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的一家人

2021年05月07日21:01:02 故事 1473

開往納伊[2]的小火車剛駛過瑪約門,正沿着通往塞納河岸的林蔭大道奔馳。小車頭拖着它那節車廂,鳴着汽笛趕開路上礙事的行人車輛,像一個氣喘吁吁的長跑者,噴吐着蒸氣;活塞就像兩條運動中的鐵腿,嗑嗵嗑嗵響着向前匆匆邁進。夏日傍晚的悶熱籠罩着路面;雖然一絲風也沒有,還是揚起陣陣粉筆灰似的白色塵土,又濃又嗆人,而且熱烘烘的。這塵土粘在人們濕漉漉的皮膚上,眯住人們的眼睛,甚至鑽到人們的肺里。

  大道兩旁,不少人走到戶外,希望能透透氣。

  車窗的玻璃都拉開了;車子開得很快,窗帘迎風飄舞。只有寥寥幾個人坐在車廂里(在這樣的大熱天,人們更喜歡待在車的頂層和露台上)。其中有幾個裝束的格調不怎麼雅緻的胖太太;這些郊區的中產階級婦女,缺乏高貴的風采,卻傲慢得不合時宜。還有幾個在辦公室辛勞了一天,已經疲憊不堪的男士,臉色蠟黃,躬腰縮背,因為長年伏案工作,看上去一個肩膀有點高。從他們焦慮不安、愁眉不展的面孔,就知道他們家庭生活中煩惱重重,經常手頭拮据,昔日的希望已經註定成為泡影。他們全都屬於那支落魄潦倒的窮鬼的大軍,在巴黎周邊近乎垃圾場的田野上,用石膏板搭起的單薄的房子里過着枯燥乏味的日子;門外的一小塊花壇就算是他們的花園了。

  緊挨着車門,是一個矮矮胖胖的男子,臉頰有些浮腫,肚子垂在叉開的兩腿中間,穿一身黑色衣服,掛着勳章綬帶。他正在跟一位先生聊天。對方身材瘦長,不修邊幅,穿着骯髒的白色亞麻布衣服,戴一頂陳舊的巴拿馬草帽。前一位是海軍部的主任科員卡拉旺先生,說起話來慢慢騰騰,吞吞吐吐,有時候簡直就像個結巴。後一位曾經在一條商船上當過衛生員,最後在古爾博瓦圓形廣場旁邊開業,用他一生走南闖北僅剩的似是而非的醫學知識,在當地貧苦居民中間行醫;他姓舍奈,要人家稱呼他「醫生」。關於他的品行,很有些流言飛語。

  卡拉旺先生一向過着標準的公務員的生活。三十年來,他每天早上守常不變地去上班,走的是相同的路,在相同的時刻,相同的地點,看見趕去辦公的相同的臉;每天晚上他循着相同的路線回家,又遇見他親眼看着變老的相同的臉。

  他每天在聖奧諾萊區的拐角花一個蘇買一份報紙,又去買兩個小麵包,然後就走進部里,那神情活像個投案自首的犯人。他馬不停蹄趕到辦公室。他總是惴惴不安,時刻都在擔心自己有什麼疏忽,會遭到申斥。

  從來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事,能改變他單調的生活規律;因為除了科里的事,除了升級和獎金,他對什麼都不關心。不論在部里,還是在家裡(他已經不計較什麼嫁妝,娶了一個同事的女兒),他從來不談公務以外的事。他那被枯燥的日常工作弄得萎縮了的腦子裡,除了和部里有關的以外,再沒有別的思想、希望和夢想。不過這個科員想起一件事總是憤憤不平:那些海軍軍需官,因為有銀線飾帶而被人稱做「白鐵匠」的,一調進部里就能當上副科長或者科長。每晚他都要在飯桌上,當著與他同仇敵愾的妻子,有根有據地論證:把巴黎的官職給那些本應漂洋航海的人,無論從哪一方面都極不公平。

  他現在已經老了。可是他竟沒有感覺到自己這一生是怎麼過去的,因為他出了中學大門就直接跨進了辦公室,只不過從前望而生畏的學監,如今換成了他怕得要命的上司。一看見這些衙門暴君的門檻,他就渾身上下直打哆嗦。他在人前總顯得窘迫不安,和人說話總是低聲下氣,甚至緊張得口吃,就是這種持續不斷的恐懼心理所致。

  他對巴黎的了解,並不比一個每天牽着狗到同一家門口討飯的瞎子更多。即使在他那一個蘇一份的報紙上讀到什麼大事或者醜聞,他也認為都是憑空杜撰的故事,編出來供小職員們消遣的。他是個秩序的擁護者,保守派,雖無一定政見但敵視一切「新鮮事物」的保守派。凡是政治新聞他都略過不看,何況他那份報紙拿了某一方的錢,總是為滿足該方的需要而對新聞加以歪曲。每天晚上,他沿着香榭麗舍大街回家,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車輛,就像是人地生疏的旅遊者彷徨在遙遠的異鄉。

  就在今年,他完成了按規定所必需的三十年的服務。一月一日那天,他獲得了榮譽勛位團十字勳章。在這些軍事化的機關里,就是用它來獎勵那些被釘在綠色卷宗上的犯人,獎勵他們漫長而又悲慘的苦役(或者美其名曰「忠誠服務」)的。這個意外的榮譽使他對自己的才幹有了新的,更高的認識,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態度。出於對自己所屬的「勛位團」理所當然的禮貌和尊重,從那以後,他就取締了雜色的長褲和式樣花哨的上衣,只穿黑色褲子和更適合佩帶他那寬寬的「勳章綬帶」的長禮服;他每天早上都要刮臉,仔細清理手指甲,並且每兩天就換一次襯衫。總之,一晃兒工夫,他就變成了另一個卡拉旺,整潔,莊重,而且待人接物還頗有些屈尊俯就的意味。

  在家裡,他說什麼都要扯上「我的十字勳章」。他甚至驕傲到如此程度,對別人在扣眼上掛的任何一種勳章都無法容忍。他見了外國勳章尤其怒不可遏,——「這種勳章,根本就不應該允許在法國掛出來」。他特別看不慣舍奈「醫生」,因為每天晚上在小火車上遇見他,他總是掛着一條不三不四的勳章綬帶,有白的,有藍的,有橙黃的,還有綠的。

  從凱旋門到納伊的這段路上,他們兩個人的對話仍是老生常談。這一天和往常一樣,他們先涉及的是地方上的種種弊端;他們對這些弊端都很反感,可是納伊市的市長卻偏偏不聞不問。接着,正像和醫生做伴必然會發生的那樣,卡拉旺把話題轉到疾病上,指望通過閑談的方式撈到些許免費的指點,甚至是一次診斷呢,只要做得巧妙,別讓他看出破綻。再說,他母親的情況近來讓他十分擔心。她常常昏厥,好久才能醒過來。雖然九十高齡了,可她就是不同意去看病。

