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軍戰紀(3):浴血禹王山

1938年4月底 ,仲春時節,往年的這個時候,田野里應當忙碌着澆水追肥的農人,割草摘菜的婦孺。然而,連天的戰火早將居民們逐出了家園,只剩下一片拋荒的麥地,滿地烏黑的春泥。

傍晚一過,戰火就燒紅了夜空,爆炸的亮光中,不時閃現出着士兵們搏殺的身影。時間已經來到27日,戰線從陳瓦房、五聖堂到如今的火石埠、蒲汪,在60軍官兵的頑強阻擊下,日軍在整整六天中只向南推進了五六千米。

抬着法制哈奇開斯M1930式高射機槍行軍的滇軍士兵,M1930和M1914式重機槍是抗戰早期滇軍的支柱火力

但在頭一天晚上,對形勢仍舊樂觀的五戰區司令部下達了全線反擊的命令,這顯然是想複製半個月前台兒庄大捷的奇蹟。但此時的戰況和半個月前完全相反,日軍部隊逐漸集結,而國軍反而已經師老兵疲。離開既設陣地,與優勢敵軍決戰於平原,這次反擊的結果也就可想而知。在日軍隨後的反攻中,雖然戰線西側的東庄伏擊戰大有斬獲,但東側的蒲汪一線丟失,敵軍進佔戴庄、湖山。整條戰線的東半段忽然塌陷下去。守軍多次反攻,然均告失敗,在27日那個炮火染紅的的夜晚,182師1078團團長董文英(昭通人,家住昭通福祿街)在混戰中陣亡於湖山,年36歲。幾小時後,繼任的副團長陳浩如(貴州興義人,家住昆明市拓東路58號)也犧牲在一場肉搏之中。

站穩腳跟後的日軍突然發現,台兒庄其實並不是切斷鐵路線並渡過運河直達徐州的唯一途徑。原先處於戰線的最里側,而現在已經完全暴露在其兵鋒之下的禹王山,同樣可以達到目的。守軍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火速將在之前的作戰中駐守於台兒庄,因而損失最小的184師調到禹王山駐防。

禹王山,位於台兒庄東南十餘里,京杭運河北岸,山後有便橋可渡過運河,過河后里許就是車輻山火車站,而與徐州之間也不過一百多塊的打車錢而已。但是,這個地方雖然重要,但並不險要。


遠眺禹王山

2015年6月14日晨,我西出戴庄,向禹王山方向走去。當遠遠看到這座「山」時,不禁長嘆。海拔只有區區164米的這個小山頭,雖然在一馬平川的蘇北大地上算是鶴立雞群,但對於一場阻擊戰而言,不過聊勝於無罷了。

1938年4月27日晨,中日兩軍前鋒幾乎同時到達禹王山,當滇軍爬上山頂時,日軍已在北坡構築了簡易陣地並向山頂前進。眼看滇軍士兵源源不斷從山頂稜線上出現,日軍遂施放毒氣以圖阻止滇軍的進攻。然而,此時風向突變,滾滾濃煙向日軍一方翻騰而去,日軍隊伍一片混亂。籍此良機,184師師長張沖(彝族瀘西縣人,幼年時曾有數面之緣)果斷下令全師出擊,一舉殲滅禹王山北坡之日軍前鋒,並乘勝向山下正在集結的日軍主力發起逆襲。

此時正朝陽如血,兩軍在山下的麥田中轟然相撞,這是一場沒有掩體,沒有陣地,甚至沒有統一指揮的古典式步兵混戰。雙方士兵用最原始的方式剝奪着對手的生命,子彈、手榴彈、刺刀、緬刀工兵鏟,甚至拳頭和牙齒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短短一個上午,麥田之中,流血有聲,而日軍終於被擊退。

不及休整,184師所部回到禹王山,迅速利用戰區調撥的2萬條麻袋,在岩石破碎並不利於挖掘的禹王山東、南、西三面修築工事,勉強搭起了三道防線。

禹王山戰鬥中犧牲的烈士登記表

這位原籍昭通的184師無名烈士就在27日犧牲在禹王山的戰鬥之中,他的犧牲和埋葬地點是山頭村。這個村子位於禹王山的西南側,也就是戰線的後方,村子旁邊就是運河橋。這裡可能是184師的一個後方包紮所,這位烈士被炮彈炸傷後,在這裡死去,並就地埋葬。

劉金髮,另一名陣亡在禹王山的戰士

這張圖片是一張完整的陣亡士兵登記表,這個並非我的藏品,實在是超出購買能力了。這張表同樣由184師在1938年9月15日填寫,其中顯示,來自彌勒縣的劉金髮烈士,也在4月27日這一天由於頭部中彈犧牲,時年26歲。

28日起,全軍以禹王山,以及東側的西黃石山為支撐,重新建立起防線。禹王山阻擊戰正式開打。

29日白天,日軍集中主力大舉來攻,而守軍與日軍展開了抗戰中少見的炮戰,敵方炮群得到了極大的牽制。日軍坦克也在新抵達戰場的戰防炮直瞄射擊下損失慘重。戰鬥被拉回到一個相對均衡的水平上,雙方步兵在各處塹壕中來回爭奪,一日之間陣地易手數次,而日軍最終未能得手。

