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路邊野餐》劇照
我記得回到貴州的那天是一個下雨天。爺爺站在門口接我。
回來沒多久,我爸也從外地趕回家了。我爸很開心,他說,你終於回來了。
我想着往後的日子應該會好過了,要回到正常的生活軌跡了。
你記住,你媽是你姨
回家後,我重新開始上學。
我媽是家裡的禁忌,我不會提我媽的過去,也不會主動聯繫她。但我把學校的電話給了外婆,如果媽媽聯繫外婆,她就能順藤摸瓜地聯繫上我。
在之後的三四年里,我沒見過我媽,但我們偶爾會通話,每次她都會問我哥有沒有提起過她,我覺得我媽想回來了。但每次我的答案都是沒有,在家裡,任何人都不會提起她。
到了初三,我讀不下去書了,決定去浙江打工。因為離我媽很近,我們的聯絡開始頻繁起來,我媽過得不是很好,她跟江蘇的叔叔分開了,現在一個人生活。
我挺想我媽的,就決定去看看她。
到了江蘇,是我表姐接的我。在這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表姐會跟我媽在一起。
在公交車上的時候,表姐跟我囑咐了一句,你記住,你媽是你姨,你不能叫「媽」,你要叫[姨]。
我說為什麼?她說,你媽媽現在已經有家庭了,她沒跟別人說她有小孩,所以你現在是來看你姨的。
我當時很困惑,我困惑的不是她又進入了下一段婚姻,而是她為什麼會隱瞞我的存在。
快到的時候,我看到我媽站在門口接我。我本來想喊她,可是想到不能喊[媽],最後我乾脆就沒說話。她也一句話沒說,但是我看到她在抹眼淚。
找到歸宿
我驚訝地發現,我媽旁邊站着我在安徽的妹妹,但是她已經完全忘記我了。
一瞬間,我腦海里有很多疑問,我妹妹怎麼會在這裡?
我媽說,我走了之後,她很想我,我中途回去過一次,偷偷把妹妹帶出來了。
我有點生氣,我問我媽,你為什麼要偷偷帶呢?
我媽說,他們不會正大光明給我的,只能偷偷帶。
我說,那弟弟怎麼辦?
她說,弟弟現在比較黏他爸,他過得也挺好的,先把女孩子帶出來,男孩子再說。進去之後,我看到一個很高很壯的中年男子,這就是我媽的第四個「丈夫」了。當時我不知道他們在一起多久,但能看出來這個叔叔對我媽挺好。
我媽衣櫃里很多衣服都是他送的。平時叔叔上夜班,每次回來都會給媽媽和妹妹帶宵夜。
我媽對叔叔也挺有感情的,會在他下班的時候,專門為他準備飯菜、洗衣服。他頭髮長了就會說,你頭髮長了,怎麼不去剪。以前,我從沒見過我媽對我爸或是對安徽的叔叔說這些。
電影《隱入塵煙》劇照
看到媽媽又偷偷把妹妹帶出來,又成了新家,我挺無奈,但是也有一點點欣慰。我覺得她應該是找到了自己的歸屬。
我心想,如果能這樣過下去也挺好。
-5-
癌症
但是,我媽安寧的生活沒能持續下去。她小心保守了十多年的秘密,最終還是暴露諷刺的是,這一切源於一場喜事,一場團圓。
當時,我媽跟叔叔在一起有4年了。那一年,叔叔得了癌症。
他要是能把煙戒了,積極配合治療,還能活一兩年。不然的話,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危險。
想着我媽可能心裏難受,我們也好多年沒一起過年了,那一年,我就說我過去陪他們。
叔叔可能是因為得了癌症,他就說他從來沒見過我外婆,他想着過完年之後,我們帶着妹妹一起回一趟貴州。
我媽就拒絕了,那麼遠有什麼好看的,照片不是看過嗎?
