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影《流浪地球2》發佈的「小白點」預告片及「滄海一粟」版海報,引發大家討論。海報中一望無垠的宇宙中,一個小小的白點,閃耀星河。海報上還有一行小字:「這個小小的白點是我們的一切。」
這個「小白點」,並非虛構。
1977年,兩艘旅行者號探測器——「旅行者2號」和「旅行者1號」分別於8月20日和9月5日從佛羅里達州卡納維拉爾角相繼發射升空,開始它們的傳奇使命,至今已45周年整。
這兩艘宇宙飛船利用了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每176年一次的罕見連珠現象和引力彈弓效應,一次便實現了多顆行星的探訪。截至目前「旅行者1號」距離地球約233億公里,「旅行者2號」距離地球約193億公里。它們在4萬年內都不會接近下一個星球。
雖然目前兩個探測器目前仍在工作,但目前攜帶的核電池只能工作到2025年左右,屆時人們將永遠失去與它們的聯繫。
1990年2月14日,在「旅行者1號」完成對海王星的探索任務向太陽系邊緣繼續進發時,NASA發出指令指示在其永久關閉照相機前,「回眸」拍下了太陽系的第一張「全家福」,名曰「暗淡藍點」(Pale Blue Dot)。在這張「全家福」上,我們的地球只是孤懸於廣袤黑暗空間中的一個0.12像素的暗淡藍點。陽光散射而成的條紋鋪成背景,其中一道恰好穿過了地球。
亦是這張照片使美國著名天文學家卡爾·薩根(Carl Edward Sagan)博士得到靈感,寫下了《暗淡藍點:探尋人類的太空家園》(Pale Blue Dot: A Vision of the Human Future in Space)一書。今天,庫叔帶領大家走進該書,一領「旅行者號」的成就與風采。
文 | 卡爾·薩根 (Carl Edward Sagan)
譯 | 葉式輝 黃一勤
編輯 | 田碩 瞭望智庫
本文為瞭望智庫書摘,摘編自《暗淡藍點》(人民郵電出版社2014年11月出版),原文有刪減,不代表瞭望智庫觀點。
1 「旅行者號」的勝利
「旅行者1號」和「旅行者2號」是為人類敞開太陽系,並為子孫後代開闢新途徑的兩艘飛船。在它們於1977年8月和9月發射之前,我們對太陽系的行星部分幾乎是一無所知。在發射後的12年間,它們向我們提供第一批關於許多新星球的詳盡資料與特寫鏡頭,而過去在地面望遠鏡中,這些新星球有的看起來是模糊的圓面,有的僅是光點,有的我們連它們的存在都沒有想過。這兩個航天器現在還在發回大量資料。

2018年12月10日,美國航天局公布的「旅行者1號」及「旅行者2號」位置的示意圖。
這些航天器讓我們了解其他世界的奇觀、我們世界的唯一性和脆弱性以及宇宙的起源和終結。它們使我們接近太陽系的大部分區域——就範圍的廣度與眾多的數量上來說都是這樣。正是這些飛船首先探測了也許會成為我們未來後裔家園的星體。
目前美國的運載火箭的威力都不夠大,難以單靠火箭的推進在幾年裡把這樣的一艘太空飛船送達木星或更遠處。但是我們是聰明的(也是幸運的),還有別的辦法:我們能夠(像「伽利略號」做過的那樣)飛到一個天體的近旁,讓它的引力把我們推向下一個天體,這叫作引力支援(gravity assist)。這有點像玩旋轉木馬,在它轉過來時抓住它上面的一根柱子,就會使你加速並轉到某個新方向。
航天器的加速被行星繞日軌道運動的減速抵消掉一部分。但是因為與航天器相比,行星的質量要大得多,因此行星幾乎一點也未慢下來。反過來,木星繞太陽的運動則變慢了。這有多少呢?從現在算起50億年之後,當我們的太陽變成一顆膨脹的紅巨星時,木星與20世紀後期「旅行者號」尚未飛越它時的情況相比,將向太陽移近1毫米。
