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般滋味寄文字⑥

那時總在抗洪,工廠職工分幾批被派往武湖三里橋和灄水城岸值守,經常幾天不能回家。這段時間,家的概念特彆強烈,總在思念着家裡的母親和妻兒。

孩子一滿月,妻就下地幹活。不到兩年我們就還清了欠賬,又萌生一個新的夢想——擁有一棟有天有地的樓房,帶院子的那種。

90年代末,房地產商還未大舉進入黃陂。潘家田開發之前,新村一時成了熱門——好多人選擇在這裡買房建房,以至這裡房價漲升。我們看好一棟二間二層樓房,近巷子口,離木蘭大街不遠,且帶後院。院子里有口水井,還有一棵大樹。

我們看好這棟房子,還有另外一個考量,就是在巷子口,臨街面的空地上,有一個自發形成的菜市場。

剛搬家至此,還沒有開業之際,魯台做滷菜的湖南小夫妻帶信來,讓我們火速去一趟!

原來小夫妻前天晚上,被一群小混混入室搶劫了所有現金,並限期索要一萬元,不許報警,否則放血!他們害怕了,準備逃離黃陂。

湖南小夫妻在魯台菜市場買滷菜,生意不錯,經常與我們一起吃飯聊天,心疼我們做豆腐辛苦,說等他們離開黃陂時,就把滷菜技術教給我們,這次果然不幸言中。妻只去學了一天,第二天他們就偷偷離開了黃陂。

滷菜製作還是有一定的技術和竅門的,少說也得三個月才能出師。妻只學了一天理論,根本沒有實際操作。她是那種聰明且肯動腦筋的人,不拘泥於理論和經驗,憑着極大的自信,說干就干。

那時沒有鋁合金和塑鋼之類的材料,我找電焊工,按我設計的規格,製作了一個鐵展櫃,一個鐵操作櫃,都帶輪子,很醜的。

這個所謂菜市場,其實是大集體時期,生產隊的一個煤廠的廢墟,本來就不大。有四家賣小菜,三家賣肉,一家賣鹹菜,都是當地人。每家佔著有利位置和超寬的地盤。另有一個串鄉賣豆腐的,只是上午八九點鐘來賣一會。還有一些打游擊的地攤戶。在當地商販把持下,幾乎沒有地方容得了我的兩個柜子。

東南角有一斷牆基,我拆出了二三個平米的空間,剛好安置兩個柜子。一看,我這個位子既對着大街,又面臨巷子,是一個不可多得的金三角。

開張那天,同住新村的一個老同學,念記同學情分,早早就讓他老婆來買了第一隻童子雞,並作宣傳。商機有時就暗藏在平常的生活之中,想不到我們這自剽自學手藝,填補了這裡的空白。生意一時忙不過來,又請了一個幫工。

生活就是有喜有悲,一直傳言要倒閉的工廠,說解散就解散了。雖說從家庭收入上說,我家還不至於出現斷崖式的淪陷,但從我個人心理落差上看,還真有。

以前在工廠里,儘管工資不高,畢竟有一個平台,有一定的發展空間,有體現自我價值的機會,我是一個有註腳的人。解散後,有些求上進的工友,參加各種培訓考試,取得各種資格證,如教師證、工程監理、審計員、安全員、電氧焊等。我不甘心就這麼簡單地成為一個社會人,聯繫到以前看重過我的陳老師,並表白自己的處境和思想。

陳老師總結了四點內容:一,現在科班出身的人,都存在競爭與淘汰。二,社會上考證的,大多是在職求證,或者不存在持證就業難的問題。三,社會上有各種培訓機構,收費不說,我是否能脫產學習。四,萬一不行,在家裡自學試試看。