  卡拉旺一提到母親的高壽,就心情激動。他一再地對舍奈「醫生」說:「活這麼大歲數的人,您常見嗎?」說罷,他就深感幸運地搓搓手,倒不是他希望看見老太太在世上沒完沒了地活下去,而是因為母親壽命長,也是他本人長壽的預兆。

  他接著說:「嘿嘿!我家的人都長壽;因此,我可以肯定,除非遇到意外事故,我一定能活到很老才死。」衛生員憐憫地看了他一眼;他在轉瞬間端詳了一下對方通紅的臉,肥肥的脖子,墜在兩條鬆軟的粗腿之間的大肚子,以及這虛胖的老職員容易中風的渾圓的身坯;然後,一隻手掀了掀扣在頭上的那頂灰白色巴拿馬草帽,冷冷一笑,回答:「未必吧,老兄,令堂瘦得皮包骨,可閣下呢,胖得像個湯桶。」卡拉旺被他說得心慌意亂,啞口無言。

  好在這時候火車到站了。兩個夥伴下了車。舍奈先生提議請他到對面,他倆經常光顧的環球咖啡館喝杯苦艾酒。老闆和他們是朋友,向他們伸出兩個手指頭,隔着櫃檯上的酒瓶握了一下。然後他們就走過去,找從中午起就坐在那張桌上打多米諾骨牌的三個牌迷。他們互相熱情地打了招呼,並且問了那句少不了的「有什麼新聞呀」,然後打牌的人繼續打牌,他倆就告辭出來。他們頭也不抬,只是伸出手來互相握了一下,便各自回家吃飯。

  卡拉旺住在古爾博瓦廣場附近的一座三層小樓里。樓下是一家理髮店。

  這套住宅有兩個卧室、一個飯廳和一個廚房,幾把修過的椅子根據需要從這間屋子搬到那間屋子。卡拉旺太太把時間都花在打掃衛生上。她的十二歲的女兒瑪麗-路易絲和九歲的兒子菲利普-奧古斯特跟鄰里的孩子們在大街邊的陽溝里遊戲。

  卡拉旺把母親安置在樓上。老太太的小氣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而她又長得瘦骨嶙峋,所以人們說:「天主」把他精打細算的原則都用在她身上了。她總是心情惡劣,沒有一天不跟人吵架,不發脾氣。她經常隔着窗口,衝著街坊、賣菜小販、清道夫和兒童破口大罵。為了報復她,她出門的時候,孩子們就遠遠地跟在後面大叫:「老—妖—精!」

  一個粗心得叫人難以相信的諾曼底來的小女傭,給他們做家務活。為了預防意外,她睡在三樓,老太太旁邊。

  卡拉旺回到家的時候,他那愛潔成癖的妻子正在用一塊法蘭絨布,擦那幾把分散在幾個空蕩蕩的房間里的桃花心材的椅子。她總是戴着絨手套,頭上扣着一頂便帽,那便帽綴有五彩緞帶,還老往一邊耳朵上滑。每逢有人撞見她刷呀、掃呀、擦呀、洗呀,她總是這麼說:「我不是有錢人,家裡一切都很簡單,不過我也有我奢侈的地方,那就是清潔,它跟別的奢侈同樣有價值。」

  她生來就講究實際,而且固執己見;在一切事情上她都是丈夫的嚮導。每天晚上,在飯桌上,然後在床上,他們總是喋喋不休地談論着辦公室里的事。雖然她比他小二十歲,他卻像對神父似的,對她無所不談,並且不論什麼事都遵從她的意見。

  她壓根兒就不曾漂亮過;現在更丑,又矮小又乾瘦。她那微小的女性特徵,本來還是可以巧妙地顯露一二的;但她偏偏對着裝一竅不通,也就被永遠埋沒了。她的裙子好像總往一邊歪。無論什麼場合,哪怕在大庭廣眾面前,她也經常在自己身上抓抓搔搔,幾乎成了一種怪癖。她容許自己使用的唯一裝飾品,是她慣常在家裡戴的那頂點綴着許多緞帶、她自以為很美的便帽。

  她一瞧見丈夫回來,就直起腰,吻着他的頰髯,問:「我的朋友,你想着去波丹[3]了嗎?」(這話指的是他答應替她辦的一件事。)他聽了馬上垂頭喪氣地倒在椅子上;這已經是他第四次把這事兒忘了。他說:「真是邪了門兒啦,我一整天都在想着這件事,可是沒用,到了傍晚還是忘了。」見他很難過,她就安慰道:「你明天記住不就完了。部里沒有什麼新聞嗎?」

  「有,還是一件大新聞呢:又有一個『白鐵匠』被任命為副科長。」

  她的臉立刻嚴肅起來,問:

  「哪個科?」

  「對外採購科。」

  她氣呼呼地說:

  「這麼說,是拉蒙的那個位子了,正好是我希望你得到的那個位子。拉蒙呢?他退休了?」

  他喃喃地說:「退休了。」她立刻暴跳如雷,便帽一直滑到肩膀上:

  「完了!你看,這個破地方,現在什麼指望也沒有了。你說的那個軍需官姓什麼?」

  「波納索。」

  她拿起總放在手邊的海軍年鑒查找,念道:「波納索。——土倫。——一八五一年出生。——一八七一年任見習軍需官。一八七五年任助理軍需官。」

  「他出過海嗎?」

  聽到這句問話,卡拉旺心裏雨過天晴。他樂得肚子直抖。「跟巴蘭,他的科長巴蘭,正好是一路貨色。」接着,他就開懷地笑着,講起他那個部里人全都覺得精彩的老笑話:「千萬別派他們從水路去視察黎明軍港,他們乘觀光小火輪也會暈船呢。」

  不過,她就跟沒聽見似的,仍然板著臉。過了一會兒,她慢慢搔着下巴,咕噥說:「要是我們能有一個有交情的議員就好了!只要議會知道部里發生的這一切,部長立馬就會垮台……」

  這時候,樓梯上傳來的吵嚷聲,打斷了她的話。瑪麗-路易絲和菲利普-奧古斯特從陽溝那兒玩耍回來了,他們一個階梯一個階梯地步步為營,你打我一個耳光,我踢你一腳。他們的母親橫眉怒目地沖了出去,一手抓住一個孩子的胳膊,使勁地搖晃着他們,把他們推進屋裡。

  他們一看見父親,就連忙向他撲過去。他慈祥地吻他們,吻了很久,然後坐下來,讓他們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跟他們談心。

  菲利普-奧古斯特是個小淘氣,頭髮亂糟糟的,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乾淨,臉上一副白痴相。瑪麗-路易絲長得像她母親,說話也像她,張口就像在重複她的話,甚至連手勢也跟她一模一樣。她也說:「部里有什麼新聞呀?」他開心地回答:「寶貝女兒,你那位每個月都要來咱家吃飯的朋友拉蒙就要離開我們了。有個新來的副科長接了他的位子。」她抬起頭望着父親,用早熟的孩子才有的那種體恤的口吻說:「這麼說,又有一個人從你肩膀上躥上去了。」

