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萬曆二十年(公元1592年),日本侵犯朝鮮。朝鮮國王向中國告急,中國朝廷發兵渡海,抗日援朝。
戰爭期間,軍糧軍餉不足,朝廷便臨時實行了納粟入監的制度。所謂納粟入監,是指只要捐獻一定數量的糧食或金銀錢財就可以進入國家最高學府國子監做太學生。
而做了太學生,不用考秀才就可以直接參加舉人的考試,終歸可以謀得一官半職。所以,該制度一頒佈便深受官宦人家、富貴子弟的歡迎,北京、南京兩處國子監里的太學生一下子就猛增至各一千餘人。
在北京的國子監里,有一位捐錢入學的太學生名叫李甲,浙江紹興人,父親在江南做布政使。當時,全國的行政區劃分為十三個布政司,相當於十三個省,布政使是布政司里的最高行政長官。李甲是李布政使的大公子。
這一天,李甲約了同在國子監里讀書的同鄉柳遇春一起去逛妓院,在那裡見到了名妓杜十娘。
那杜十娘十三歲便入妓院,因排行第十,所以被稱為杜十娘,其實,如今也不過才十九歲的芳齡。十娘天生麗質,花容月貌,渾身雅艷,遍體嬌香,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
只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塵花柳中。七年之間,十娘不知迷住了多少公子王孫、富家子弟,使他們一個個意亂情迷,傾家蕩產而不惜。
那李公子正值風流年少,未遇美色,見了杜十娘,怎麼能夠不迷戀上呢?自從第一次去了妓院以後,便把那一腔的花柳情懷都系在了十娘的身上。
十娘因為鴇母的貪財無義,早就有離開妓院從良的心愿。又見李公子不僅長得俊俏,一表人才,而且性情溫存,給人以忠厚至誠的印象,於是便有心把自己的心愿寄托在李公子身上。
兩人情投意合,朝歡暮樂,海誓山盟,終日相守,竟像恩愛夫妻一樣。只是李公子懼怕父親,一時不敢答應讓十娘離開妓院而跟他一道生活罷了。
妓院的鴇母杜媽媽,開始見李公子出手大方,用錢揮霍,自然是脅肩諂笑,百般奉承。後來見李公子囊中漸漸空虛,手頭拮据,態度便有所改變,逐漸怠慢起來了。
光陰似箭,不知不覺間一年過去了。李甲的父親聽說兒子在京城嫖妓,多次寫信來叫他回去。李甲因為迷戀十娘,始終拖延着不肯動身,後來聽說父親在家發怒,也就更不敢回家去了。
古人說得好:「以利相交者,利盡而疏。」那鴇母見十娘整日被李公子佔著,別的富豪子弟慕名而來都不能如願,眼睜睜地看着大把的銀子不能到手,於是便多次叫十娘打發李甲離開妓院。
殊不知杜十娘是真心與李公子相好,見他手頭愈緊,反而心頭愈熱,對他愈好。鴇母見十娘不肯打發李甲離開,便親自用言語諷刺羞辱李甲,希望以此激怒他起身。可是李甲生性溫懦謙讓,難以激怒。
鴇母無可奈何,只好拿十娘出氣,斥罵道:「我們這樣的人家,吃客穿客,前門送舊,後門迎新,門庭鬧如火,錢帛堆成垛。自從那李甲在此,混帳一年有餘,莫說新客,連舊主顧都斷了,分明接了個鐘馗老,連小鬼也沒得上門。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氣無煙,成什麼模樣!」
杜十娘被罵得忍耐不住,便還嘴說:「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門的,他也曾花過大錢。」
鴇母說:「彼一時,此一時。現在莫說大錢,你只叫他拿出些小錢來,讓老娘買些柴米,養你兩口也好。別人家養的女兒便是搖錢樹,千生萬活,偏我家晦氣,養了個退財白虎,開了大門,七件事件件都在老身心上。倒替你這小賤人白白養着窮漢,叫我衣食從何處來?你對那窮漢說:有本事出幾兩銀子給我,讓你跟了他去,我另討個丫頭過活,豈不是更好?」
十娘問道:「媽媽,這話是真是假?」
鴇母知道李甲已經是身無分文,連值價一點的衣裳都典當了,哪能拿得出錢來。
便回答說:「老娘從不說謊,當真。」
十娘又問:「娘,你要他多少銀子?」