「旅行者2號」利用罕見的「行星連珠」天象,它飛到木星近旁,受到加速而駛向土星,再由土星到天王星,從天王星到海王星,然後經海王星飛向恆星。但是你並不能在你希望的任何時候都這樣辦:這種天體「連珠」遊戲的上一次機會是在傑斐遜(Thomas Jefferson)當總統時出現的。那時人們處於僅在馬背上、獨木舟里和帆船上進行探測的時期(當時汽船是即將出現的新技術)。
【註:傑斐遜是美國第三任總統(1743-1826),於1801-1809年連任兩屆。】
對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這四顆巨行星中的每一顆,上述兩艘或其中一艘太空飛船研究了行星本身及其環帶和衛星。1979年,它們在木星附近經受了為置人於死地的輻射劑量1000倍的被俘獲帶電質點的襲擊。在這種輻射的全部包圍中,它們發現了這顆最大行星的若干個環,在地球之外首次看到的一些活火山,以及在一個沒有空氣的星球上可能存在的地下海。此外還有許多驚人的發現。1980年和1981年,它們在冰暴襲擊中幸免於難,並且發現了不是幾個,而是幾千個新的環。它們考察了相對來說不久之前曾神秘融化了的冰凍衛星,以及一個可能擁有液態碳氫化合物海洋(上面漂浮着有機物質雲)的大星體。
【註:大星體是指土星的最大衛星——土衛六泰坦,現已證實土衛六上存在液態碳氫化合物湖泊。】
1986年1月25日,「旅行者2號」進入天王星系統並報道了一系列奇異事件。這次會合只持續了幾個小時,但是傳回地球的信息,使我們對這顆藍綠色行星的認識發生了一場革命。1989年8月25日,「旅行者2號」掠過海王星系統,並觀察到在遙遠太陽的微弱照耀下千變萬化的雲彩圖案;還有一個古怪的衛星,在它上面,稀薄得令人驚異的大氣中的風吹起有機微粒的卷流。直到1992年,已經飛越了已知最外面的行星,兩個「旅行者號」航天器還接收到無線電輻射,它可以認為是來自更遙遠的太陽風層頂——即太陽風讓位給恆星風的地方。
【註:「旅行者1號」已經飛離了太陽風層頂】

旅行者1號。
因為我們棲息在地球上,我們不得不通過一個使圖像變形的大氣海洋凝視遙遠的星體。它們所發射的紫外光、紅外光和無線電波,大部分都不能穿透我們的大氣。因此容易了解,為什麼我們的太空飛船已經革新了對太陽系的研究:我們升到徹底透明的真空的太空,像「旅行者號」那樣接近我們的目標,飛過它們旁邊,或者繞它們運轉,甚至在它們表面着陸。
在「旅行者2號」正要與天王星系統會合之前,任務設計人員已設定好了一個最後的操縱動作,即讓航天器上的推進系統短暫點火以校正航天器的位置,使它按照預定的航線穿過。但是實際情況是這種航線改正已經不必要了。在沿一條弧形路徑飛行50億千米之後,飛船還是在離設計軌跡的200千米範圍之內。其精度已大致相當於拋出一根針,讓它穿過50千米之外的針眼;或者在華盛頓開槍,擊中在達拉斯的一頭牛的眼睛。
行星蘊藏的珍貴信息由無線電傳回地球。但是地球畢竟太遠,地面上的射電望遠鏡收集到海王星的信號時,其接收功率只有10-16瓦。這種微弱信號與一盞普通檯燈的功率相比,有如一個原子的直徑與地月之間距離之比。要收到這樣的信號,就像聽到一隻變形蟲的「腳步」聲。

旅行者2號。
每個「旅行者號」重約一噸,可以塞滿一間小屋。每一個所需功率約為400瓦——比一個普通美國家庭的能耗少得多——由一台把放射性鈈轉換成電力的發電機提供。