  他斂起笑容,沒有回答;然後就岔開話題,問正在擦窗戶的妻子:「媽媽在樓上好嗎?」

  卡拉旺太太停下擦窗戶的動作,轉過身來,把已經完全滑到背上的便帽重新戴好,嘴唇顫抖着說:

  「哈!對啦!咱們就來談談你媽吧!她跟我唱了一出好戲!你想想看,理髮師的妻子勒博丹太太上樓找我借一包澱粉,正好我出去了,你媽就像對待乞丐似的,把人家攆了出去。所以我回來也把老太太修理了一下。可她跟往常一樣,人家指出她的不是,她總是假裝聽不見。其實,她耳力並不比我差,是不是?她根本是在裝蒜。她一聲不吭,立刻就上樓去了,這就是證明。」

  卡拉旺十分尷尬,沉默不語。正好,小女傭闖進來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了。於是他拿起總是藏在牆角的那根掃帚把,往天花板上捅了三下,通知他母親下來吃飯。然後他們便到飯廳去。卡拉旺太太分好湯,等老太太下來。等呀等,湯也涼了,她還不下來,他們只好先慢慢地吃起來。各人盤子里的湯都喝完了,他們又等。卡拉旺太太惱火了,就拿丈夫撒氣:「她這是成心搗亂,你明知道。可你還是老護着她。」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只好打發瑪麗-路易絲去叫奶奶。他妻子氣憤地用刀尖敲打着酒杯的杯腳,而他只低着頭,一動不動。

  門忽然開了,只有女兒一個人回來,她氣喘吁吁,臉色煞白,慌慌張張地說:「奶奶倒在地上了。」

  卡拉旺猛地站起來,把餐巾往桌子上一扔,就跑了出去,樓梯上響起他沉重而又急促的腳步聲。他妻子認為婆婆又在耍什麼花招,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慢吞吞地跟上樓去。

  老太太臉衝下直挺挺地倒在屋子中間。兒子把她翻過身來,只見她的臉紋絲不動,毫無表情;皮膚蠟黃,皺紋密布,好像硝過似的;兩眼緊閉,牙關緊咬,乾瘦的身軀已經發硬。

  卡拉旺跪在她身邊,一邊呻吟一邊喊:「媽呀,我可憐的媽呀!」不過卡拉旺太太端詳了一會兒,肯定地說:「得啦,她又暈過去了,沒什麼大事。放心吧,不過是耽誤咱們一頓飯罷了。」

  他們把老太太抬到床上,脫光了衣裳。卡拉旺,他妻子,還有女傭,三個人一齊動手給她揉搓身子。可是,儘管他們費了很大的勁兒,她還是沒有恢復知覺。於是他們打發羅薩麗去請舍奈「醫生」。他住在絮萊納附近的河邊,路很遠。等了很久,他終於到了。他察看過老太太,又把了她的脈,聽了她的心音,宣布:「完了。」

  卡拉旺撲在母親身上,隨着急促的抽噎,他的身子也在抖動。他拚命吻着母親那張僵硬的臉,哭得那麼傷心,大顆的眼淚像水滴似地灑在死者的臉上。卡拉旺太太也適可而止地悲痛了一會兒,然後就站起來,立在丈夫背後,微微地嗚咽着,不住手地揉着眼睛。

  卡拉旺的眼睛都哭腫了,稀稀落落的頭髮也紛亂了,由衷的悲傷把他的人也變醜了。他忽然站起來,說:「不過……您能肯定嗎?醫生,您確實能肯定嗎?……」衛生員連忙走過來,以老練利索的手法擺弄着屍體,像商人誇耀自己的貨物似的,說:「瞧,朋友,您瞧這眼睛。」他翻開老婦人的眼皮,眼珠在他手底下露了出來,並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瞳孔有點兒擴大。卡拉旺的心就像讓人扎了一刀似的,嚇得渾身發毛。舍奈先生又抓起老太太蜷着的胳膊,使勁扳開她的手指頭,好像衝著一個辯論對手似的,咄咄逼人地說:「您看看這隻手。放心吧,我絕不會弄錯。」

  卡拉旺又撲到老人身上,呼天搶地。他妻子一邊虛情假意地哭着,一邊料理着必要的事。她把床頭櫃搬過來,鋪上一塊餐巾,放上四根蠟燭,點着了;又從壁爐台上取下掛在鏡子背後的一根黃楊樹枝,擱在蠟燭之間的一個盤子里;沒有聖水,就往盤子里倒滿清水。然後她想了想,抓了一撮食鹽扔在水裡,大概以為這就算完成了祝聖的儀式。

  布置完死神降臨時應有的場景,她就一動不動地站着。剛才幫着她布置的衛生員,這時低聲對她說:「最好把卡拉旺領出去。」她點頭贊同,便走到仍然跪在那裡不住嗚咽的丈夫身邊,和舍奈先生一人架一條胳膊,把他攙了出去。

  他們先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妻子連連吻着他的額頭,開導了他一番。衛生員也在一旁幫腔,勸他要堅強,要拿出勇氣,要安於天命,其實這一切都是一個人遇到這種天降橫禍時根本辦不到的。接着,他們倆又攙着他,把他領了出去。

  他像個胖娃娃似的哭哭啼啼,痙攣了似的抽噎着,有氣無力,胳膊耷拉着,兩腿發軟。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機械地移動着兩隻腳,走下樓去。

  他們把他安置在平常吃飯坐的那把扶手椅上,面前是快要空了的湯盆,他的湯勺還浸在沒喝完的湯里。他就這樣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對着酒杯發愣;他如痴如呆,已經什麼也不想了。

  卡拉旺太太在一個角落裡和醫生談話,打聽該辦的手續,請教各種各樣的具體事宜。舍奈先生好像還在等着什麼似的,最後他拿起帽子,說他還沒有吃晚飯,行了個禮,就要走。她這才恍然大悟:

  「怎麼,您還沒有吃晚飯嗎?那就留下在這兒吃吧,醫生,留下在這兒吃吧!我們有現成的,這就給您端上來。您知道,我們也吃不了多少。」

  他婉言推辭;可是她堅持挽留,說:

  「這算得了什麼呀,您就留下吧。遇到這種時候,能有個朋友在身邊,真是件難得的事。再說,您也許能夠勸我丈夫吃點東西提提神;他非常需要打起精神來呀。」

  醫生鞠了個躬,把帽子放在一件傢具上,說:「既然如此,我只好從命啦,太太。」

  她對沖昏了頭的羅薩麗吩咐了幾句,自己也坐下吃起來,照她的說法,不過是「裝裝樣子吃點兒,陪陪『醫生』」。

  涼了的湯又端上來。舍奈先生喝完了,又要求添了一次。接着上的是一盤裡昂式牛肚,散發出一股洋蔥的香味,卡拉旺太太也決定嘗一點。「味道好極了。」「醫生」說。她笑了笑:「真的嗎?」然後轉過臉來對丈夫說:「你也吃點吧,可憐的阿爾弗雷,哪怕墊墊肚子也好,想想看,你還要熬夜呢!」

