩根,一根給他,一根我抽。在我給他點上煙時,他說,你會游泳嗎?我搖了搖頭,說報了個班,學了一段時間,但是沒學會。他說,其實很簡單。我說,可我沒學會。他說,我可以教你。我說,在這個大湖裡?他說,是啊!你跟我來。我坐着沒動。他說,你害怕了?我說 沒有。他說,相信我,不會有事的。我跟在他的身後,朝大湖走去。走到湖邊,他停下來,說在這裡學,水不深。我教你,不消三分鐘,你就會學會的。我搖了搖頭,說我學過,教我的那個還是一個跳水運動員,拿過奧運會金牌呢,可我沒學會。他說,其實不用學,真的!見我不信,他說,你不相信我?我說,我相信你,但是我不想學游泳。我剛把話說完,他冷不丁推了我一下,我身體趔趄,失去了重心,人就掉到了水裡。這太突然了,我毫無防備,落水後,我喝了一口水,處於求生的本能,我在水裡不停地撲騰起來。在那個瞬間,我想起李亞說的話,按照她教我的,我居然游到了岸邊。我甩了一下頭,水花四濺,但是我沒有回到岸上去。大湖四周空蕩蕩的,一個人也看不到。我想那個男人肯定沒有走遠,說不定就在附近,躲在某棵樹的背後,正在窺視我。我返身朝大湖深處游去,然後下潛,在我潛入湖底的時候,我睜開了眼睛。陽光穿過湖水,真實又虛幻,我看見魚群在游來游去,柔軟的水草靜默無聲。多麼安靜啊!我想在湖底待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