鴇母道:「要是別人,起碼要千兩銀子,可憐那窮漢出不起,只要他三百兩,我另去買一個姑娘來代替你。只是有一個條件,他必須在三天以內交錢給我。左手交錢,右手交人。要是三天到了沒有錢,老身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了,一頓拐杖打那光棍出去。那時莫怪老身無情!」
杜十娘說:「李公子雖然客居京城,身邊沒有多少錢,但想來三百兩銀子也還是有法子湊齊。只是三天時間太緊,限他十天好嗎?」
鴇母想道:「這窮漢兩手空空,就是給他一百天時間,他也沒有辦法生出銀子。沒有銀子,就是用鐵皮包臉,他也不好意思上門來。那時,十娘也沒有話說了。」
於是便答應說:「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寬限到十天。第十天沒有銀子來,可就怪不得老娘了。」
十娘說:「要是十天已到了沒有銀子,料想他也沒有臉再來了。只怕到時他有了三百兩銀子,媽媽又反悔起來。」
鴇母說:「老娘已五十一歲了,又信佛吃齋,怎敢說謊?不信與你擊掌為誓,若有反悔,做豬做狗!」
這天晚上,杜十娘在枕邊與李公子商議終身之事。
李甲說:「我不是沒有此心。但要讓你離開這裡,起碼要花千兩銀子以上,我現在囊空如洗,怎麼能夠辦得到呢?」
十娘說:「妾已與媽媽說好,只需要三百兩銀子,但必須在十天內交付。郎君身邊的錢雖已用完,但郎君在京城中難道沒有親朋好友可以借貸嗎?如果能夠借得此數,妾身也就屬於郎君所有了,不再受那虔婆的氣。」
李甲說:「親朋好友們因為我留戀妓院,都對我疏遠了。明天我只有做出要動身回家的樣子,到各家去告辭,並開口向他們借路費。這樣湊集起來,或許可以有三百兩銀子。」
第二天一清早,李甲便離開妓院去拜訪親朋好友,告訴他們說,自己準備離京回鄉。親友們聽說後都很高興,但當他們接下來聽說李甲想借路費時,就不大買帳了。
常言說得好:「說到錢,便無緣。」何況,他們也看得很清楚,那李公子是個風流浪子,迷戀煙花,一年多不回家,父親在家都被他氣壞了。
他今天突然說要回家,誰知是真是假。倘若他騙得路費到手,又去妓院廝混,他父親知道後,反而把我們借錢的好意當成了惡意,始終都要得罪,倒不如現在就推辭不借給他好。
於是便回答說:「現在手頭正緊,借不出錢,慚愧!慚愧!」人人都是如此回答,就像是商量好了的一樣,沒有一個人肯慷慨借給他一二十兩銀子。
李甲一連奔走了三天,分毫沒有借到,又不敢對十娘實說,只好含糊支吾着。到了第四天依然是毫無收穫,李甲已羞於回妓院去見杜十娘了。平時由於以妓院為家,連住處也沒有了,現在無處住宿,只好到同鄉柳遇春的住處去借宿。
柳遇春見李公子愁容滿面,問其中原因。李甲便把杜十娘願意從良相嫁的事一一告之。
柳遇春聽後連連搖頭說:「未必,未必。那杜十娘是京城第一名妓,若要從良,聘禮豈止千金。那鴇母怎麼會只要三百兩?想來是鴇母嫌你無錢,白白佔著她女兒,設計打發你出門。
杜十娘與你相處已久,又礙於情面,不好直言。明知你手頭空虛,故意用三百兩銀子賣個人情,限你十天。如十天到了拿不出銀子,你再也不好意思上門。
即使你再上門去,她們也會取笑你,使你自己感到無趣,自然也就安身不住了。這是煙花的逐客之計。請兄長三思而行,不要被她們迷惑。以愚弟所見,不如早早分手為好。」
李甲聽後半響無言,心中疑惑不定。
遇春又說:「兄長莫要錯了主意。你要是真的回鄉,用不了多少路費,還有人借給你。若是要三百兩,莫說十天,就是十個月也難。如今的世道人情,哪個肯管你的燃眉之急。那鴇母也是算定你借不到錢,才故意設法為難你的。」
李甲說:「仁兄所見極是。」
口裡雖然這樣說,心中卻依然割捨不下杜十娘,仍然東奔西走,東央西告,只是再也不敢回妓院去,而是天天晚上住在柳遇春處了。
轉眼到了第六天,杜十娘連日不見公子回院,心中十分着急,便叫院里的童僕四兒上街去尋找。四兒滿街尋找,正好遇見公子。
四兒叫道:「李姐夫,娘在家望你。」
公子不好意思去見十娘,便回答說:「今天沒有時間,明天來吧。」
四兒奉了十娘的命令,一把扯住公子,死也不放。
說:「娘叫我來尋找你,無論如何也要跟我走一趟。」
李公子心上也牽掛着杜十娘,無可奈何,只得隨四兒一道回到妓院。見了十娘,李甲默默無言。