在航天器內部有電流通過,就會產生頗強的磁場,足以干擾測量行星際磁場的靈敏儀器。因此磁強計是放在一根長吊杆的末端,遠遠離開引起不良效果的電流。這根吊杆與其他伸出的部件,使「旅行者號」航天器看起來有點像一頭豪豬。照相機、紅外和紫外光譜儀以及一架稱為照相偏振測量儀的儀器都放在一個掃描平台上,此平台按指令繞支架轉動,使各種裝置對準所觀測星體。只要天線的指向是正確的,航天器就必定知道地球是在何方,因此信息可以傳送回來。它還需要知道太陽以及至少一顆亮星的位置,這樣一來它可以確定自己在三維空間中的方位,並正確指向任何一個在附近通過的星體。如果你不能把照相機對準,飛船就無法把幾十億千米外的圖像很好地傳送回來。
2 並非完美無缺
每一個航天器的成本大致都和一架戰略轟炸機一樣昂貴。但是和轟炸機不一樣,「旅行者號」一旦發射出去,就不能收回庫房進行修配。因此飛船上的計算機及電子儀器都設計得很累贅。許多關鍵性的部件,包括主要的無線電接收機在內,都至少有一個備件。每當一個「旅行者號」航天器出現故障,計算機就使用樹形邏輯程序中處理意外事故的分支來制定一套適當的動作程序。要是這不能解決問題,飛船就發電報回家求救。

美國帕薩迪納國家航空和航天局噴氣推進實驗室控制室,這裡不但能監聽「旅行者1號」的航程,還能起導航作用。
太空飛船離地球越來越遠,無線電往返傳遞的時間也變長,當「旅行者號」在海王星的距離處時,這個時間接近11個小時。因此,一旦出現緊急情況,飛船需要知道怎樣讓自己進入一個等待地球指令的安全待命狀態。隨着航天器的老化,它的機械部件和計算機系統的失靈會越來越多;然而直到現在還沒有出現過嚴重的記憶能力衰退和某些自動裝置的阿爾茨海默症。
這並不是說「旅行者號」航天器是完美無缺的。嚴重威脅探測任務的令人神經極度緊張的事故確實出現過。每一次都委派一批工程師——有的人從一開頭就參加「旅行者號」計劃——組成一個特別小組來「處理」問題。他們研究有關的科技資料,並運用他們對失靈部件原有的經驗,他們用從未發射過的、完全一樣的「旅行者號」航天器設備來做實驗,或甚至製作許多個失靈的部件,來對它們的失靈方式進行某種統計研究。
1978年4月,在發射將近8個月之後,飛船正在接近小行星帶,這時遺漏了一個地面指令——這是一個人為的差錯——使「旅行者2號」上的計算機未與主要的無線電接收機連接,而誤連到它的備用機上了。在接下來地面向航天器發送指令時,備用接收機未能鎖住來自地球的信號,這是因為一個叫作跟蹤環形電容器的部件失靈了。在「旅行者2號」完全失聯7天之後,它的故障警戒軟件突然命令備用接收機斷開,並讓主接收機接通。然而主接收機在片刻之後神秘地失靈了,再也聽不到它的聲音了(直到今天,誰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
為了完成任務,航天器上的電腦此刻愚蠢地堅持要使用已經失靈的主接收機。就這樣,由於人為的和計算機的一連串不幸的差錯,飛船現在處於真正的危險之中。誰也想不出一個辦法讓「旅行者2號」恢復使用備用接收機。但即使這辦到了,由於電容器失效,備用接收機也不能收到來自地球的指令。許多設計人員曾經擔心,這樣一來一切都完蛋了。
但是在一個星期對地球指令冷漠地毫無反應之後,飛船終於接收了兩個接收機之間自動轉換的指令。也就在那一個星期,噴氣推進實驗室工程師們設計出一個創新的指令頻率控制程序,來保證讓受過損傷的備用接收機也能理解主要的命令。
工程師們現在至少初步地能夠和飛船恢復聯繫了。不幸的是備用接收機現在變得很不穩定,它對航天器各個部件通電和斷電時散發的熱量極為靈敏。在隨後的幾個月中,噴氣推進實驗室的工程師們通過自己設計與進行的一些試驗,徹底弄清楚了大多數航天器操作模式受熱的影響:哪些因素會阻礙,而哪些會容許接收來自地球的指令?