我選擇在家自學,幾本厚厚的會計學輔導書上,沾滿滷水和油漬,卻總是過目即忘,畢竟丟書本太久了。這算是我為了求得自身發展,對命運的最後抗爭吧,最終還是淪陷於生活。

我家滷菜開門紅,也紅了某些人的眼。一天,我正常出攤,發現我的攤位被一家買菜的佔了。女的說這是她娘家的地盤,你們外地人只能靠後站。

我憤怒地把他家菜順一邊去,男的來了,說:「你講不講道理?」

「到底是哪個不講道理?有沒有個先來後到?」我吼道。

「這是我的地盤,冇得你抖狠的份。」他說道。

「這淺崗到底是你的地盤?還是共產黨的地盤?你若說是你的地盤,問一下淺崗的人,他們答應不答應?」

「無論是哪個的地盤,都輪不到你這個外來戶隨便占。」他說。

「我在這裡住,才認你是個本地人。大不了我不在這裡住,你也莫想落個好。黃陂就是巴掌大,就算我不找你,自然有人來懲辦你!」我不示弱地說。

我的眼睛本來白多黑少,生起氣來,還是有些嚇人。更重要的是我心裏有一股正氣,把他壓住了。

菜市場雖說多數商販是本地人,並沒有人出面為他們說話。圍觀的有本地人更有外地人,其中有一個婆婆看不慣了,說道:「莫壞了淺崗的名聲喲!」

原來他們倆本是遊手好閒的人,可能是抹牌喝酒錢用光了,看見別人賣菜好像很賺錢,就想來撈一把。他們能堅守得住這個辛苦活計?其實大家都不看好,果然是半途而廢。說來好笑,後來他們竟然成為我家租戶。

這幾年,對於我來說是驚濤駭浪。背負着房債,工廠倒閉,父母相繼病倒,先後離世,生意場上的傾扎,內心的掙扎……

父親去世時,母親也是半身不遂,而且失語。葬別了父親,我把母親帶下來時,發現我們的攤位後面,憑空多了一個鐵棚屋!我擺柜子的地方鋪上了石板,作為進鐵棚屋的台階。

到底是誰這麼霸道?一打聽,此人來頭不小——隊長的乾兒,而且也是來做滷菜的。天下沒有這樣欺負人的吧?我悲憤交加,與妻子一人拉着一個柜子,雄赳赳,氣昂昂從家裡出來。到了我攤位旁,二話不說,直接把所有石板甩到大路中間。

「搞么事?搞么事?」跑來了一個男的。

「要你管?」我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擺着我的柜子。

「這是隊長答應做的!」他說。

「你是哪根蔥?」我說。

「我是隊長的乾兒!」他說。

「你是皇帝的乾兒,也得靠邊站!」我怒視着他。大概他原以為我是個怕事的主,不想一下被撐住了。

接着女的跑過來了,夾槍帶棒,葷的素的都來了。妻子從小就在生存線上摸爬滾打,見過幾多六月六,還在乎這點小妖潑?三下五去二,就把她罵個狗血淋頭。

茅草不焦稻草焦了,她竟然哭了。男的走攏來,想對妻子動手。我拿起一把菜刀,在案板上猛拍一下,說道:「今天你敢摸她一下,我就砍了你!信不信?」

「老子只與你單挑!」他罵道。

妻子也拿起一把刀:「你敢動,我就敢砍,殺兩個,賺一個!」她舉着刀,鎮定地瞄着對方,隨時準備動真格。

背後是鐵屋,前面是鐵柜子,我們一人一把刀,與他對峙着,沒有退路,心中只有一個意念:左手來了砍左手,右手來了砍右手,腦袋來了砍腦袋。他見這架勢也不敢輕舉妄動。

圍觀的人,有做鷹的,有做雁的,有看熱鬧的。有一個賣肉的屠夫,有三分俠氣,是我們鹵豬頭肉的供應戶。也可能是鐵屋擋住了他的肉鋪,他出面說話了:「這個菜市場形成幾年了,你早幹嘛去了?再說人家先來這裡已經做了快半年了,就算是隊長,也得講個先來後到吧!」

