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長江大洪水散去不久,在遠處的山路上,有一個人影在走動。
那人大熱天穿着一件羊皮襖,背着一個籮筐往山上爬。
附近的人見了都喊他一聲,「向軍飯吃了沒?」他呢,遇到認識的人就會大喊一聲「好啊好啊。」遇到不認識的人眼睛就往天上看。有好幾次抬了頭反而頭髮上的灰塵掉到了眼睛裏。
向軍不是別人,他是君山鎮最有名的唯一的乞丐。
君山鎮的名人
君山鎮本來是沒有乞丐的。君山不是什麼窮地方,山上的林子里什麼鳥都有,可以打了來吃。即便是「三年自然災害」,鎮上也不曾出現餓死過人的情況。
以前鬧饑荒的時候人們就去山上挖野菜,控制一下野生動物的數量。山裡的兔子、野豬一度出山禍害莊稼。鎮上組織好幾波獵殺隊,才勉強控制住了野獸的危害。這個小鎮上,大伙兒的日常工作就是天亮了去地里幹活,天黑了回家吃飯睡覺。
向軍和大家都不一樣。大家幹活的時候他在大街上閑逛,大家睡覺的時候他跑去山上唱歌。
其實很早以前他是有家的。98年大洪水的時候家裡的土房子倒了,沒錢修,就一直原地晾着。天長日久,風吹日晒,向軍父母留下的那一棟老院子就徹底住不了人了。向軍成了沒有固定住處的野人,自然沒有了鄉里應有的社會地位。
虎落平陽被犬欺,何況是一個無家可回的流浪漢。在鄉鎮上,厲害的不是個人而是村落。那個村子人口多,村裡的人說話就有分量。哪戶人家子女多,家長出門就有底氣。
向軍沒有父母,沒有兄弟,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在君山鎮這個以人口多少決定地位的小社會,向軍是最低的那一檔。
很快連小學生都來戲耍向軍了。
「向軍瘋,向軍笑,向軍來了娃跑了。」一群小孩子看到一個乞丐走了過來,齊刷刷唱起了順口溜。「大姑娘跑,二姑娘追,小偷見了皺眉頭」。
早已經習慣了被小孩子捉弄,向軍不急也不紅着臉。小偷不偷他倒是真的。小地方的小偷就那幾個人。他們就是挑糞也不去找向軍的主意。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就是背後的挎籃。
這可不是什麼乞丐,向軍是君山鎮遠近聞名的人物。你若是問縣長是誰不一定有人知道。如果問向軍是誰。上了小學的孩子都知道。
學生的家長們經常拿向軍嚇唬自己小孩。
「你要是不好好讀書,就跟着向軍去拾糞!」小男孩搖着頭乖乖地去寫作業。
「你要是在調皮搗蛋,長大了就把你嫁給向軍,天天跟着他要飯!」女孩子聽到這話準會老實一會兒。在孩子眼裡,這個人是好玩的也是可怕的。
甚至有一段時間,鎮上的狗子也喜歡跟着向軍玩樂。沒有事情做得向軍不太受鎮上的人歡迎,倒是狗子認了他做老大。他也樂呵呵地帶着三兩隻狗子閑逛。
春夏時分,鎮上的貓叫和狗叫此起彼伏。向軍帶着他的狗子小弟勾引鎮里居民的家狗。栓了繩子的狗急得轉圈圈。院里散養的狗不留神就被向軍勾走了。他經常以此為樂,倒也不殺了吃肉。就當前來看,這個狗頭老大還沒有殺狗的程度。
向軍曾經做過一件震驚全鎮子的事情。
有一年鎮上準備修繕山神廟,主持帶着小徒弟挨家挨戶募捐。可是偏遠地方的鄉里並不富裕。對於修廟這種積累功德的事情大家都是根據自家情況支持的。
你一斤米,我兩勺油。實在是啥也沒有的到時候幫幾天工,情況好點的出個幾元錢。這樣湊了兩三個月,才湊足了修繕的工錢。
在開工儀式當天,向軍穿着他的破羊皮襖來到了現場。他胸前戴着一朵大紅花。有些人看到乞丐也來了,就想把他給趕走。向軍人有點傻,力氣卻不小,他推開了攔阻他的小夥子。
向軍從髒兮兮的懷裡掏出一張棕色的票票——舊版的五元人民幣。給山神磕了好幾個響頭之後,他才極為慎重地把錢投進了功德箱。
然後走到廣場上和眾人站在一起。看到向軍擠了過來,有人往後退了退。向軍見到還有擠一擠的空間,又往人群靠了靠。
密集的人群擠到了一起,中間的長條凳子被人拉倒了。差一點把人壓壞了。大家的情緒從剛才的驚訝中走了出來。
人們嘴上誇讚向軍真霸氣,對神仙太虔誠。心裏卻覺得他傻。這麼一擠,大家對他本來殘存的好感度徹底沒有了。
