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魏祥盛

慈善而俊秀的小腳大娘,是我印象最深的好鄰居。
她的腳太小了,可謂「三寸金蓮",有時我會耽心輕風也會把她吹倒。
那是舊社會傷害女性的裹足,鬼話美其名曰,女足越小越是賢德。
她嫁到陳家,莊上晚輩一律稱「陳大娘」,更往後,就是陳大奶奶。
在我的心裏,她又是「馮氏嫂嫂「,這個稱謂只有我知道。
解放後,我讀初小二年級的時候,算是莊上識字人。
其實還有一個識很多字的人,前後庄都叫他"識字先生「,富人,與平民不答話。
一天,小腳大娘一扭一扭地到我家,說,二子,給我寫一封信好嗎?
那時,我也說不清楚自已識幾個字,怕寫不好,建議她找那個「識字先生」,大娘搖頭說,二子,我就認你了,那「先生"不是我們一路人。
大娘目不識丁,卻能說「文話」,她可能知道我墨水不多,總是提醒教我,開頭的稱呼是「開昌賢弟」,末尾的著名是「馮氏嫂嫂"。
開筆成功,不久,她的「開昌賢弟"果然收到「馮氏嫂嫂"的信,她又一扭一扭地到我家,說,二子,來信了,來信了,快給大娘唸唸。
那一刻,我很有成就感。
就這樣,我成了大娘固定的寫信人兼唸信人。
馮氏嫂嫂,自然也就成了信文格式化的落筆。
她的娘家姓馮,她是「賢弟」的兄嫂。
她是烈士遺孀,「賢弟"是解放軍的軍官,自丈夫犧牲後,孩子幼小,視「賢弟"為依靠。
應該是1947年前後年間,蘇北解放區常有「還鄉團」騷擾破壞,馮氏嫂嫂的丈夫、中共黨員陳※江被敵逮捕。
秋夏一日,「國軍」掃蕩到新元鎮,地方反動勢力慾藉機公開處決陳*江,馮氏嫂嫂扛着收屍的蘆席筒,救夫心切的動力,扭動着「三寸金蓮",奔赴新元鎮街頭大巷口,見着一隊「國軍」人馬,押着丈夫去街南亂坑刑場,準備執行槍決。
她杠着蘆席筒,勇敢的出現在騎着軍馬的軍官面前,高聲疾呼:軍官大人,你們要槍斃的那個人,是我的丈夫,天下奇冤,都是自家人搗窩包,抗日時,你們並肩作戰,打敗了鬼子,現在為什麼又來打內戰,中國人打中國人,冤枉呀……一字不識的普通婦女,聲淚俱下,智勇動地,她的指控的呼聲,驚天地,泣鬼神。
天靈靈,地靈靈,天地有靈,此時此刻,天空突然出現一片烏雲,緊隨雷暴活閃,「國軍"軍官勒馬止步,不知是他良心發現還是害怕天遣,連忙說,老大娘,回家吧,不殺了,不殺了,你的男人就當我們隨軍「挑夫」吧。
說完,在暴風雨中,一隊軍馬掉頭向東,押着「挑夫」去往清江浦。
馮氏大娘挾着蘆席筒,回家了,她暫時救了男人的命。
她到我家訴說了經過,一邊說,一邊哭,我們一起哭。
那時,我應該是9歲大小。
自此,馮氏嫂嫂隔三差五到我家與母親訴說,我聽到最多的話語是「不知他怎麼樣了?」 還有就是「他還活着嗎?」
過些日子,突然一天,馮氏大娘哭成淚人,死去活來地訴說,男人沒有了,我的「天」塌了(我們那兒舊時婦女稱丈夫為「天" )
她告訴我母親,接到報告,知道了丈夫遇害的全部經過。那幾個地主心太狠毒了,尾隨「國軍」到了清江浦,在「國軍"面前搧動說「陳*江是共產黨……",遂,國軍將其移交給「還鄉團」。
在清江浦的大閘口,在「共產黨萬歲」的呼號中,共產黨員陳※江從閘口高處五花大綁被劊子手推進了滾滾東流的大運河。

解放後,馮氏大娘享受着烈士遺孀的烈屬待遇。
隨着年齡的上升,那小腳似乎越來越小,我會常到她家看望,主動給她「開昌賢弟」寫信,結尾照舊是「馮氏嫂嫂」。
當我進入清江浦讀書之後,大娘她高興極了,甚至比我還興奮。
像是看到一種希望,急急到我家,說,二子,清江浦離大閘口有多遠?
我詳細告訴了她,大閘口就在清江浦,過了花街就到,見到「若飛橋」就是大閘口。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懇切地說,乖,好二子,我有希望了,大娘走不動,摸不着,就靠你,代我常去大閘口,看看你大爺,回來告訴我。
大娘很嚴肅認真地說,你大爺還在大閘口,他沒有走,走的是屍骨,留住的是英魂,他永遠都在大閘口。
我特別理解,大娘不是迷信,是對人生最高境界的詮釋。
她雖不識字,或許比識字人更識事。
每次從清江浦回家,必去看她,告訴大娘,我看望大爺了,還說,如今的大閘口,是清江浦的繁華之地,一派溫馨祥和。
大娘激動得眼淚花花。
她總是塞給我兩個煮熟的雞蛋。

自丈夫犧牲後,人們常看到大娘微微改變了原來的裝束,頭上多了白毛巾,那是祭奠、念夫的表達,她又多了一個生活習慣,常常一個人挎着籃子靜靜地依傍在門前一棵粗壯的樹榦旁,沉思着,望着東方,想像大閘口,意念着籃子里有丈夫愛吃的白甜瓜。

再以後,大娘對丈夫的思念逐步升華到無意識的政治高度。
一次,她顫顫巍巍地給我一個小小紅布包裹。
我摸摸,裏面仍然有兩個雞蛋,還有紙質物。
大娘告訴我,她用冥錢疊成30隻和平鴿,有三層意思,一是,那30,是她與丈夫永別30年的紀念,那冥錢,雖是迷信,那是像征,是對大閘口英魂的祝福,希望丈夫過上有錢的生活,至於和平鴿,她說,兩岸本來是一家,家和萬事興,過去的恩仇都已翻篇了,和平,才是大娘的心愿。
她囑託我,去大閘口,悄悄地將「和平鴿」放飛大運河,一次放一隻,少少的,細水長流,流向長江黃河,流到台灣澎湖,流向全球角落。
我忠實地履行了大娘的寄託。
每一次回家,我都會給大娘一個回報,不是想吃雞蛋,而是為了給一位烈士遺孀心靈的「撫恤」。
大娘已經過世了,但「馮氏嫂嫂」的「內存"已經成為我腦海里永遠抹不去的「位元組"。

2022.8.30發於深圳

作者簡介

魏祥盛,江蘇泗陽人,1937年6月30日出生。
國家電網淮安供電局退休職工。高級工程師,中國電機工程學會、江蘇省作家協會、中國電力作家協會會員。
隨子女在深圳安度晚年。
深圳志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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