終是沒見隊長露面。再說他們也不是本地人,屠夫這麼一說,市場的人都起鬨了。他們悻悻地走了,嘴裏還說:「等着瞧!」

本來我哥哥們當時都在黃陂,紅道黑道都有人,只是我不想以這種方式找他們。沒想到這件事鬧得妻的堂哥堂弟知道。第二天他們帶着十幾人來菜場轉了幾圈,對方也沒露面。

後來,他們滷菜也沒做成,鐵屋也沒搬走。鐵屋竟成了我們放雜物,避雨,打牌的好地方。

其實,生活很簡單,我們的要求也不高,只需一個三平米的地方,就可以養活一家人;可是,生存卻是那樣艱難,為了三平米的地方,文弱的我不得不拿刀相拼。

現代人喜歡說愛情,我總覺惴惴不安。愛情固然美好,卻代表不了生活。生活的內涵,遠大於愛情。於我們而言,也許還包括那些為生存打拚,相濡以沫,共生共患的夫妻,如果談愛情,似乎蒼白了、矯情了,起碼是不準確的。應該有比愛情更嚴肅,更凝重,更現實,更有契合力的存在。那到底是什麼呢?也許聰明的後人,能夠發明一個更適合的詞語來。

生存是為了活着。活得過於忙碌的人,是否考慮過,到底是生存重要?還是生命重要?

我們總在忙碌,口口聲聲是為兒子創造環境,卻忘記了兒子的成長環境。有時忙到天黑收攤了,才想起了兒子,發現他一個人在大門口睡著了,萬種心酸!

兒子從小就非常聽話,三四歲的時,就學着自己穿衣服。晚上從來不哭不鬧,渴醒了,自己去拿準備好的冷開水,喝了就倒頭睡覺。尿醒了,自己上廁所。等他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們早已經在外面去忙活了。他就自己穿衣服,再來找我們。

有一天早上,我們不知道什麼原因,都睡覺了,沒有出攤。兒子醒來,第一句話就是:「你們還不起來,別個又把我家位子佔了哩!」

我們一下子驚醒了。讓我震驚的,不是起晚了,而是兒子的話!我不知道我們的謀生狀態,給兒子心理帶來多麼大的影響?以至於小小年紀,說出這麼懂事的話,懂事得讓人心疼!

有時串街走巷叫賣小吃的來了,我們都忙着稱稱,切菜,拌菜,加熱,打包,還得與顧客討價還價,同時還得籠絡着下一位顧客,根本沒有顧及兒子的請求。賣貨郎看大人不理會,就挑着擔子走遠,兒子急得兩頭跑,又怕貨郎走了,又來向我們要錢。很多時候,我們以生意為重,兒子的這點渴求也沒有滿足。

有一次兒子發燒,我送他去一診所,打完點滴已經是兩個小時後。回到攤位,妻子說她一個人忙不過來,走了好多生意。

醫生說需要打幾天點滴。接下來的幾天,都是讓兒子自己去的,拿着一張紙,上面是我寫的介紹和癥狀:郭~~,四歲,咳嗽,低燒,喉嚨腫痛……

診所離我家不近,在另外一條街上。從我家出門,需要穿過整個巷子,然後路過一口很大的廢棄池塘,池塘角有一個老人養了幾條狗。然後再走兩排房屋,才到那條街。

如果兒子不願意獨自去,我還是會迫不得已,丟下生意送他去的。可兒子太聽話了,說自己會走。

別家孩子打點滴,一邊是爺爺,一邊是奶奶。一人給零食,一人喂水喝。我的兒子一個人乖乖坐着,不哭不鬧。每次不是醫生親自送他回家,就是醫生安排成年病人送他回家,都是交口稱讚!