十娘問道:「事情進行得怎麼樣了?」
李甲不禁眼中流下淚來。
十娘問:「莫非是人情淡薄,不能借足三百兩銀子?」
李甲含淚說道:「常言道:『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開口告人難。』我一連奔走六天,分文沒有借到,一雙空手,無顏來見姐姐,所以這幾天不敢回院。今天承蒙呼喚,忍恥而來。不是我不用心,實在是世道人情如此。」
十娘說:「這話不要讓虔婆知道。郎君今晚只管住在這裡,我有話對你說。」
晚上,十娘自備酒肴,與公子歡飲。
睡至半夜,十娘對公子說:「郎君真的一點錢也不能借到嗎?妾的終身之事怎麼辦呢?」
李公子只是流淚,不能回答一句。
漸漸到了五更天明,十娘對李甲說:「妾所睡的絮褥內藏有碎銀一百五十兩,是我私下積蓄起來的,郎君可拿去。三百兩銀子,妾承擔一半,郎君再想法去借得另一半,這恐怕要容易一點了。期限只剩下四天,千萬不要遲誤。」
十娘起床將絮褥交給李甲,李甲驚喜過望,叫來童僕抱着絮褥直到柳遇春住處。李甲將夜間之事告訴遇春,二人把絮褥拆開,果然見絮中裹着不少零碎銀子,取出一數,正好是一百五十兩。
柳遇春大吃一驚說:「這女子真是有心人!既是真情,不可相負。我將代兄長去設法借錢。」
李甲說:「仁兄成全,小弟決不相負。」
於是,柳遇春把李甲留在住處,自己出面到各處去借錢。兩天之內,一百五十兩銀子湊齊。
柳遇春把銀子交給李甲說:「我代兄長借錢,其實不是為兄長,而是可憐杜十娘的一片真情。」
李甲有了三百兩銀子,真是喜從天降,笑逐顏開,歡欣鼓舞地去見十娘。那時剛到第九天,還差一天才到期限。
十娘問道:「前幾天分文難借,現在怎麼一下子就有了一百五十兩呢?」
李甲將柳遇春相助之事告訴了十娘。
十娘以手加額說:「郎君與妾得以實現心愿,全賴柳君之力!」
兩人歡天喜地地在院里過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起床,十娘對李甲說:「今天把銀錢一交,妾就要隨郎君去了。坐車乘船的費用應當預備,妾昨日向院中姐妹借得白銀二十兩,郎君可收下作為一路開支。」
李甲正愁沒有路費,又不好開口,見十娘考慮如此周詳,真是欣喜不已。
二人正說著,便聽鴇母敲門叫道:「今天是第十天了……」
李甲不等鴇母說完便開門說:「承蒙媽媽厚意,小生正想相請。」一邊說,一邊把三百兩銀子放在桌上。
鴇母沒有料到李甲有錢,臉色一變,似有悔意。
十娘連忙對鴇母說:「兒在媽媽家中八年,所賺金銀財帛,已不下數千兩銀子。今日從良之事,是媽媽親口所訂,三百兩白銀不欠分毫,又沒有超過期限。
倘若媽媽失信翻悔,郎君持銀離開,兒即刻自盡。恐怕那時人財兩空,悔之莫及。」
鴇母左思右想,無言以對,只好收下銀子,對十娘說道:「事已至此,留也留不住你了。要走你今天就走,平時的穿戴衣飾之類,一件也不準帶走!」
說完便把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間,一把鎖鎖住房門。此時是九月天氣,十娘才起床,尚未梳洗,只好穿了隨身舊衣,拜了鴇母兩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二人就此離開,恰似「鯉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不再來。」
出了院門,李公子對十娘說:「我去喚個小轎來拾你,我們暫且到柳遇春住處去,再作商議。」
十娘說:「院中姐妹平時相處深厚,理應話別。何況又承蒙她們借給路費,不可不謝。」
於是便與李公子一起到各位姐妹處道謝辭別。
姐妹中謝月朗、徐素素與杜十娘關係最為密切。十娘先到謝月朗處,月朗見十娘禿髻舊衫,吃驚不小。十娘向她講明來由,又引李公子相見。
十娘告訴李甲說:「前日路費,便是這位姐姐所借,郎君可致謝。」李甲連連作揖。
月朗照顧十娘梳洗,一面又叫人去請徐素素來相會。十娘梳洗完畢,月朗和素素又用自己的穿戴衣飾把十娘裝扮得煥然一新,並備下酒宴為十娘和李公子慶賀。