  他順從地遞過盤子去,好像即使她命令他馬上上床睡覺,他也會照辦不誤。實際上他現在已經任人擺布,既不會反抗,也不會思考了。然後,他就吃起來。

  「醫生」自己動手,一連從菜盤裡取了三次。卡拉旺太太呢,隔不大會兒就用叉子叉一塊牛肚,刻意裝作漫不經心似的吞下肚去。

  滿滿一盆通心粉端了上來,「醫生」咕噥說:「嘿!這可是好東西。」這一次,卡拉旺太太給每人分了一份,甚至連孩子們的小碟子都盛滿了。沒人顧得上管他們了,兩個孩子連扒帶地吃着碟子里的食物,喝着不摻水的葡萄酒,已經在桌子底下用腳開起戰來。

  舍奈先生想起羅西尼[4]對這道意大利美食的喜愛,冷不丁地說:「瞧!還押韻呢;很可以作一首詩,用這樣的詩句來開頭:

  大作曲家羅西尼

  吃通心粉成了癖……」

  不過並沒有人聽他說話。卡拉旺太太忽然變得若有所思:她在考慮這個變故可能帶來的各種後果。她丈夫呢,把麵包搓成一個個小球兒,放在桌布上,像白痴一樣目不轉睛地盯着這些面球。他好像嗓子眼兒乾渴難熬,葡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他那被打擊和悲傷攪亂了的腦袋,變得輕飄飄的,彷彿在剛開始的艱難的消化過程突然造成的暈眩里亂舞。

  「醫生」呢,喝起酒來像個無底洞,顯然已經醉了。卡拉旺太太也在經受神經震動之後必有的反應,興奮,煩躁,雖然喝的是白水,頭腦也有點暈乎了。

  舍奈先生開始講起幾個遇到喪事的人家發生的事來,在他看來這些事真是荒唐透頂。因為在巴黎的這個郊區,住滿外省來的居民,常可以看到鄉下人對死者,不管是親爹還是親娘,表現出的那種冷漠,那種缺乏敬意,那種連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殘酷無情。這些事在鄉下司空見慣,在巴黎卻十分罕見。他說:「瞧,就在上個星期,皮托街有一家來請我。我連忙跑了去。到了那裡,病人已經死了,家屬卻圍在床邊若無其事地喝着茴香酒。這瓶酒原是頭天晚上買來,給垂危的病人過過癮的。」

  不過卡拉旺太太並沒有聽他說話,而是一心在想着遺產;卡拉旺則是頭腦空空,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咖啡倒好了;為了提神,煮得很濃。兌了白蘭地的咖啡,頓時在他們的雙頰添上一層紅暈,並且把他們已經神志恍惚的頭腦里僅剩的一點思想攪得更亂。

  隨後,「醫生」又突然抓起白蘭地酒瓶,替每人斟上一杯「涮杯酒」。食物消化產生的溫熱讓他們懶洋洋的,餐後烈酒產生的肉體的恬適讓他們不由自主地沉醉,他們就這樣一言不發,慢慢啜着在杯底形成淡黃色糖漿的甜白蘭地。

  孩子們已經睡著了,羅薩麗把他們送上床。

  大凡遇到不幸的人,都喜歡以酒澆愁;在這種需要的驅使下,卡拉旺禁不住又一連喝了好幾杯白蘭地;他那獃滯的眼睛裏閃出了光芒。

  「醫生」終於站起來,準備走了;他抓住朋友的胳膊,說:

  「嘿!跟我一塊兒去走走。透透新鮮空氣對您有好處。一個人煩惱的時候,不應該老待着不動。」

  對方聽從他的勸告,戴上帽子,拿起手杖,走了出去。兩人臂挽着臂,在星光下向塞納河走去。

  一陣陣芳香在熱烘烘的黑夜裡飄拂,因為周圍的花園在這個季節里正鮮花盛開。花的香氣好像在白天沉睡,天一黑就甦醒過來似的,混合在黑暗中吹過的微風裡四處洋溢。

  寬闊的大街上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兩行煤氣街燈一直伸向凱旋門。然而,在凱旋門那一邊,巴黎在一片紅霧籠罩下仍然熱熱鬧鬧,那是一片持續不斷的喧囂。遠處的平原上,偶爾有一列火車開足馬力奔來,或者穿過外省朝海濱駛去,火車拉響了汽笛,彷彿在和那片喧囂遙相呼應。

  戶外的空氣吹拂着他們的臉,一開始頗讓他們感到意外,以致「醫生」差點兒失去平衡;卡拉旺吃了晚飯就感到頭暈,這一下暈得更厲害。他好像在夢裡走路,昏昏沉沉,疲軟無力。因為陷入精神麻木狀態,他不再感到強烈的悲傷,甚至感到輕鬆些了。瀰漫在黑夜裡的溫馨的花香,更增加了他輕鬆之感。

  他們到了橋頭,就順着河向右走。塞納河向他們迎面送來一陣涼風。在一排高聳的白楊樹構成的帷幔前,河水憂鬱而默默地流着;星星被河水蕩漾着,彷彿在水中游泳。飄浮在對岸的淡白色的薄霧,給人的肺帶來一股潮濕的氣息。卡拉旺突然站住,因為這河水的氣息在他心裏勾起一件件久遠往事的回憶。

  他彷彿看見從前的母親,自己小時候的母親,在那遙遠的庇卡底[5],在自家門前,跪在那流過他家園子的小溪邊,彎着腰,正在洗她身邊的一堆衣裳。他彷彿聽見她在寂靜的田野上的搗衣聲和她的喊聲:「阿爾弗雷,給我拿塊肥皂來。」他重又感覺到那同樣的流水的氣息,那流水淙淙的土地上騰起的同樣的薄霧,和那一直留在他心頭難以忘懷的沼地上蒸起的水氣的味道,而這一切恰恰出現在母親剛死的這個晚上。

  他停下來,僵立不動,悲情哀思重又襲上心頭。就彷彿一道閃電,一下子把他的不幸暴露無遺;遇上這飄忽的微風,他重又陷入無法挽救的痛苦的深淵。他感到自己的心被這次永無盡期的離別撕碎了。他的一生從此被一切兩段;他的年輕時代隨着母親的去世而被死神整個兒吞沒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的「過去」結束了,青少年時期的回憶全都化為烏有;再也沒有人能和他談談往事,談談他從前熟悉的人,他自己以及他過去生活中那些私密的事。他生命中的那一部分已不復存在,現在輪到另一部分等待着死亡了。