兒子太懂事,我以為他是大人了。一次我在廚房滷菜,他說要喝。剛燒的開水,我就倒在一次性水杯里,然後又去滷菜了。

不一會兒,聽見客廳里的兒子「啊~」了一聲。我本來也沒在意這啊聲的,然而,冥冥之中,似乎有誰在提醒我,有哪裡不對勁?立馬走去一看,可憐的兒子躲在春台下面,驚恐地雙手護着胸前,對我說:「爸爸,我再也不喝水了。」

我掰開他的手,揭開汗衫,我的天!嫩嫩的皮膚連着汗衫一起揭起來了,有如揭了我的心!大哥立馬開車來,我們一起直奔武漢市三醫院。

燙傷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是非常疼痛難忍,特別是在治療敷藥時。兒子全程都沒有哭,積極配合。

後來我在想,那一聲「啊」,本來被我忽略過,為什麼又有一種預感來提示我?這分明是老天爺在提示我!我們對孩子太大意了,虧欠孩子太多。如果因為這個原因,遭到上天的懲罰,我毫無怨言。

終於,我不再三心二意了,丟下書本和不切實際的想法,安心做生意照看孩子。每天忙碌下來,把錢箱倒在床上,三下五去二,總有些碎銀子入賬,饋勞一天的辛苦。這種小確幸又刺激我們滿懷期待開始第二天的操作。

其實,兒子給我們帶來的快樂,遠大於那些小確幸。

本着節約,我家的用具壞了,能夠自己修好的就自己修,比如單車、童車、煤氣灶、桌椅板凳、門窗鎖或者插銷等。兒子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總會在旁邊觀看,還幫我遞鉗子,扳手,釘子,起子,螺絲等。不可思議的是,後來我要什麼,一時叫不上名稱,把手一伸,十有八九,他都能夠準確遞給我所要的東西。

有一次我騎車帶他上街。路上他突然喊我停下,然後一路小跑,在地上撿起一枚螺絲釘,屁顛屁顛跑回來,對我說:「叻系鵝滴爸爸要用的!」紅撲撲的小臉,真誠又可愛。我忍不住在他小臉蛋上親了又親,感念上天的眷顧,賜我這麼一個寶貝。

後來上學了,他總會帶回一些小獎狀或者大紅花。一次,妻對我說:「孩子讀書聰明,是接你的代。」

我說:「一定是接你的代!可千萬別接我的代哈!」

正說著,兒子進來了,我們都笑而不語。

兒子說:「你們又在說我么事?」

我笑着說:「沒有呀!不信,你問你媽媽撒。」

兒子卻說:「還問我媽媽?你倆是一起結婚了的,她肯定不會為著我撒。」

一句話把我們的肚子都笑痛了。

還有一次,大概也是談到兒子成績時,我說了一句:「我的兒子嘛,當然應該棒!」

沒想到他來了一句:「嗯哼,我又不是你的兒子。(意思是你嘚瑟的哪門子勁?)」

我不解地問:「我是你爸爸啊?怎麼就不是我的兒子了呢?」

他好像是在耐心解釋:「我是喊你爸爸,但我不是你生的啊,我只是媽媽的兒子。」

我急了,慌不擇言:「沒有我,你媽媽怎麼能生你出來呢?」

他大聲的理直氣壯的說:「哼哼,你以為自己是醫生?是醫生幫媽媽生下我的!」

在座的無不捧腹大笑,說:「那以後你就喊醫生做爸爸了!」

「那怎麼樣才可以生孩子呢?」兒子又問。

「兩個人結婚了,就可以生孩子了。」我敷衍道。

「那xxx結婚了,怎麼沒生孩子呢?」他又問。

「那是他們不想生唄。」我隨便回答。

「哦!如果要孩子,就在心裏一想,肚子里就有了一個,再用力吃飯,把肚子吃大了,就可以生孩子了。」依照我的回答,再加自己的想像,他「合理」推論着。

大家再次忍俊不禁!

本文作者稻田明月授權新集舊事發佈#2022生機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