當晚,月朗讓出卧房給李公子與十娘住。第二天,又大擺宴席,遍請院中姐妹。凡與十娘關係深厚的,無不應邀而來,為十娘和李公子斟酒賀喜,十娘也一一向她們道謝。大家開懷暢飲,吹彈歌舞,直到夜半時分才盡興而去。
十娘與公子仍宿月朗處。
五更時,十娘問公子道:「我們此去,到何處安身?郎君可曾有所考慮?」
李甲說:「父親在盛怒之下,如果知道我娶妓而歸,必然不能忍受,反而會使你也受到連累。想來想去,我還沒有想出妥帖的辦法。」
十娘說:「父子之情,豈能斷絕。不過,既然一時之間不能溝通,不如與郎君到蘇杭勝地暫住。郎君先回家求親友在令尊大人面前勸解和順,然後再攜妾回家,這樣對各方面都較為妥當。」
李甲說:「這個主意不錯。」
第二天,二人告辭月朗,到柳遇春處去整頓行裝。
杜十娘見了柳遇春,倒身下拜,感謝他成人之美的厚意,並說:「今後我夫婦倆一定要深深報答。」
遇春連忙答禮說:「十娘鍾情於自己所愛,不以貧寒而變心,實在是女中豪傑。我不過是順風吹火罷了,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三人又喝了一天酒。第二天選定了出行的吉日,雇好車馬,十娘又派童僕送信給謝月朗辭謝。
到了臨行的那一天,謝月朗、徐素素與眾姐妹都來送行。
月朗說:「十姐隨郎君行程千里,囊中空乏,我們心中都很過意不去。眾姐妹準備了一點薄禮,希望十姐收下,待路途中空乏的時候,或許可以有所幫助。」
說完,便叫人抬來一個封鎖嚴密、外表描有金花的文具箱,也不知道裏面究竟裝的是些什麼東西。十娘既不打開看看,也不推辭,只是連聲道謝罷了。
不一會兒,車馬齊備,車夫催促動身。柳遇春和眾美人一起把十娘和李公子送出城東崇文門外。
李公子與杜十娘乘車到了通縣東邊的潞河,正好有從這裡到江蘇瓜洲的官船,二人便包了艙位,舍車上船。
到了船上,李甲身上已分文不剩。十娘原來給他的二十兩銀子,到手後便去典當行贖回了幾件衣服,又買了一些路途必備的物品,剩下來的,也不過夠車馬費而已。公子心中愁悶,不知如何是好。
十娘說:「郎君不必憂愁,眾姐妹贈送的禮物,一定會對我們有所幫助。」說著便拿出鑰匙打開那文具箱。
李甲在一旁自感慚愧,也不好意思去看那箱中到底是些什麼東西。
只見十娘在裏面取出一個紅色的絹袋來,放在桌上說:「郎君可以打開看看。」
李甲用手提起絹袋,覺得有點沉重,打開一看,白花花的都是銀子,數了一數,整整五十兩。
十娘把箱子鎖上,也沒有說箱子里還有沒有別的東西,只是對公子說:「承蒙眾姐妹的情意,不僅路費有了,就是今後暫居蘇杭,也可以有所幫助。」
李甲又驚又喜,激動萬分地說:「若不是遇見恩卿,我李甲只好流落他鄉,死無葬身之地了。此情此德,我白頭也決不敢相忘!」
從此以後,只要一談到過去的事情,李甲就會感激流涕。
到了瓜洲,官船停泊碼頭。李甲另雇民船,安放行李,準備第二天一早再繼續行程。那瓜洲雖然只是一個小鎮,但卻是大運河入長江處,與鎮江隔江斜對,歷來是長江南北水運交通的要衝。
當時雖是冬天,但正值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在船頭賞月。
公子說:「自從離開京城以後,一直困在船艙之中,四周有人,不能歡暢。今天終於獨居一船,沒有他人干擾,又已遠離塞北,初近江南,正好開懷暢飲,以舒抑鬱之氣,恩卿覺得如何?」
十娘說:「妾多日沒有談笑,也有此心愿,郎君正好說出,足見與妾情意相通。」
李甲於是把酒肴置於船頭,與十娘鋪氈並坐,交杯暢飲。
喝得恰到好處時,公子對十娘說:「恩卿的歌聲在京城壓倒群芳,我與你相遇之初,每次聽到都不禁神飛魄動。後來心事不遂,彼此抑鬱,恩卿的歌聲也很久沒有聽到了。今晚清江明月,夜深無人,不知恩卿是否願意為我歌唱一曲?」
十娘這時也興緻勃發,於是便開喉頓嗓,清麗婉轉,唱出那元人《拜月亭》中的《小桃紅》一曲:「狀元執盞與嬋娟……」
事有偶然,就在李公子與杜十娘的船不遠處,停泊着另一條船。船上有一少年,姓孫名富,江蘇徽州人,祖上幾代都是鹽商,家財萬貫。
孫富年方二十,也是國子監里的太學生,只不過不在北京而在南京罷了。那孫富生性風流,終日里青樓買笑,紅粉追歡,是一個嘲風弄月的輕薄公子。