有了這樣的知識,備用接收機的難題就完全解決了。就這樣,工程師們拯救了飛行任務(為了保障安全,在「旅行者2號」後來的大部分飛行中,在與下一個行星會合之前,總是先把一套按計划進行的收集資料的程序存儲在船載的計算機中,這樣一來,即使航天器再次聽不見來自家園的請求,也不礙事)。

「旅行者1號」飛向土星示意圖。
另一個令人痛心的失敗,是在1981年8月「旅行者2號」剛從土星背面出現(就地球上看來)後,掃描平台發瘋似的搖擺不定——在靠近土星的十分短暫的時間內指向各處,有時指向環,有時指向衛星或行星本身。突然,平台卡住了。掃描平台卡住不動是一個使人急得發瘋的困難處境:要知道航天器正在飛越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奇景,今後好幾年或幾十年我們將再也不能看見它們了,而漠不關心的飛船固定不動地向外望着太空,什麼也沒有看到。
掃描平台由帶齒輪組的促動器驅動。因此噴氣推進實驗室工程師們起先在一次模擬試驗中使用一個同樣的飛行促動器,它在轉動348次後失靈了,而航天器上的促動器轉動了352次後失靈。問題原來出在潤滑失靈。知道這一點是好的,可是怎樣對付它呢?很清楚,無法給「旅行者號」追加一個加油器。
工程師們考慮,他們用交替地加熱和冷卻的辦法能否使失靈的促動器再次啟動呢?也許由此產生的熱應力會引起促動器的部件以不同的速率膨脹和收縮,並使它鬆動。他們在實驗室里用特製的促動器來試驗這個設想,於是興高采烈地發現,用這個辦法他們可以讓掃描平台在空間重新啟動。設計人員還想出辦法及早地診斷促動器失靈的任何別的跡象,因而有足夠時間環繞這個問題開展工作。此後,「旅行者2號」的掃描平台運作得完美無缺。由於這項工作,才有了在天王星與海王星系統中拍到的全部圖片。工程師們又贏得了一次勝利。
由於天王星與海王星都很暗,「旅行者號」的電視攝像機不得不作長時間的曝光。但是航天器在飛馳,因此圖像便會變得模糊不清。作為補償,在曝光時間內整個飛船需要轉動來抵消這種運動。這件事說起來容易,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在失重的情況下,僅僅是飛船上的磁帶記錄儀的開動和停止都會使航天器輕輕搖晃,並達到使圖像模糊的程度。
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是給航天器上極為靈敏的小型火箭發動機(稱為推進器)發出指令,在每次收集數據過程的開始和結束時,推進器噴出一點氣體,使整個航天器稍微轉動一點,這樣就可補償磁帶記錄儀的輕微搖晃。為了解決在地球上接收的無線電信號太微弱的問題,工程師們設計出一種新的、更有效的辦法來記錄和傳送資料,並把地上的各個射電望遠鏡用電子線路連接起來,這樣可以提高靈敏度。整個說來,用許多判據來評估,照相系統對天王星和海王星的運作,比起土星甚至木星都要好一些。
「旅行者號」是一種有智慧的存在物——一部分是自動機械的人工智能,一部分是人的智慧。它把人的知覺擴展到遙遠的星體。對於簡單問題和短期任務來說,它依仗的是自覺的智慧;但是對複雜問題與長期任務而言,它就須求助於噴氣推進實驗室工程師們的集體智慧及經驗。兩架「旅行者號」航天器體現出20世紀70年代早期的技術。如果是在今天為同樣使命設計太空飛船,它們就會採用在人工智能、微型化、快速數據處理、自行診斷與修配的能力,以及從經驗吸取教訓等方面的驚人進展,此外,它們還會便宜得多。
兩個「旅行者號」航天器大大超過原來設計的規格以及研製人最美好的夢想。它們代表我們本性中想尋根究底的成分,想要自由自在地遨遊太陽系和更遙遠的太空。這種技術所發現的寶藏屬於世界各地的人民,可為全人類所利用。有人厭惡美國的大部分政策,也有人贊同它的一切;但是近幾十年來,美國的所作所為只有少數受到普遍一致的讚譽,太空探測技術便是其中的一項。「旅行者號」從發射到與海王星會合,每一年只花費每一個美國人不到一分錢。我認為對行星的探測,是我們不僅對美國,也是對全人類做得最好的事情之一。