  往事開始一件接一件在他的腦海里掠過。他又看見年輕的「媽媽」,穿着舊連衣裙,那些衣裳已經穿了那麼久,在他的印象里已經和她本人分不開了。他在原已忘記的千百個場景里,又找到了母親模糊的面容,她的手勢、語調、習慣、怪僻、易動的肝火、臉上的皺紋、瘦手指的動作,以及那些親切而又不會再有的姿態。

  他扒着「醫生」的肩膀,不住聲地嗚咽着。他兩條綿軟無力的腿顫抖着,整個肥胖的身軀隨着哭聲哆嗦着,嘴裏咕噥着:「媽媽,我可憐的媽媽,我可憐的媽媽呀!……」

  但是,他那個仍然醉醺醺的同伴,此刻正想着到經常偷偷光顧的那個地方去結束這個夜晚。他被卡拉旺這陣猛然發作的哀傷弄得很不耐煩,扶着他在河邊的草地上坐下以後,幾乎立刻就借口去看一個病人,撇下他走了。

  卡拉旺哭了很久。後來,眼淚哭幹了,痛苦可以說也跟着流光了,他又感到輕鬆、舒適了,心情也突然平靜下來。月亮升起;大地沐浴在柔和的月光里。高大的白楊樹泛着銀光,平原上的霧就像浮動的雪。河面不再有星星游泳,而是彷彿鋪滿了珍珠;河水依舊流淌,激起閃爍的漣漪。空氣溫和,微風含着花香。沉睡中的大地透露出幾分柔韌,卡拉旺盡情領味着這黑夜的甜美。他深長地呼吸着;一股清新、寧靜的感覺,一種不可思議的快慰,似乎也隨之滲透他的全身。

  不過,為了抗拒這來得不合時宜的舒適感,他一遍遍地說著:「媽媽呀,我可憐的媽媽呀。」出於正直人的良知,他想哭,可是他又哭不出來。甚至連剛才還讓他嚎啕大哭的那些回憶,也引不起他的半點悲情了。

  於是他站起來,循着原路慢步往回走。他沉浸在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大自然的寂靜里,自己的心也非他所願地平靜了下來。

  他走到橋頭,只見末班小火車打着即將出發的信號燈;小火車的背後,環球咖啡館的窗內燈火通明。

  他覺得需要找個人傾訴一下自己的不幸遭遇,引起人們的同情和關切。於是他哭喪着臉,推開咖啡館的門,徑直走向櫃檯。老闆正在那裡坐鎮。他本希望會有這樣一種效果:所有的人都站起身,走過來,一邊主動和他握手,一邊問:「咦,您這是怎麼啦?」可是偏偏沒有一個人注意他臉上的憂傷。他於是俯在櫃檯上,兩手捧着頭,咕咕噥噥地說:「主啊!主啊!」

  老闆打量了他一眼,問:「卡拉旺先生,您是不是病了?」他回答:「我沒病,可憐的朋友,是我母親剛剛去世了。」對方心不在焉地「啊」了一聲;恰好這時候店堂盡頭有個客人在叫:「來一大杯啤酒!」他立刻扯着嗓門嚇人地應道:「是咧!……這就來!」撇下愕然的卡拉旺,趕去侍候客人。

  三個牌迷仍然在晚飯前的那張桌子上,全神貫注、雷打不動地打多米諾骨牌。卡拉旺走過去,尋求他們的同情。他們當中好像誰也沒注意到他來了,於是他決定自己開口。「就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對他們說,「我遭到了一場大禍。」

  那三個人同時微微抬了抬頭,不過眼睛仍然盯着手上的牌。「怎麼了?」「我母親剛剛過世了。」他們中的一個咕噥道:「喔唷!」同時做出一個明明無動於衷卻假裝難過的表情。另一個人找不出什麼話說,搖了搖頭,吹了一個表示傷心的口哨。第三個人又打起牌來,好像心裏在想:「原來是這麼回事!」

  卡拉旺本來期望的是一句所謂「出自真心」的話。現在一看自己受到這樣的對待,就走開了。這些人對朋友的痛苦居然如此冷漠,讓他感到氣憤,儘管他的痛苦此刻已經大大緩和下來,連他自己也不怎麼感覺得到了。

  他於是離開了咖啡館。他妻子身穿睡衣,正坐在開着的窗戶旁邊的一把小椅子上等他。原來她心裏一直惦記着遺產的事。

  「快脫衣裳,」她說,「咱們上了床再說。」

  他抬起頭,目光望着天花板,說:「可是……樓上……一個人也沒有。」「放心吧,羅薩麗守在她身邊呢。你先打個盹兒,到早上三點鐘去替她。」

  不過為了防備萬一發生什麼事情,他沒有脫掉襯褲;頭上包了一條圍巾,就跟在妻子後面鑽進被窩。

  他們先並排坐了一會兒。她在想心事。

  即使在這個時候,她的睡帽上也綴着一個紅色的蝴蝶結,而且略微向一邊的耳朵上歪着,好像受到她戴便帽養成的那個無法克服的習慣影響似的。

  她突然轉過臉來,對他說:「你知道你媽立過遺囑嗎?」他遲遲疑疑地說:「我……我看沒有……大概沒有立過。」卡拉旺太太盯着丈夫的臉,壓低了聲音,憤憤不平地說:「真不像話,是不是?我們辛辛苦苦服侍她,我們供她住,供她吃,怎麼說也有十年啦!換了你妹妹,她絕對不會幹。就是我,要是早知道落得這樣的結果,我也不會幹!是的,將來人們想起她來,這可是件丟臉的事!你也許會對我說,她付給我們膳宿費呀。不錯,但是子女們的照料,可不是花點錢就能付得清的,應該在死後用遺囑來表示感激才對。正直體面的人都是這麼做的。看來,我是白辛苦、白忙活了!真卑鄙!啊!真卑鄙!」

  卡拉旺被弄得心煩意亂,連聲說:「親愛的,親愛的,我求求你好不好。」

  她數落了半天,漸漸地平靜下來了,又用平常的聲調說:「明天上午應該通知你妹妹了。」他一下子蹦了起來,說:「真的,我居然沒有想到這件事;天一亮我就去發電報。」不過,還是女人想得精細,她攔住他說:「不,十點十一點之間再發;在她來到以前,咱們得有時間考慮考慮怎麼應變。從沙朗東[6]到這兒,她最多兩個鐘頭就到了。我們可以推說你昏了頭。再說,就是上午通知,也不算不作為呀!」

  卡拉旺突然拍了一下腦門,就像平時談到他一想起來就要發抖的那位科長那樣,戰戰兢兢地說:「還應該通知部里一聲。」她問:「為什麼要通知?遇到這樣的事情,就是忘了,也情有可原。相信我好了:不通知。你那位科長什麼也不能說;你要狠狠給他一個難堪。」「啊!這樣嘛,可不,」他說,「他見我沒去上班,一定還會大發雷霆呢。嗯,你說的對。這是個好主意。等到我告訴他我媽死了,他也只好悶聲不吭了。」