叔叔以前沒結過婚。他年輕的時候犯了事,進過監獄,出來年紀就已經挺大了。他說,我這輩子好不容易結次婚,連自己的丈人、丈母娘都沒見過,這也太說不過去了。我媽沒說話。
過了沒多久,我大姨的兒子突然訂婚了,而且婚宴定在年初一。
叔叔就自告奮勇地說,我剛好想去見一下爸爸媽媽,讓我去吧!
我媽當時表情很耐人尋味,有點高興,也有點害怕。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她是怎麼跟叔叔商量的,反正第二天她就同意了。
叔叔是臘月二十八走的。叔叔走後,我跟我媽睡。我能感覺到她一整晚都沒睡着。我理解她心裏的忐忐,因為我心裏也是五味雜陳。我大姨和外婆家離我家真的很近,只是隔了一個很小的湖。
萬一這件事情傳到我家人耳朵里,會發生什麼?
喜事和喪事
這件事情不僅暴露了,而且叔叔在當地去世了。
在婚禮當天,因為人太多,沒人注意叔叔在哪裡。下午的時候,大姨發現我叔叔躺在床上不動,以為他喝多了酒,還給他蓋了被子。睡到半夜的時候還沒反應,想着他晚飯也沒吃,大姨就去晃他,結果發現叔叔手腳冰涼,已經去世了。
我們那邊喜酒是要連辦三天的,這才第二天,還有一天,但是這件事不能暴露,因為我爸他們也會去吃我大姨家的喜酒。可如果要叫靈車來拉的話,全村人都會知道。
電影《隱入塵煙》劇照
當天晚上,我舅舅背着叔叔,想把他背出村,然後再讓殯儀館來接。可是因為辦喜酒加上過年,村裡很熱鬧,到處都有人,他們看得出來這個人是死了的。
全村都知道這件事了。
沒過多久,我就接到我爸的電話。
我爸說,你媽真出息,叫了個男人回來吃你大姨家的喜酒,死在你大姨家了,這事你知道嗎?
我很慌張,我怕說知道我爸會傷心,我說不知道,事情過了就過了。
我爸說,可是我氣啊!這叫什麼事?你媽的戶口還在這裡啊,她叫了一個男人以姨父的身份去參加這個婚禮,那我算什麼?我當天還傻傻地去了......
全家也都知道這件事了。
辦完叔叔後事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媽整個人是崩潰的,需要有人守在她旁邊,不然她會有一些自殘行為。
她經常說能看到叔叔坐在床邊,跟她講話。
那時候,我到廣東工作了,想接她來這邊跟我生活,換換心情。
她不幹,她哪兒都不想去。
後來聽我媽說,叔叔在去世前幾個小時,給她打過一個電話。
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叫我媽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妹妹。我媽問他是不是喝多了。他說喝了點,高興。
叔叔平時不是很會說這些關心人的話。那天他說了。
他還說,他很快就回來了。
遲到二十年的全家福
黃粱一夢,我媽又進了工廠,又一個人住在了集體宿舍。
只是經此一鬧,我爸和老家的人都知道了我媽的事。
對於我爸來說,曾經的妻子讓他在村裡抬不起頭。對於我媽來說,她愛的人死在了自己半輩子想要逃離的地方。
情何以堪。
這可能是最不該讓我媽回家的時機。
但我覺得,這一切都該過去了。
我恨過我媽,恨她給我的原生家庭帶來了那麼大的變故,恨她再次把這種傷害帶給了安徽的弟弟妹妹。但隨着大家都長大了,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恨也就淡了。
我媽到了這把年紀還一個人漂泊在外很可憐,我希望她能落葉歸根。
這也是爺爺的遺願。
可能爺爺在生命的最後想明白了很多事,覺得以前對不起我媽,所以他希望我媽能回來。
2013年,爺爺快去世的時候,我們都趕回去了。他就跟我兩個哥哥說,不要再埋怨你媽了,家裏面,只要她的戶口還在,就有她的地方。她如果在外面過得好就算了要是過得不好,就一定要把她接回來。
按以前來講,我兩個哥哥一定會反駁。但是那天,他們都沒說話。我覺得他們接受了爺爺的遺願。