3 最後的回眸
空間飛船已經遠離家園,越過最外層行星的軌道,正以每秒17公里的速度飛離太陽。但是在1990年2月初,它接到了來自地球的一個緊急指令。
它掉轉照相機,指向現在已經相距很遠的行星,把它掃描的目標從天空的一處轉向另一處。它拍攝了60張照片,然後把數據用無線電波傳回地球。空間飛船離地球59億公里,遠到以光速傳播也要經過5.5小時才能為我們接收到。
「旅行者1號」高懸在黃道面之上,這是因為它在1981年對土星的巨大衛星土衛六作了一次近距探測。它的姊妹飛船「旅行者2號」的軌道不一樣,是在黃道面內,因此它能夠完成對天王星與海王星的觀測。兩艘「旅行者號」飛行器考察了4顆行星和將近60顆衛星,它們是人類工程技術的勝利。在當代許多別的事情被人遺忘的時候,它們仍將永載史冊。
兩艘「旅行者號」飛船隻被保證工作到與土星交會為止。我想恰在土星之後,讓它們最後一瞥家園是一個好主意。我知道,從土星處看地球太小,因而「旅行者號」不能察覺任何細節。我們的地球只是一個光點,一個孤獨的像素,很難與「旅行者號」能夠看見的許多別的光點(包括附近的行星和遙遠的恆星)區分開來。但正是由於這顯示出我們的世界毫不引人注目,這種照片才值得拍攝。
幾乎每個人都學過,大地是一個圓球,我們都由重力吸附在它上面。然而我們所在世界的真實情景,卻直到「阿波羅」對整個地球拍攝了一幅裝滿鏡框的著名照片後才真正看清。這張照片是「阿波羅17號」的宇航員在人類最近一次飛往月球時拍攝的。

1972年12月7日,美國「阿波羅17號」飛船的宇航員在飛向月球途中從太空拍攝的地球照片。
這張照片可說是已經成為當代的一幅聖像。此照片上面有南極。此外,整個非洲在照片上面展現出來:你可以看到最早的人類居住過的埃塞俄比亞、坦桑尼亞與肯雅。右上方是沙特阿拉伯,在頂端是勉強可以看出的地中海,整個世界的文明有很大一部分都在它的周圍出現。你能夠辨認出海洋的藍色,撒哈拉和阿拉伯沙漠的黃紅色,以及森林與草原的褐綠色。
然而,在這張照片上沒有人類的跡象,看不出我們對地球表面的改造。我們太微小,以至於在位於地球與月球之間的空間飛船上看不出來。「阿波羅」的地球照片告訴廣大群眾的是天文學家熟悉的事情:在行星的尺度上說(更不用談恆星與星系了),人類是微不足道的,它只不過是在一塊偏僻與孤獨的岩石和金屬混合體上面的一薄層生命。
我認為,如從更遠出千萬倍的地方拍攝另一張地球照片,對於進一步了解我們真正的環境和情況是有幫助的。古代的科學家和哲學家就已熟知,在浩瀚的、無所不包的宇宙中,地球只是一小點,可是誰也沒有看見過像這樣的地球。這裡談的是我們的第一次(也許在今後幾十年中也是最後一次)機會。
美國國家宇航局的許多從事「旅行者」計劃的人都是支持我的。不過從太陽系外圍看來,地球離太陽很近。我們是否願意冒飛船上的視像管被燒毀的危險,把攝像機緊對着太陽?還是等一等到所有的從天王星和海王星拍起的科學照片都拍攝完畢,再拍這一張,這樣是否好一些呢?
於是我們等待,從1981年探測土星,到1986年探測天王星,再到1989年兩艘飛船都已越過海王星和冥王星的軌道,時候終於來到。但有幾個設計人員還是提出反對意見。他們說,這不是科學。隨後我們發現,國家宇航局僱用的設計並向「旅行者」發送無線電指令的技術人員,因該局經費緊縮而即將被解僱或調到別的工作崗位。如果要拍照片,必須馬上就做。在最後一分鐘——實際上正是在「旅行者2號」與海王星會合之際——當時的國家宇航局行政長官、海軍少將特魯利(Richard Truly)出面干預並決定要拍到這些照片。國家宇航局下屬噴氣推進實驗室的空間科學家坎迪·漢森(Candy Hansen)和亞利桑那大學的波爾科(Carolyn Porco)設計了指令程序,並計算出照相機的曝光時間。
於是它們就在這裡——在行星周圍以及散布在遙遠恆星背景上的一套正方框形鑲嵌圖上。我們不僅拍攝了地球,而且還拍攝了太陽的九個已知行星中其他的五個。最內層的水星淹沒在太陽的光芒中,火星和冥王星太小、太暗,並且後者太遠。天王星與海王星很暗,拍攝它們需要很長的曝光時間;因此它們的圖像由於飛船運動而模糊不清。一艘外來的空間飛船,在經歷漫長的星際航行後接近太陽系時,它所看到的行星圖像就是這樣。