90年代的五元錢在當地是什麼概念呢?當時一堆火柴2毛錢,一斤煤油五毛錢,一斤糧食3毛。誰也不知道向軍從哪裡弄來的這麼多錢。
這些年年年有旱災,家家斷了糧。偏偏誰家裡都有四五個孩子嗷嗷待哺。修廟,實在是貢不出什麼油水了。然而向軍的「油水」居然如此厚實,眾人嘖嘖稱奇。
向軍真的窮成鬼了
向軍並不是一整年都待在君山鎮。每年的冬天他都要南下四川,到城裡去乞討要飯。臨走之前,他穿着破羊皮襖,爬過一段沒什麼人走的山路,帶着兩個破碗,到父母墳前靜坐一下午。
時間長了,就有二流子跟着他,看他的笑話。有時候起鬨讓他給地下的雙親磕頭。向軍偶爾會生氣,朝着他們大喊大叫,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街上的二流子們流傳着向軍去過成都,睡過大招待所的牛氣經歷。只有沒有人考證這件事情的真實性。。
也就是閑人才會打聽這種事情。這種事情就是知道了真有,也不屑於去做。對這個川北極偏遠的農村地區來說。靠天吃飯是最重要最傳統的活法。
大家都說,向軍淪落成今天這樣子,和他好吃懶做脫不了干係。
你看看他這些年,地里的莊稼從來沒種過。不會種莊稼的農民,那還是農民嗎?不會種莊稼的農民,還能取得上媳婦嗎?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農村,光棍的地位比寡婦低多了。新社會已經走過了近五十年的時間,新人也一茬又一茬生長。「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觀念卻不曾改變。
十年前嚴打的時候,聽老一輩人說,向軍的父母被縣裡抓走以後再沒回來過。成了孤兒的向軍沒人管,整天在外面瘋玩。沒家的娃娃是真可憐啊。
來勸自己不會做飯。
後來家裡的存糧吃完了,肚子里一點糧食都沒有了。只好挨家挨戶討吃的。一開始鄰居鄉親還接濟一下,後來就再也不想給他吃喝了。
向軍餓了就找鄰居要吃的。鄰居嫌煩了,他來的時候關上門說啥也不聽。如此三五回,向軍就很少找那些拒絕過他的鄰居。為了填飽肚子,他不得不去到更遠的村子。向軍經常帶着破碗,缺了一邊;一雙筷子,柳條做的。之後的三五年時間裏,他敲過了鎮上所有人家的大門。
向軍敲門和其他人不一樣。其他人是先敲兩聲,然後喊話。向軍敲門敲三次,一次比一次時間長,一次比一次力度大。咚——咚——咚。沉重的敲門聲有時候會驚醒熟睡的嬰兒。慢慢地,乞丐向軍的名字在君山鎮成為了一個不太吉利的象徵。
當然向軍也有吃飽喝足的時候。包產到戶以後,鎮上紅白喜事都開始辦酒席了。這時候來了要飯的主家也不可趕人。即使沒有份子錢,客人也可以燒個香,磕個頭,表達一下恭喜或者哀痛。八十年代的那幾年中,鎮上的娃娃們陸續到了結婚的年紀。幾乎每個月都有迎親的。向軍看着新娘就學着抬轎子的人,見了新郎就學着新娘親嘴。這時候的君山鎮充滿了歡樂的氣息。
說到哭喪,也是向軍的拿手好戲。哪家裡老人離世了。除了近親子女披麻戴孝,失聲痛哭,向軍也會跟着湊熱鬧。哭的聲音倒不大,哭着哭着便會抽搐,讓人看了十分悲傷。正是這點兒活,偶爾也有沒了後的人家請向軍哭喪。他是有求必應。主家除了管飯,還送向軍不少的好東西。
年輕時候的向軍吃了喝了沒事幹。不會上學也不會種地。吃喝完了就到菜園子擇菜芽,夏天的時候去瓜田裡偷西瓜。不到兩年,向軍成了君山鎮遠近聞名的小蟊賊。
向軍喜歡吃甜菜。他從來不摘別的菜,只摘甜菜。甜菜的葉子並不甜。向軍捋了甜菜葉子,也不清洗,直接往嘴裏送。吃飽以後就躺在地里休息。肚皮吃得鼓鼓的,像一個半大的氣球。
向軍偷瓜特別講究。他從不摘小瓜,而是在熟瓜上掏個洞,然後把長把的勺子杵進去掏瓜心。吃完了瓜心再把瓜皮合上。瓜農看着熟透的大西瓜這樣子遭了殃,恨不得把他抓起來暴打一頓。
有一年鎮上分下來打黑的任務。瓜農們聯合起來舉報了向軍。派出所知道向軍只是個小賊,還不到黑惡勢力的程度。
鎮上多年沒有發生大案特案,沒有較好的人選,只能「請」來了向軍湊個數。警車呼嘯,拉着向軍進了縣城。鎮上的人們很高興。