這天晚上,孫富也泊船瓜洲渡口,正在船中獨酌無聊,忽然聽到江上飄來歌聲,鳳吟鸞鳴,美妙絕倫。
孫富站立船頭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歌聲原來就發自不遠處的鄰船,正想前去看個究競,歌聲卻又停了下來,江上復歸於寂然平靜。
孫富派跟隨的僕從去四周打聽,只知道那是李公子雇的船,並不知道船上唱歌女子的來歷。
孫富想道:「這唱歌的一定不是良家女子,怎麼能夠見上她一見才好。」
胡思亂想,通宵未眠。到了五更時分,只聽得江上風聲大作,到天明時,彤雲密布,狂雪飛舞。正如唐人柳宗元所描寫:「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由於風雪封江,船不能行。孫富叫艄公把船移動到李公子船的旁邊,自己貂帽狐裘,推窗假裝看雪。
恰巧十娘剛剛梳洗完畢,纖纖玉手揭開船旁窗帘倒水出去,粉容微露,卻被孫富看得分明:真是國色天香!孫富不禁心蕩神搖,迎眸注目,希望能夠再看上一眼,然而卻未能如願。
孫富並不甘心,於是便高聲朗誦詩人高啟的《梅花詩》兩句:「雪滿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
李甲在船中聽到鄰船有人吟詩,不覺把頭伸出船艙去看是什麼人。這一看,對孫富來說正中下懷。因為孫富吟詩的目的,本來就是要引誘李公子伸出頭去,他好趁機攀談,搭上關係。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是不言而喻的。
當下孫富一見李甲伸出頭去,便連忙舉手行禮,並問道:「請問仁兄尊姓大名?」
李甲一邊還禮一邊告訴他自己的姓名、籍貫、身份等,少不得也回問孫富的情況。
孫富把自己的姓名、籍貫、身份等告訴李甲,兩人正好都是太學生,免不了再說些太學裏的閑話,由此而漸漸熟悉起來。
孫富說:「風雪阻礙行船,真是上天讓我有緣與尊兄相會,小弟不勝榮幸。船上無聊,小弟想請尊兄一道上岸去酒樓一酌,以領教尊兄的教海,希望尊兄不要拒絕。」
李甲說:「萍水相逢,怎麼好打擾仁兄呢?」
孫富說:「尊兄說到哪裡去了!『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於是便叫艄公把船靠攏搭上跳板,又叫童僕撐傘迎接李甲過船。二人在船頭再次作揖行禮,孫富讓李公子先行,自己隨後。
上岸沒走幾步,便見到一家酒樓,二人上樓選好座位,靠窗而坐。酒樓夥計擺上酒菜,孫富舉杯相勸,兩人飲酒賞雪,興緻勃發。
開始自然是說些詩詞歌賦之類的斯文話,然後漸漸從風花雪月引入青樓花柳之事。二人都是過來之人,心領神會,越說越投機,不知不覺間便像知心朋友一樣了。
孫富見說話的時機已到,便叫童僕離開,然後低聲問道:「昨夜在尊兄船中唱歌的女子是什麼人?」
李甲正想賣弄自己在風月場中得意,便如實說道:「她就是北京名妓杜十娘。」
孫富又問:「既然是京城名妓,又怎麼跟隨了尊兄呢?」
李甲便把自己怎樣初遇杜十娘,怎樣相好,後來杜十娘又怎樣願嫁,自己又怎樣借錢討得她出京等前後經過細細敘述了一遍。
孫富聽後說道:「尊兄攜麗人回家,自然是一件美事,但不知尊兄家裡人是否能夠相容?」
李甲說:「我妻子倒不足為慮,只是我父親性情嚴厲,不知怎樣對他說才好。」
孫富進一步問道:「既然令尊大人不一定相容,尊兄把麗人帶回家安頓在什麼地方呢?你給她說起過這種情況,商量過怎麼辦嗎?」
李甲愁眉不展地回答說:「這事倒是與她商量過。」
孫富問:「她有什麼好辦法嗎?」
李甲說:「她想在蘇杭之地暫居,讓小弟先回家求親朋好友在父親面前疏通後,然後再帶她回去。仁兄認為這辦法怎麼樣?」
孫富沉思了一會兒,故意做出嚴肅的神色說:「小弟與尊兄剛剛結識,交淺言深,恐怕尊兄怪罪。」
李甲說:「正想請仁兄指教,仁兄不必客氣。」
孫富於是說道:「令尊大人身居高位,必然嚴守禮法,平時既然已責怪你遊逛非禮之地,現在怎麼肯容忍你娶不節的女子回家呢?至於親朋好友,誰又不迎合令尊大人的意思呢?