  這位科員對這個惡作劇甚感得意,一邊搓着手,一邊想像着科長的表情。這時候,老太太的屍體仍然躺在樓上,已經睡着的女佣人就守在旁邊。

  卡拉旺太太忽然又變得心事重重起來,好像有一件說不出口的事在困擾着她。最後她還是下了決心,說:「你媽已經把她的座鐘給你了,對不對,就是那個女孩玩畢爾包凱球[7]的?」他想了一會兒,說:「是的,是的,她對我說過;不過那是很久以前她剛到這兒來的時候說的。她當時確實對我說過:『如果你待我好,這個座鐘將來就歸你了。』」

  卡拉旺太太吃了定心丸,愁眉頓時舒展了,說:「你看呀,既然說過,就應該去拿過來;等你妹妹來了,她就不讓我們拿了。」他有些遲疑,說:「你這樣想嗎?……」她生氣了:「我當然是這樣想。只要神不知鬼不覺搬到這兒來,那就是我們的了。她屋裡的那個大理石面的五斗櫃也一樣。有一天她脾氣好的時候答應過給我。咱們也一起搬下來得了。」

  卡拉旺似乎不大相信。「不過,親愛的,這可是責任重大呀!」她轉過臉來,直眉瞪眼地說:「唉!真是的!你就永遠改不了嗎?你呀!你情願自己的孩子餓死,也不願意動一下手。那個五斗櫃,從她答應給我的時候起,就是咱們的了,對不對?如果你妹妹不同意,讓她來跟我說好了!我才不在乎你妹妹呢。好啦,起來,咱們這就去把你媽給咱們的東西搬下來。」

  他就這麼被制服了,哆哆嗦嗦地從床上下來;剛要穿長褲,她又攔住他,說:「不用穿外衣了,走吧,有襯褲就夠了。你看,我就這麼去。」

  他倆穿着睡衣,悄悄爬上樓,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走進屋去。老太太在那裡直挺挺地躺着,守着她的彷彿只有盛黃楊樹枝的盤子周圍那四根燃着的蠟燭;因為羅薩麗躺在扶手椅上,早就睡著了。她伸着兩條腿,兩手交叉着放在裙子上,歪着頭,一動不動,張着嘴打着小鼾。

  卡拉旺拿起座鐘。像帝國時代的許多藝術產品一樣,這是一件不登大雅之堂的擺設。一個鍍金的年輕女子,頭上飾着各種花卉,手上拿着一個畢爾包凱球用作鐘擺。「給我,」他的妻子說:「你搬五斗櫃的大理石面。」

  他遵照她的吩咐,氣喘吁吁,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大理石面扛到肩上。

  兩口子動身了。卡拉旺傴着腰,走出房門,開始提心弔膽地下樓梯;他妻子倒退着走,一隻手拿着蠟燭給他照亮,一隻手抱着座鐘。

  到了自己的屋裡,她鬆了一口長氣。「最難辦的完了,」她說,「再去搬剩下的。」

  可是五斗櫃的抽屜里裝滿了老太太的衣物,得放在什麼地方才成。

  卡拉旺太太靈機一動,說:「快去把門廊里的那個松木箱子搬來;那箱子連四十個蘇也不值,就擺在這兒吧。」木箱搬來以後,他們就動手騰抽屜。

  他們把袖套、皺領、襯衣、便帽、躺在他們背後的那位老太太的所有寒酸的舊衣裳,都一件一件取出來,整整齊齊地放進木箱,好瞞哄第二天就到的死者的另一個孩子布羅太太。

  完事以後,他們先把抽屜都搬下去,接着又一人抬一頭把櫃體搬下去。他們花了很長時間琢磨擺在什麼地方最合適,最後才決定把它放在卧室里,床對面的兩扇窗戶之間。

  五斗櫃剛擺好,卡拉旺太太就把自己的替換衣裳放進去。座鐘放在飯廳的壁爐台上。然後兩口子又仔細檢查了一下布置的效果。他們感到滿意極了。「很不錯喲,」她說。他回答:「的確,很不錯。」接着他們就上床睡覺。她吹滅了蠟燭。不久,這座房子的兩層樓里,所有的人都進入夢鄉。

  卡拉旺睜開眼時,天已經大亮了。他剛睡醒,頭還昏昏沉沉的,過了幾分鐘,才記起了剛發生的大事。他好像當胸狠狠挨了一拳,一骨碌跳下床,心裏又是一陣難過,幾乎哭出聲來。

  他急忙跑上樓。羅薩麗還在那間屋子裡酣睡,仍然保持着頭天晚上的那個姿勢;其實她這一夜就沒有醒過。他打發她去幹活,自己動手換掉已經燃盡的蠟燭,然後就端詳起母親來。與此同時,他的腦海里滾動着那些貌似深奧的思想,那些芸芸眾生在死人面前無法擺脫的宗教和哲學的俗見。

  這時,他聽見妻子叫他,便又走下樓。她已經把上午該辦的事拉了一張單子。他接過滿是術語的清單一看,嚇了一跳。

  單子上寫着:

  1.去市政府登記;

  2.請醫生驗屍;

  3.定壽材;

  4.去教堂;

  5.去殯儀館;

  6.去印刷所印訃文;

  7.找公證人;

  8.打電報通知親屬。

  此外還有一大堆要辦的零七八碎的事。他拿起帽子,立刻出門。

  這時,消息已經傳開了,女鄰居們開始上門來要求看看死者。

  樓底下的理髮店裡,老闆娘和正在替顧客刮臉的老闆,甚至還為這件事發生了一場爭論。

  女的一邊織着襪子,一邊咕噥道:「又少了一個,少了一個小氣鬼;這個小氣鬼,可是世上少見。說真的,我從來就不喜歡她;不過還是應該去看看她。」

  男的一邊往顧客的下巴上抹肥皂,一邊低聲抱怨:「您聽呀,儘是些怪念頭!只有女人才想得出。她們活着的時候打擾你還不夠,死了還不讓你安生。」但是他妻子並不感到難堪,接著說:「我也沒什麼辦法呀,只是覺得應該去一下。這一上午我都在惦記着這件事。我要是不去看看她,就好像這一輩子都放不下似的。但是,仔細看看她,記住她的模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手裡拿着剃刀的丈夫聳聳肩膀,跟正在刮臉的那位先生說起悄悄話來:「我倒要問問您,您對這些可惡的娘兒們是怎麼想的?反正我不會覺得看死人有什麼樂趣!」這話讓他妻子聽見了,她不動聲色地回答:「就是有趣嘛,就是有趣嘛。」說完,她把手裡的毛線活兒往櫃檯上一撂,就上樓去了。