禹王山上修築工事的滇軍士兵

30日,敵軍在一次夜襲中攻佔山頂,我軍數次反攻未能成功,雙方在山頂稜線兩側形成對峙,而禹王山以東各處則仍舊激戰不休。直至5月3日,日軍在近半個月未能取得重大進展的情況下,不再試圖攻破禹王山防線,其主力紛紛向東、西兩側調動,計劃從魯西、蘇皖北一帶對徐州進行大迂迴。在當面之敵的數量降低到不足一萬人的情況下,禹王山戰線得以穩定。

5月4日,為拔除日軍的前進據點,60軍與西翼的湯恩伯部約定反攻戴庄、湖山一線。進攻發起後而友軍未至,日軍遂得以集中兵力大肆反攻,在前期戰役中本已殘破的182師蒙受重大損失。

5月1日之後,禹王山上的戰鬥雖然趨於穩定,但並不意味着戰鬥就變得容易。尤其是在日軍主力撤走之前,大概是為了最後做一次嘗試的緣故,其攻勢尤為猛烈。舉個例子,根據當時據守山頂的184師1083團3營3連連長李佐(這也是我熟悉的一位長輩)回憶,5月7日晨,日軍以大量炮火集中轟擊山頂陣地,稜線上的掩體全部摧毀,士兵傷亡嚴重,倖存者甚至只能將自己同袍的屍體作為掩體向進攻的敵人射擊,一日之間,戰鬥、休息、吃飯都在屍堆中完成。而在整個戰鬥中,禹王山的海拔生生被炮火削低了兩米。數十年後,當我拜訪禹王山時,山頂細碎的礫石仍歷歷在目。

禹王山腰,當年用作掩體的石塊

至五月中旬,日軍對徐州的大包圍已經形成,包圍圈內60萬國軍面臨滅頂之災。在日軍包圍圈完全合攏之前,各路國軍奉命向西、南兩面突圍。而60軍在禹王山的阻擊,使正北面的日軍遲遲無法合圍,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掩護大部隊突圍的作用。5月14日,60軍收到五戰區長官部在完成掩護任務後可相機撤退的命令。18日,全軍撤至運河以南,19日撤至徐州,是整個戰區中最晚撤退的一支部隊。

此後,經過十餘天的突圍作戰,6月1日,全軍到達河南漯河,結束了在徐州會戰中悲壯的戰鬥歷程。

自4月22日至5月18日,60軍在台兒庄以東與日軍苦戰27天,其參戰人員35123人,傷亡高達18844人。團以上軍官中,旅長陣亡一人,重傷一人,團長戰死四人,重傷三人。戰前的12個團,最終只能縮編為5個團。

下圖,禹王山鳥瞰,圖中可見左側的山頭村,山頂處現已建起禹王山阻擊戰紀念館。

至於在此戰中日軍的傷亡,有人認為在60軍當面一直只有三個大隊約三四千人的日軍,其中的傷亡不到1000,與滇軍的交換比大約是19:1,這幾乎是義和團八國聯軍作戰時的交換比了。事實上,在戰役後期的5月13日,日軍主力撤走之後,禹王山對面確實只有三個大隊的日軍。但日軍在整個魯南戰場上曾最多投入了第5、10、105三個師團,以及第4、16、114師團一部,總兵力約12萬人。由下圖可見,魯南戰場大致可分為台兒庄、連防山和展庄三處。即使不看戰史,只要看代表日軍的空心箭頭數量便可知道,戰線最西側的台兒庄乃是日軍的主攻方向。就算只用一半兵力打主攻,台兒庄60軍當面的日軍數量也有6萬之眾,為60軍參戰兵力的一倍。不到1000的傷亡就使6萬日軍主力在台兒庄以東不到20公里的戰線上被阻擋近一個月,這是同時侮辱了滇軍和日軍啊........

也有滇軍的狂熱粉絲考證,60軍在整個作戰中殲滅日軍18000人,交換比大約1:1。這個又有些矯枉過正,把整個魯南戰場上的殲敵數量都據為己有了。我個人猜測,日軍在此次與60軍的作戰中,傷亡應在5000-8000之間,交換比2:1左右。抗戰初期,能夠精銳的日軍甲種師團主力打出這樣的交換比,在當時的中國軍隊中,已經算是奇蹟了。

也正因此,4月27日,蔣介石通令嘉獎全軍,電報稱"台兒庄盧軍長,貴部英勇奮鬥,嘉慰良深,查敵之苦困,較我尤甚,盼鼓舞所部,繼續努力,壓倒倭寇,以示國威。"

魯南軍團司令官孫連仲4月29日致電盧漢:」貴軍此次在台兒庄附近集中之際,倉卒遭遇敵之主力於大平原中,以血肉之軀,與敵機械化部隊艱苦奮戰,前仆後繼,鏖戰八晝夜,初不以傷亡慘重稍形氣餒,不惟使台兒庄固如磐石,仰且使抗戰大局轉危為安。忠勇奮發,是資楷模!「