你去求他們說情,必然遭到拒絕。就算有那麼一兩個願意在令尊大人面前去替你說話,一見令尊大人的態度堅決,還不是就改口不言了。
這樣一來,尊兄進不能與家庭和睦,退不能對麗人交代。即使暫居蘇杭,也不是長久之計,一到手中銀錢用完,豈不是進退兩難!」
李甲自知手中的五十兩銀子,這時已用去大半,聽到孫富說銀錢用完,進退兩難,不覺點頭稱是。
孫富趁機又說:「小弟還有一句肺腑之言,不知兄長是否願意聽?」
李甲說:「承蒙仁兄關愛,有什麼高見請儘管說。」
孫富故意賣關子說:「唉,疏不間親,還是不說為好罷。」
李甲急切地說:「請兄長一定指教。」
孫富這才說:「自古道:『女人水性無常。』何況是煙花女子,少真多假。杜十娘既然是京城名姬,相識的人一定滿天下。說不定她在南方早就有舊相好,現在借你帶她而來,然後拋開你去另尋新歡。」
李甲說:「這恐怕倒不會。」
孫富說:「即便不會,那江南子弟,最擅長勾引女子,兄長留麗人在蘇杭之地獨居,難保就不會出現苟且之事;若讓她與你一起回家,又會更加激怒令尊大人。兄長真是左右為難。
況且,父子天倫關係,終究不可斷絕。要是為妾而觸怒父親,因妓而拋棄家庭,必然被認為是浮浪而不正經的人。到時候妻子不認你為丈夫,弟弟不認你為兄長,朋友不認你為朋友,你怎麼立於天地之間呢?因此,兄長不可不三思而後行啊!」
李甲聽了孫富這一席話,茫茫然若有所失,不禁將座位移到孫富身邊,問道:「兄長可有什麼辦法教我?」
孫富說:「我倒是有個主意,對於兄長來說也很好辦,只恐怕兄長沉溺於與杜十娘的枕席之愛,不肯這樣做,使小弟空費口舌而已!」
李甲說:「兄長如果的確有好辦法使小弟能夠重返家園,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兄長便是小弟的恩人,又有什麼話不可以對小弟說呢?」
孫富說:「令尊大人之所以發怒,不過是因為聽說你在京城迷花戀柳,揮金如土,恐怕你今後成為傾家蕩產之人,不能夠繼承家業而已。你現在兩手空空而回,正好燃起他的心頭怒火。
兄長如果能夠割捨與杜十娘的枕席之愛,照小弟的主意做,小弟願意以一千兩銀子贈送兄長。兄長帶上這一千兩銀子回家見令尊大人,對他說你在京城的私塾教書,並沒有亂花過一分錢,令尊大人見到錢,必然會相信你的話是真。
從此家庭和睦,再也不會有什麼閑言碎語了。須臾之間,轉禍為福,請兄長自己考慮決定。不是小弟貪圖杜十娘的美色,實在是忠心為兄長的利益着想啊!」
那李甲原本就是個沒主見的人,又的確非常懼怕嚴厲的父親,現在被孫富這一席話說到內心深處,便起身作揖說:「兄長的話使小弟頓開茅塞,但十娘千里相從,實難突然斷絕。請讓小弟回船去與她商議,得到她的同意,小弟再給兄長回話。」
孫富說:「兄長說話要委婉曲致,她既然一片真心為你,就不願忍心讓你父子分離,所以,一定會成全你的還鄉之事。」
二人又飲了一會兒酒。這時,風停雪止,天色已晚,孫富叫童僕去算付了酒錢,然後與李甲攜手回船。
杜十娘在船中擺設好酒果,準備與公子小酌,卻不知公子整日未歸,只好點上燈等待公子回來。終於等到李甲回船,十娘連忙起身迎接,見公子臉色不好,心中似乎有不快樂的事,便滿斟熱酒來勸公子。李甲卻搖頭不飲,一言不發,自顧自地一頭倒在床上睡了。
十娘心中雖然不高興,但還是收拾杯盤,為公子解衣就枕,並問候道:「今日有什麼見聞,為什麼如此悶悶不樂?」