【註:2006年8月24日,經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大會投票,冥王星被排除在行星行列之外。】
甚至使用「旅行者號」裝載的高分辨率望遠鏡,從這樣遠的地方來看,行星也只是一些模糊或不模糊的光點。它們就像在地球表面用肉眼看到的行星,即一些比大多數恆星更亮的光點。單純靠觀看這些光點中的一個,你完全不能說出它是什麼,它上面有什麼,它過去情況如何,以及目前那裡有沒有人居住。
由於太陽光在空間飛船上面反射,地球好像位於一束光線中,對這個小小的世界,這似乎有某種特殊的含義。但這僅是幾何學和光學原因造成的事故。太陽在各個方向上均勻地發出輻射。如果拍照的時間早了一點或遲了一點,就不會有太陽光強烈照射在地球上。
再看看那個光點,它就在這裡。這是家園,這是我們。你所愛的每一個人,你認識的每一個人,你聽說過的每一個人,曾經有過的每一個人,都在它上面度過他們的一生。我們的歡樂與痛苦聚集在一起,數以千計的自以為是的宗教、意識形態和經濟學說,每一個獵人與糧秣徵收員,每一個英雄與懦夫,每一個文明的締造者與毀滅者,每一個國王與農夫,每一對年輕情侶,每一個母親和父親,滿懷希望的孩子、發明家和探險家,每一個德高望重的教師,每一個腐敗的政客,每一個「超級明星」,每一個「最高領袖」,人類歷史上的每一個聖人與罪犯,都在這裡——一個懸浮於陽光中的塵埃小點上生活。
在浩瀚的宇宙劇場里,地球只是一個極小的舞台。想想所有那些帝王將相殺戮得血流成河,他們的輝煌與勝利,使他們成為光點上一個部分的轉眼即逝的主宰;想想這個像素的一個角落的居民對某個別的角落幾乎沒有區別的居民所犯的無窮無盡的殘暴罪行,他們的誤解何其多也,他們多麼急於互相殘殺,他們的仇恨何其強烈。
我們的心情,我們虛構的妄自尊大,我們在宇宙中擁有某種特權地位的錯覺,都受到這個蒼白光點的挑戰。在龐大的包容一切的暗黑宇宙中,我們的行星是一個孤獨的斑點。由於我們的低微地位和廣闊無垠的空間,沒有任何暗示,從別的什麼地方會有救星來拯救我們脫離自己的處境。
地球是目前已知存在生命的唯一世界。至少在不遠的將來,人類無法遷居到別的地方。訪問是可以辦到的,定居還不可能。不管你是否喜歡,就目前來說,地球還是我們生存的地方。
有人說過,天文學令人感到自卑並能培養個性。除了我們小小世界的這個遠方圖像外,大概沒有別的更好辦法可以揭示人類妄自尊大是何等愚蠢。對我來說,我們有責任更友好地相互交往,並且要保護和珍惜這個淡藍色的光點——這是我們迄今所知的唯一家園。
4 飛馳在太陽系邊緣
「旅行者號」空間飛船是飛往恆星的。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的引力場都以很高的速度把它們拋射出來,使它們終於擺脫太陽引力對它們的約束。

旅行者2號拍攝的木星的衛星歐羅巴的一角。
它們是否已經脫離了太陽系?答案與你怎樣定義「太陽王國」的邊界有密切關係。如果邊界是最外面的相當大的行星的軌道,那麼「旅行者」航天器早已跑出去了,因為大概沒有還未發現的和海王星大小相近的行星。假如你指的是最外面的行星,那麼在海王星與冥王星之外很遠的地方,可能還有和海衛一相似的其他行星。要是這樣,那麼「旅行者1號」和「旅行者2號」仍然是在太陽系範圍之內。如果你把太陽系的外部邊緣定為太陽風層頂——在此處,行星際粒子與磁場被恆星際粒子與磁場所取代——那麼兩艘「旅行者號」飛船都還沒有離開太陽系,再過不多的幾十年,它們可能會飛出去。但是,如果你把太陽系的邊緣定義為太陽不再能控制星體在軌道上繞它運轉的距離,那麼「旅行者號」在幾百個世紀內都不會離開太陽系。
【註:2013年9月,NASA宣布確認「旅行者1號」已經離開太陽風層頂。】