  已經有兩個女鄰居捷足先登,正在和卡拉旺太太談論這件不幸的事。卡拉旺太太繪形繪色地講述着事情的經過。

  她們朝停屍的房間走去。四個女人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先後蘸了點鹽水灑在被窩上;接着跪下來,一邊喃喃祈禱,一邊畫十字;然後就站起來,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久久地打量着屍體。這當兒,死者的兒媳用一塊手絹捂住臉,強作傷心地抽噎着。

  她轉身要出去的時候,發現瑪麗-路易絲和菲利普-奧古斯特全都穿着內衣站在門口,好奇地望着。她忘掉了做作出來的悲痛,揚起手,跑過去,氣咻咻地大嚷:「快給我走開,淘氣鬼!」

  十分鐘以後,她陪着另一撥女鄰居上樓來。她又在婆婆身上揮了揮黃楊樹枝,作了祈禱,流了幾滴眼淚,盡了她所有的義務。這時,她發現兩個孩子又出現在身後,便狠狠地打了他們兩巴掌。但是到了第三次,她也就不再理會他們了。以後每次有客人來,兩個孩子就都跟着,跪在角落裡,一遍遍照葫蘆畫瓢地模仿他們母親的每一個動作。

  一到下午,被好奇心驅使來的女人就減少了。沒有多久,就不再有人上門了。卡拉旺太太便回到自己的屋裡,忙着準備出殯的大大小小的事。死人就孤零零地停在樓上。

  窗戶開着。滾滾熱浪夾着陣陣塵土撲進屋來;四根蠟燭的火焰在一動不動的屍體旁邊跳動着;一些小蒼蠅在被窩上、兩眼緊閉的臉上、伸出的兩隻手上爬來爬去,飛開又飛回,不停地兜着圈子;它們來拜訪這位老太太,也等候着它們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時刻。

  瑪麗-路易絲和菲利普-奧古斯特又到大街上去玩耍了。沒多久,他們就被小朋友們包圍起來,特別是那些女孩子們,她們更機警,能夠更快就嗅出生活中的一切秘密。她們像大人似的打聽:「你奶奶死了,是嗎?」「死了,昨天晚上死的。」「死人是什麼樣子?」瑪麗-路易絲就解說起來:蠟燭啦,黃楊樹枝啦,死人的臉是什麼樣子啦。這番介紹激起孩子們強烈的好奇心;他們也要求上樓去一觀究竟。

  瑪麗-路易絲立刻組織了第一個旅行團:五個女孩和兩個男孩,都是年齡最大,膽子也最大的。為了不讓人發現,她要他們脫掉鞋子。這隊人馬潛入樓內以後,就像一支小老鼠的大軍一樣噌噌地躥上樓去。

  到了屋裡,小姑娘立刻模仿她母親,有模有樣地舉行起儀式來。她鄭重其事地領着小朋友們下跪﹑畫十字﹑蠕動嘴唇,再站起來,往床上洒水。然後,孩子們就擠作一團,懷着恐懼、好奇而又興奮的心情挨近床,觀看死人的臉和手。這時,瑪麗-路易絲突然用小手絹捂住眼睛,假裝哭起來。不過,她想到在外面等着她的那些孩子,馬上忘了悲傷,跑顛顛地帶走這一批,緊接着又帶來一批,一連帶了好幾批。因為當地的孩子,甚至連那些衣裳襤褸的小乞丐,都聞訊趕來參加這新奇的娛樂。而且她每一次都把母親那些裝腔作勢的動作重複得惟妙惟肖。

  時間長了,她也累了,孩子們也被另外的遊戲吸引到別處去了。老祖母又孤零零地躺在那裡,被人完全忘記了。

  屋裡布滿陰影;搖曳的燭光在她乾癟而又皺紋累累的臉上跳着光與影的舞蹈。

  八點鐘光景,卡拉旺上樓來,關好窗子,又更換了蠟燭。他現在進來,態度已經很平靜了,因為他已經看慣了那具屍體,就像它已經在那兒擺了好幾個月似的。他甚至還能夠注意到它沒有一點腐爛的跡象。坐下來吃晚飯的時候,他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妻子。她回答:「可不,她就跟木頭做的一樣,至少能保存一年。」

  他們一言不發地喝着湯。孩子們一整天沒人管,已經人困馬乏,倒在椅子里打起盹來。其他人也都保持着沉默。

  燈光忽然暗下來。

  卡拉旺太太捻了捻燈芯;可是油燈空洞地響了一下,長長地咕嚕了一會兒,就熄滅了。他們偏又忘了買燈油!如果現在去雜貨店,勢必要耽誤吃飯。他們就找起蠟燭來。可是,除了樓上床頭柜上點的那幾根以外,再也沒有了。

  卡拉旺太太做事總能當機立斷;她馬上打發瑪麗-路易絲上樓去拿兩根下來,其餘的人就在黑暗中等着。

  人們可以清晰地聽到小姑娘上樓的腳步聲。接着是幾秒鐘的寂靜。突然,這孩子慌裡慌張地跑下樓來。她推開門,滿臉驚恐,比前一天報告不幸消息時還要緊張。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哎呀!爸爸,奶奶在穿衣服!」

  卡拉旺一下子蹦了起來;被他帶倒的椅子一直滾到了牆邊。他結結巴巴地說:「什麼?……你說什麼?……」

  緊張得語不成聲的瑪麗-路易絲重複道:「奶……奶……奶奶在穿衣裳……她就要下樓來了。」

  卡拉旺先生髮了瘋似的奔向樓梯;大驚失色的妻子緊隨其後。但是到了三樓的門口,他站住了,因為他嚇壞了,不敢進去。他會看到什麼場面呢?還是卡拉旺太太比丈夫膽大,她轉動了一下門把手,走了進去。

  屋裡好像變得昏暗了許多。屋子中間,有個又高又瘦的人影在走動。是老太太,她已經起來了。她從昏睡中醒過來,神志還沒有完全恢復,就側轉身子,用一隻胳膊撐着,把點在靈床邊的蠟燭吹熄了三根。等體力稍稍恢復,她就下床來找衣裳。見五斗櫃不翼而飛,她起初的確有些迷惑;不過慢慢地在木箱里找到了,她就不慌不忙地穿起來。接着,她又把那滿滿一盆水潑掉,把楊樹枝仍舊掛到鏡子後面,把椅子都歸到原位。兒子和兒媳進來的時候,她正準備下樓。

  卡拉旺衝過去,抓住她的手,擁吻她,熱淚盈眶;他妻子在他背後虛情假意地連聲說著:「真是太好啦,真是太好啦!」

  但是,老太太卻並不感動,甚至就像根本不明白他們在做什麼。她臉綳得像一座雕像,目光冷冷的,問了句:「晚飯快好了嗎?」他已經昏了頭,結結巴巴地說:「早好了,媽,我們正等你吃飯呢。」他表現出不尋常的殷勤,挽住她的胳膊。卡拉旺太太端起蠟燭,像夜間替扛大理石櫃面的丈夫照路一樣,一級一級地倒退着在前面引路。