李甲只是嘆息而已,並不說話。問了三四次,公子已睡著了。十娘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坐在床頭睡不着。到了半夜,李甲醒來又嘆一口氣。
十娘問:「郎君到底有什麼難言之事,這樣不斷地嘆息?」
李甲擁被而起,幾次欲言又止,撲簌簌掉下淚來。
十娘把公子抱在懷中,軟語溫言地撫慰說:「妾與郎君相好已有兩載,千辛萬苦,歷盡艱難,終於有了今天。然而,妾跟從公子數千里,不曾見公子哀戚,如今到了江南,正好共享歡樂,卻反而見公子如此悲傷,其中必有緣故。夫妻之間,生死相共,有事盡可商量,公子千萬不要隱諱。」
李甲被十娘反覆追問,只好含淚說道:「我李甲窮困天涯,承蒙恩卿不棄,委曲相從,這實在是天大的恩德。但是,我反覆思考,老父身居高位,拘於禮法,又素來性情嚴厲,如今我這個樣子回家去,必然增添他的怨怒,遭到驅逐。
你我在外流蕩,又何時是盡頭呢?夫婦之間的歡樂難保,父子之間的天倫又絕。今天承蒙徽州的孫友邀請飲酒,為我謀劃此事,使我心中如同刀割。」
十娘大吃一驚,問道:「郎君想怎麼辦?」
李甲說:「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孫友為我出了一個主意倒是不錯,但恐怕恩卿不會同意!」
十娘說:「孫友是什麼人?他出的主意如果好,為什麼不可以同意呢?」
李甲說:「孫友名富,是徽州的鹽商子弟,少年風流之士。昨夜聽到恩卿唱歌,因而問及。我把你我的難處告訴了他,他願意用一千兩銀子聘你跟隨他。我得到一千兩銀子,在父親面前可以有所交代;你也可以跟隨孫友而有所依靠。只是我捨不得與你分別,所以悲泣。」
說罷,又淚如雨下。
十娘突然放開雙手,冷笑一聲說:「為你出這主意的人,真是大英雄啊!郎君有了千兩銀子,可以恢復父子之情,而妾跟了他人,又不致沒人照顧。『發乎情,止乎禮義』,真是兩全其美!那千兩白銀在哪裡?」
李甲一邊擦淚一邊說:「沒有得到恩卿的同意,銀子還留在孫友那裡,沒有拿過來。」
十娘說:「明天一早就快去答應了他,不可錯過了機會。不過,千兩銀子不是小數,必須要數清楚交付到郎君手中,我才能夠過船去,以免被小人所欺騙。」
那時已是四更時分,十娘也不睡覺,起身邊梳洗邊說:「今日化妝,是為迎新送舊,非同尋常。」
於是着意梳妝打扮,脂粉潤澤,香風拂拂,花鈿綉襖,光彩照人。
十娘裝束完畢,天色已曉。孫富派童僕到船頭等候消息。十娘在一旁觀看李甲,見他欣欣然似有喜色,便催他快去回話,及早兌付銀子。李甲到孫富船中回話,要求立即兌付白銀。
孫富說:「兌銀是很容易的事,但必須先把麗人的梳妝台拿過來作為憑據。」
李甲回復十娘,十娘指着那描金文具箱說:「可以就抬這個過去。」
孫富見到文具箱,非常高興,立即叫人將白銀一千兩送到李甲船中。十娘親自過目,足色足數,分毫不差。於是一手把住船舷,一手招呼孫富。孫富見十娘招手,歡喜得魂不附體。
十娘對他說:「剛才那箱子可暫時抬過來一下,裏面有國子監發給李郎的回鄉證,我要找出來給他。」
孫富認為十娘已是瓮中之鱉,不可能跑掉,便叫童僕把那箱子抬回李甲的船頭。
十娘取出鑰匙打開鎖,裏面都是些抽屜小箱。十娘叫李甲抽開第一層小箱來看,只見翠羽明珠、瑤簪寶珥充塞其中,約值數百兩銀子。十娘突然把它們投人江中,李甲、孫富及兩條船上的其他人無不驚詫。
十娘叫李甲抽開第二層小箱,裏面是些玉簫金管;再抽開第三層小箱,儘是古玉紫金玩器,約值數千兩銀子。十娘又突然把它們投入江中。