在天空的任一方向上,都有被太陽引力輕輕抓住的數以萬億計或更多的彗星,它們聚積成浩大的群體,這就是奧爾特雲。兩艘太空飛船要再過大約20000年才能穿過奧爾特雲。在這之後,兩個「旅行者號」才會駛向星際空間的汪洋大海。只有到那個時候,它們的第二階段探測才算開始。那時它們的無線電發射機早已失效,兩艘太空飛船在漫長的歲月中將在寧靜、寒冷而又漆黑的星際空間漫遊,幾乎沒有任何東西會侵蝕它們。一旦飛出太陽系,它們在10億年或更長的時期內會保持完整無損,它們將繞銀河系的中心運行。
我們不知道在銀河系裡是否還有其他的智慧生物在從事太空探測。如果他們確實存在,我們不知道他們有多少,更不知道他們在何方。但是至少有一次機會,在遙遠未來的某個時候,一個「旅行者號」會被外星人的飛船截獲,並進行考察。
由於這個緣故,當每個「旅行者號」離開地球時,它都攜帶着一張鍍金的唱片。
尤其值得提到的是,唱片錄有下列信息:59種人類語言和一種鯨的語音的問候語;一套12分鐘的聲音集成,包括親吻、嬰兒啼哭,以及一位熱戀中的青年女子靜思時的腦電波圖;116張被編碼的圖片,內容包括人類的科學、文明和我們自身;還有90分鐘地球上最流行的音樂——東方的和西方的,古典的和民間的,包括那瓦霍人的夜間頌歌、日本大戲的片段、俾格米少女的成人禮歌曲、秘魯的婚禮歌、一首3000年前譜成的中國古琴曲「流水」;還有巴赫(Bach)、貝多芬(Beethoven)、莫扎特(Mozart)、斯特拉文斯基(Stravinsky)、路易斯·阿姆斯特朗(Louis Armstrong)、布林德·威利·約翰遜(Blind Willie Johnson)以及查克·貝里(Chuck Berry)等音樂家的作品。
太空幾乎是空無一物的,因此任何一艘「旅行者號」飛船實際上都沒有機會進入另一個太陽系——即使宇宙中每一顆恆星都有行星伴隨,情況仍然如此。只有在遙遠的將來,當某個地方的外星人在星際空間的深處發現「旅行者號」時,我們自認為是用容易了解的科學符號書寫在唱片封套上的說明書才會有人閱讀,唱片的內容也才會有人了解。因為兩個「旅行者號」將永遠繞銀河系中心運轉,唱片有足夠長的時間讓人發現——如果有外星人來發現的話。
我們不知道他們對唱片內容會了解多少。可以肯定,他們聽不懂問候的話,但是問候的意向可能聽得出來。我們假想中的外星人必定和我們不大一樣,因為他們是從另一個世界獨立進化出來的。我們是否真正相信他們能夠了解我們送去的全部信息?每次聽到人們所關心的這些事情,我都感到不安。然而,我還是寬慰自己:不管「旅行者號」的唱片有多少內容弄不懂,任何一艘發現它的外星飛船都會用另一種標準來評估我們。每個「旅行者號」本身就是一個信息,它們的探險精神,它們對自己目標的崇高追求,它們完全無意傷害別人,以及它們的設計和性能的出眾,這兩位機械人雄辯地替我們訴說這一切。
但是那些外星人一定是比我們高明得多的科學家與工程師——否則他們絕對不能在星際空間找到並回收這小小的、無聲的太空飛船——也許他們會毫無困難地了解鍍金唱片所傳達的信息。也許他們會認識到我們社會的不穩定性,以及我們的技術與我們的智慧多麼不相稱。他們可能會猜想,我們在發射「旅行者號」之後,是否已經毀滅了自己,還是繼續從事更偉大的事業?
也許這些唱片永遠不會被截取。也許在50億年內誰也不會碰到它們。50億年是漫長的歲月。在50億年中,全體人類想必都已滅絕,或者進化成其他生靈,不會有什麼人造的東西會留存在地球上,大陸想必已完全變樣或毀滅,而太陽的演化想必已把地球燒成焦土或者把它還轉化成一大堆紊亂的原子。
到那個時候,兩艘「旅行者號」飛船遠離家鄉,不會受到這些遠方事件的影響,它們懷着對這個不復存在的星球的追憶,仍會繼續飛翔。
卡爾·薩根(1934年11月9日—1996年12月20日),美國天文學家、天體物理學家、宇宙學家。

《暗淡藍點》
人民郵電出版社
本書是薩根經典作品誕辰80周年紀念版,
代表20世紀的百大好書之一,
一部描繪人類在宇宙中的坐標和地位的宏偉巨著;
經典紀錄片《宇宙》同名暢銷圖書的姊妹篇,
翻開這本書,
你手中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