大家都是樸實的勞動人民,見不得有人在別人累死累活的時候自己弔兒郎當,在大街上閑逛。向軍作為治安的樣板特別符合縣裡的條件。
這次被縣上的人帶走了,既解決了瘋子無人看管的問題,也幫鎮里減少一個得罪人的指標。
夜晚貓頭鷹在樹上咕咕叫。沒有了向軍夜晚的「歌聲」,鎮里的夜生活反而枯燥了一些。沒有了瘋子夜晚安靜多了。一年後向軍歸來了。大家本以為關上一段時間就能殺殺他的氣焰。然而從縣上回來的向軍確實闊了起來。
他那一套穿了多年的皮襖不見了。一身素凈的舊式軍大衣披在身上,到有幾分英氣逼人。
這一年向軍還不到十八歲。從線上回來後向軍好像見了什麼市面,在鎮上的閑人中有了地位。
「向軍向軍,給大伙兒講講城裡的事情唄。」鎮廣場上有人起鬨,另一群老人在旁邊下棋。聽到這些閑人又來拿向軍開涮,手裡的棋子停下了,等着看向軍笑話。
「城裡嘛,好。城裡的姑娘,好。」
向軍的經歷對於封閉的君山鎮父老鄉親來說是個新鮮事兒。鎮上三萬多人,除了鎮長和幾個大隊主任,沒什麼人去縣城。一個來回的花費就夠一家七口兩天的吃喝。
日子久了,向軍的那一點新鮮事也就不新鮮了。大伙兒散了去。
總體來說,進過城的向軍變化最大的一點,就是不再干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情。他換了一種活法,開始了自己養活自己的正路。
向軍陰差陽錯有了房子
原先對拾糞這個貨不屑一顧,現在向軍背着個挎籃,加入了拾糞工的大軍。整個君山鎮才這麼點人,家家都有茅坑。
肚子里來了貨憋着也要等回了家再出。至於路上的馬糞牛糞羊糞,自然有牧人拾掇。放牛或者放羊的時候,帶上個籃子背簍什麼的,一天下來也能拾取不少的糞便。
這是向軍第一次幹活養活自己。君山鎮上的人都驚呆了。縣上的人就是法子多,這懶病也是能治好的。
可不是嘛,拾糞嘛就是髒了點,好歹能有口飯吃。鎮上的人們饒有興趣地看着向軍。他帶着挎籃拄着一把破了的鐵杴。每天都在鎮上的主幹道走來走去,希望發現一點什麼好東西。
幹了一段時間向軍也沒撿到什麼值錢的玩意。向軍也就喪失了動力。拾糞還不如去外面要飯呢。
九八年大洪水的時候,向軍快三十歲了。這在鎮上已經是超大齡的老光棍。和他一起出生的同齡人,娃娃都滿地跑了。向軍還是穿着破爛的棉襖,背着帆布袋到處溜達。
上了年紀的老人們看到向軍搖着頭嘆氣,這娃娃命太苦了。老人們對他有了些同情。
鎮上的婦女們看到向軍從家門口路過,趕緊叫孩子回家,緊閉大門。孩子們放了學,見到向軍,也要編幾支兒歌逗他玩。
向軍很喜歡小孩。有錢的時候會買一些小玩意引誘小孩子和他玩耍。要不了幾次那些孩子就被家長打了屁股。一個沒有家也沒有正經工作的單身漢是危險因素。男孩子和女孩子都沒有分辨能力。索性告誡自家子女不要和那個要飯的玩耍。
就這樣,以前和向軍玩耍的小孩也遠離了他。
向軍喜歡唱歌。他的歌唱就像女巫一樣充滿迷惑人心的調調。一開始向軍唱月亮和太陽。 九八年夏天的大雨衝垮了向軍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那個建國以前就用黃土夯築的泥瓦房再也經不住暴雨衝擊。
從那以後,向軍在鎮上要不來食物,家裡的地早就成了荒灘野地,地里的蒿草都可以養山羊。
這一年向軍背着他的糞筐離開了君山鎮。
從此好幾年,鎮上的居民再也聽不到半夜鬼哭一般的歌聲。上了小學的孩子們失去了玩樂的樂趣。
向軍家的院子早就被政府定性為危房。2007年縣裡全面推行扶貧政策。向軍成了鎮上的明星示範工程。
新來的年輕鎮長聽了向軍的經歷,心裏很凄涼,當即表示把他納入五保戶。
就這樣,才人到中年的向軍,享受到了和八十歲老人同樣的待遇。向軍在鎮上的熱情簇擁下住進了新房子。作為交換,他的宅基地被鎮上收回,賣給了同村的居民。
2010年初夏。君山鎮的河岸邊建起了一座座新房。灰瓦白牆,煞是好看。向軍是第一戶入住的居民。若不是遇到了「脫貧」好政策,說不定他還在四處流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