這時,岸上觀看的人圍了起來,齊聲喊道:「可惜可惜!」
大家正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只見杜十娘又抽開最後一層小箱,小箱里有一個小匣子,裏面的夜明珠、祖母綠、貓兒眼等稀世珍寶熠熠生輝,沒有人知道到底價值多少。
眾人齊聲喝彩,喧聲如雷。十娘又要把它們投入江中,李甲這時痛悔不已,抱住十娘慟哭,那孫富也過來勸解。
十娘把李甲推在一邊,指着孫富罵道:「我與李郎備嘗艱辛,才到了這裡,你以姦淫之心巧言讒說,破人姻緣,斷人恩愛,是我的仇人。我就是死後也一定要訴諸神明,你難道還妄想枕席之歡嗎?」
又對李甲說:「妾入風塵多年,私下有所積蓄,本來就是為終身大事。自與你相遇之後,山盟海誓,白頭不渝。離開京城的時候,妾假託眾姐妹相贈,其實箱中所藏百寶,價值不下萬兩白銀。
我原本想用它們來裝點郎君,讓郎君帶着它們回家去見父母,或許會使郎君家裡人可憐妾的一片真情,使妾能夠託付終身,妾生死無憾。想不到郎君對妾用情不深,聽信讒言,半途拋棄,負我一片真心。
現在,我當眾打開百寶箱,使你知道區區千兩銀子並不是難事。恨只恨妾箱中有玉,郎眼內無珠!妾命運一生坎坷,淪落風塵,剛得脫離,又遭遺棄。今眾人在此,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是郎君負妾!」
圍觀眾人聽後無不感動流淚,都唾罵李公子薄情負心。李甲又羞愧又痛苦,一邊後悔一邊哭泣,正想向十娘悔恨請罪,十娘已抱住寶匣向江心一跳。眾人齊聲吶喊,急呼撈救時,只見雲暗江心,波濤滾滾,一切已杳無蹤影。可惜一個如花似玉的名妓,就這樣葬身魚腹。
岸上圍觀的人個個咬牙切齒、義憤填膺,都喊着要打那李甲和孫富,嚇得二人手足無措,慌忙叫艄公開船,各自逃走。
李甲在船中看着那一千兩銀子,回憶起十娘對自己的千般恩情、萬般好處,日日夜夜羞愧悔恨,憂鬱成疾,陷入瘋狂之中,終身不愈。
孫富自從那天受驚之後,也生病卧床,整天見杜十娘指着自己痛罵,終於一病不起,短命而亡。
再說柳遇春在國子監學習期滿,整裝回鄉,途中停船於江蘇瓜步山下。第二天清晨,遇春洗臉的時候不小心將洗臉銅盆掉入江中,連忙請漁夫幫助打撈。
漁夫撈起來的,卻是一個小匣子。遇春打開匣子一看,裏面全是些明珠異寶,於是便重賞漁夫,把小匣子放在自己床頭把玩。
當天晚上,夢見一女子從江心踏波而來,仔細一看,原來是杜十娘。十娘上前向遇春行禮,訴說李甲薄情之事。
又說:「當年承蒙柳君慷慨,以一百五十兩白銀相助,本想等與李郎事成之後,再來慢慢報答,想不到竟是如此結局。然而,每每思憶柳君的盛情,始終不能忘懷。今天清晨已托漁夫以小匣相贈,聊表寸心,從此以後再也不能相見。」
十娘的話說完,遇春猛然驚醒,才知道杜十娘已死,真是感嘆不已。
後人評論杜十娘故事,認為孫富見色起意,以錢財謀奪別人所愛,的確不是好人;李甲辜負杜十娘一片真情,碌碌蠢才,也值不得多談。唯獨杜十娘可以稱得上是千古女俠,但卻未能尋覓到一個情真志誠的如意郎君,反而錯認李公子,好比明珠美玉,投於盲人,結果是萬種恩情,化為流水,令人可惜可悲。
說明:本篇根據馮夢龍所編《警世通言》卷三十二的同名小說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