  到了二樓,她差點跟正在上樓的人撞個滿懷。原來是住在沙朗東的親戚到了,布羅太太走在前面,後面跟着她的丈夫。

  女的又高又胖,患水腫病的大肚子,把上身撐得向後仰着。她見此情景,嚇得目瞪口呆,打算調頭逃跑。她丈夫是個信仰社會主義的皮匠,矮矮的個兒,滿臉的鬍子一直蔓延到耳根,一眼望去活像個猴子。他卻沒有大驚小怪,只是低聲說:「咦,怎麼回事?她活過來啦!」

  卡拉旺太太一認出他們,就拚命地對他們擠眉弄眼,然後大聲說:「嘿!怎麼!……是你們呀!真沒想到!」

  但是布羅太太已經被弄得暈頭轉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以低聲回答:「是你們打電報催我們來的;我們還以為完了呢。」

  她丈夫在背後捏了她一把,叫她住口。然後他在大鬍子下面做了個奸笑,補救道:「多蒙你們邀請,真是盛情難卻。我們立刻就來了。」話里影射着兩家人長期以來充滿的敵意。這時,老太太已經到了樓梯最下面幾級,他連忙迎上去,用蓋住臉的鬍子蹭了蹭她的雙頰;怕她耳背,又對準她的耳朵大喊:「您好嗎,媽?還是那麼硬朗,嗯?」

  布羅太太看見本以為死了的人現在活得好好的,還心有餘悸,甚至不敢上前去擁吻。她的龐大的肚子把整個樓梯口都堵塞了,擋住了其他人的路。

  老太太覺得有些蹊蹺,已經起了疑心,不過一直不開口,只是望着周圍的人。她的灰色的小眼睛四處打探着,犀利而又嚴峻,一會兒盯住這個人瞧瞧,一會兒盯住那個人望望,眼神顯而易見充滿了想法,弄得孩子們很不自在。

  卡拉旺希望打個圓場,說:「老太太剛才有點不舒服;不過現在好了,完全好了。是不是,媽?」

  老太太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回答:「一下子昏過去了。不過你們說的做的我都聽見了。」她說話的聲音那麼微弱,就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接着這番話的是一陣尷尬的沉默。眾人走進飯廳。幾分鐘時間,已經張羅起一桌晚飯。

  只有布羅先生一個人還能沉得住氣。他那張大猩猩般兇惡的臉怪相百出;他信口說些語義雙關的話,弄得所有的人都哭笑不得。

  這還不算,門廊那兒還不時地傳來門鈴聲,忙得暈頭轉向的羅薩麗一次次跑進來找卡拉旺;他總是連忙撂下餐巾走出去。他妹夫甚至問他:今天是不是他會客的日子。他支支吾吾地說:「不不,都是些小事,沒什麼。」

  後來,有人送來一包東西,卡拉旺冒冒失失地拆開一看,原來是印着黑框的訃文。他的臉刷地漲得通紅,趕緊又包起來,塞進坎肩的口袋裡。

  他母親並沒有看見;她在目不轉睛地望着擺在壁爐台上的她的座鐘,鍍金的劍球還在不停地擺動。在冷冰冰的沉默中,尷尬的局面越來越令人難堪。

  老太太把她那巫婆似的皺紋密布的臉轉過來,眼裡閃着一絲狡黠的意味,對女兒說:「星期一,把你的小妞兒帶來,我想看看她。」布羅太太頓時喜形於色,大聲說:「是嘍,媽。」卡拉旺太太卻臉色變得煞白,幾乎氣昏過去。

  這當兒,兩位男士正談得越來越起勁;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們居然展開了一場政治辯論。布羅擁護各種革命的共產主義學說,他激動得指手畫腳,兩隻眼睛在毛茸茸的臉上炯炯發光,叫嚷着:「財產,先生,是對勞動者的掠奪;——土地應該屬於大眾;——繼承權是一種墮落,一種恥辱!……」但是他說到這裡突然打住了,好像剛才說了什麼蠢話似的,有些尷尬。過了一會兒,他才用比較溫和的口吻說:「不過現在不是爭論這些事的時候。」

  門開了,舍奈「醫生」走了進來。一開始他大為驚訝,不過轉眼間就顯得若無其事了。他走到老太太跟前,說:「哈哈!老太太!今天氣色很好嘛!啊!我早就料到了,果然如此。剛上樓的時候,我還對自己說:我敢打賭,老太君,她又起來了。」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接著說:「她結實得簡直像新橋[8]!你們等着瞧吧,咱們全得靠她老人家來挖墳地呢。」

  他坐下來,接過遞給他的咖啡,很快就加入兩位男士的爭論。他贊成布羅的意見,因為他自己也在公社[9]的事情上受到過牽連。

  老太太感到累了,要回樓上去。卡拉旺連忙走過來,可是她眼睛瞪着他,說:「你馬上把我的五斗櫃和座鐘搬上去。」不等他說完「是嘍,媽」,她已經挽着女兒的胳膊,走了出去。

  卡拉旺兩口子呆若木雞,啞口無言,沮喪得像遭到飛來橫禍似的。布羅卻一邊得意地搓着手,一邊抿着咖啡。

  卡拉旺太太氣瘋了,猛地朝他撲過去,嚷着:「你這個賊,無賴,流氓……我真想啐你一臉唾沫……我……」她找不出話來了,上氣不接下氣。而他呢,一直笑眯眯地啜着咖啡。

  正在這時,布羅太太回來了,於是卡拉旺太太又朝她小姑子衝過去。這兩人,一個巨肥,挺着讓人望而生畏的大肚子,另一個乾瘦,動作狂亂得像是在發羊癇風,兩人的聲調都變了,手不停地哆嗦着,你一句我一句地對罵。

  舍奈和布羅過來拉架。布羅抓住他妻子的兩隻胳膊,把她推出門去,一邊呵斥着:「滾,你這頭蠢驢,別嚷了!」

  可以聽到他們在街上一邊走遠一邊還吵個不休。

  接着,舍奈先生也告辭了。

  只剩下卡拉旺兩口子面面相覷。

  男的一屁股倒在一把椅子上,兩鬢沁出冷汗,咕噥着:「我怎麼去對科長說呢?」

  

  [1] 納伊:巴黎西邊的郊區,當時有小火車從市內的星形廣場開往納伊的古爾博瓦廣場。

  [2] 波丹(Félix Potin):法國著名的食品雜貨店。

  [3] 羅西尼(Rossini,1792—1868):意大利歌劇作曲家。

  [4] 庇卡底(Picardie):法國北部舊省名。

  [5] 沙朗東(Charenton):巴黎東郊重鎮。

  [6] 畢爾包凱球:一種用長繩系住拋接球的遊戲。

  [7] 新橋(le Pont-Neuf):巴黎塞納河上的一座橋。

  [8] 公社:指一八七一年的巴黎公社革命。革命失敗後,參加者遭到嚴厲鎮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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