沒過幾天,爺爺就去世了。
之後的好幾年裡,家裡的長輩商量來商量去,我爸也鬆口了。
我把這件事情跟我媽講了,我媽大發雷霆,她說我不會回去的,我在外面討飯都不會回去的。
到了2019年。這一年的話,我叫大姨、小姨、舅舅、外婆、外公輪番去勸我媽。她終於有一點點鬆口了。她說我有一個條件,回去之後,我不跟你爸住,我要跟你哥她鬆口了,我們都很開心,最起碼能跨出第一步。
但我媽一直是有搖擺的,所以我就乾脆直接買了票。買了票,她反而定了心。她說,既然買了票,那就回去吧,不管是聚是散,就當看看你外公外婆,也二十年沒見了。上了車之後,我能感覺到她非常緊張,多數時間都是在默默流淚。
我二哥開車來接我們。我想像中重聚的場景是,我媽會哭,我二哥就一臉冷漠。可是沒想到,我二哥主動喊了一聲媽,還幫她把行李放在後備箱。我媽也沒哭,很開心,一路在車上摟着我侄女聊天。場面挺溫馨的。
回到家的那天,來了很多人,我姑姑她們張羅着飯菜,就像辦酒席一樣。大家都很開心。吃完飯,我大哥就提議說拍一張全家福,因為第一次人那麼全。
遲到二十年的全家福/朱朱
這張遲來20年的全家福,今天終於補全了。
非常圓滿。我很多次做夢都是這個場景。
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
可是,世上圓滿的美好太難得。
我媽21年沒回來過,大家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有血緣,但沒有感情。
重聚那天的溫馨更像是一種客氣。之後,從說話的口吻,到做飯時準備的菜量,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都不對了。我媽也很敏感,她覺得哥哥和爸爸對她不好,成天沒完沒了地委屈、抱怨。
我大哥、二哥、爸爸,也都受不了她,在互相的推脫和埋怨中,原本和睦的一個家,變得雞犬不寧。
貴州之外,我安徽的弟弟和妹妹也過得不好。
妹妹經常說,是媽媽害她沒有了自己的家。她變得自閉,多疑,難以相信任何人。但是她也會覺得我媽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對她好的人。
在安徽的叔叔不幸病逝之後,弟弟也沒人管教,早早地進入社會,混跡在夜店和會所,出賣身體。
說我媽不愛我們,她會想盡辦法帶走我和妹妹。可是說她愛我們,她又能一次又一次地丟下兒子那麼多年,不管不顧。
逃離苦海的渴望,因又入苦海沒有絲室改變;不斷地奔向虛妄的去處,最終也沒有了歸處。我媽的人生為什麼過成了這樣,我也想不明白。
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
電影《一江春水》劇照
跟着我媽的那幾年,我也見過很多像我媽這樣的人。因為我們那邊男性家暴的比例還挺大的,幾乎每一家的男人都會家暴。但外面家暴的少,她們接觸了外面人,有些就不願意回去了。以前有些人結婚是沒領結婚證的,我說不跟你過了,就直接不跟你過了,所以出現很多這種問題。
還有一部分是,她們回到貴州的時候,在貴州有家庭;回到安徽的時候,在安徽有家庭。但兩邊相互都是不知道的。要回安徽這個家,我就說出去打工了;要回貴州這個家,我就說回娘家了。她們不會讓兩邊的人見面。
一個村有很多這樣的人,包括我媽的閨蜜,還有安徽叔叔的弟弟的老婆......
這也是當時的一個社會現象,不然我媽不會走到這一步,她也是有人帶着她。
我想,她們的命運一開始都是一樣的。
只是,她們的軌跡沒有我媽豐富。她們也沒有拋棄哪一邊的孩子。
所以啊,我覺得我媽是一個可惡、可憐、可悲的人。
我不知道她這一生在追求些什麼。
-封面插畫 Cedr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