本人自藏60軍民國二十七年(1938)證章


2015年6月13日,我走到戴庄鎮外,在那條綠樹成蔭的路邊,我看到了青岡山,這個小小的山包如今是一處公墓,不允許隨意靠近。

我久久佇立,打量着青岡山,以及相連的蠍子山、小封山等幾座小山頭。如前文所述,在1938年的4月27日,日軍佔領戴庄、湖山時,守軍為了奪回陣地,在這幾處山頭曾與日軍連夜鏖戰;而5月4日,182師再次反攻此地時,又由於友軍失機不至而損失慘重。幾次大戰下來,當年的幾處小山丘上,滇中子弟遺屍累累。

據地方志記載,1995年,為了紀念抗戰勝利50周年,邳州當地政府曾在當年的戰場所在地做了一些調查和訪談。戴庄鄉的楊景長、張鳳坡、譚萬宗等幾位當時80多歲的老人曾目睹了青岡山戰後的戰場景象。他們回憶道,戰後蠍子山約1000平方米的山坡上,手榴彈的木柄、彈蓋覆蓋了地表厚厚一層,中方犧牲的軍隊大部分只穿上下內衣(這顯然是敢死隊的打扮)。楊景長老人發現一名死者兩手仍緊緊握着上了刺刀的步槍,刺刀上仍有血跡。他從他的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上面寫着:「生在雲南,死在山東。」楊景長返回時遇到了譚中河,兩人順路數了數中方屍體,從大山口數到柳樹行,一千多米的溝里溝邊,共有4100多具屍體。

而我眼前的青岡山山腰上,當時也曾躺滿了頭全部朝山頂方向的滇軍士兵屍體。從山頂到我拍照時所站立的國道邊,滇軍遺體不下千具。戰後回到家鄉的村民們無力將如此大量的遺體一一埋葬,只能成堆的葬在山腰上、水塘中。夏季一場大雨,往往屍骨暴露;低洼之處,洪水衝下的白骨堆積,驚心動魄。

當日下午,在禹王山北麓上,面對着濤濤運河,眺望着陳瓦房、五聖堂、蒲汪、火石埠.....我焚香祭奠,瀝酒為殤,為那些我的鄰居們,送上一點點遲到的供奉。78年之後,將《60軍軍歌》重新在禹王山上唱響:

我們來自雲南起義偉大的地方,

走過了崇山峻岭,

開到抗日的戰場,

弟兄們用血肉爭取民族的解放,

發揚我們護國靖國的榮光,

不能任敵人橫行在我們的國土,

不能任敵機在我們領空翱翔。

雲南是六十軍的故鄉,

我們是保衛中華的武裝。

雲南是六十軍的故鄉,

我們是保衛中華的武裝。

後記

1938年7月,60軍在經過短暫休整後,加入武漢會戰,隨後參與了南昌會戰第一次長沙會戰。1940年9月,日軍佔領越南,為防禦日軍可能從越南方向發起的進攻,60軍奉調回滇,在開遠紅河普洱一帶布防。其間還抽空參加了第二次長沙會戰。1945年8月,60軍進入越南,在河內接受日軍投降。

此外,抗戰中的滇軍並非只有60軍一支。與60軍裝備相當,但成軍時間較晚的58軍(軍長孫渡,繼任魯道源),於1938年10月編練成軍,出滇抗戰。

該軍與60軍配合,先後參與武漢會戰(1938年)、南昌會戰(1939年)。60軍回滇後,58軍繼續戰鬥在湘贛一帶,參與了第二、三次長沙會戰長衡會戰等。其中在1942年二次長沙會戰期間,該軍在長沙郊外影珠山大破敵軍,殲敵千餘,一時傳為佳話,當時甚至為此拍攝了電影。1943年11月,58軍收復常德,是抗戰中為數不多的光復大城市的戰例。更鮮為人知的是,1944年底,日軍一個加強聯隊約5000人由贛江西岸南下,攻擊遂川的盟軍機場。而58軍在井岡山黃洋界茨坪等如今著名的紅色旅遊景點附近層層伏擊,幾乎將該部日軍殲滅殆盡。

1945年8月,58軍被指定為受降代表,負責華中地區武漢至九江間日軍的受降。9月14日,華中日軍在南昌向魯道源軍長投降。58軍據說是抗戰中少數殲敵人數超過自身人數的部隊,戰鬥力可謂強悍。

還有一支更晚編成的新三軍,是在60軍184師和58軍新12師的基礎上編成,曾參與1939年冬季攻勢作戰和第二、第三次長沙會戰浙贛會戰鄂西會戰常德會戰等。該軍長期在江西南昌、高安一帶作戰,如今其地尚有公墓存焉。抗戰結束後該軍被撤編。

江西高安老虎山,陸軍新編十二師第三次長沙會戰高奉戰役陣亡烈士墓,葬有烈士673人。新12師為新3軍主力

自藏新三軍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證章

另外,還有國軍第三軍,或稱之為老三軍者。乃是廣州革命政府時期就從雲南入粵,協助孫中山建立政權的部隊,軍長朱培德。該軍曾參與了北伐戰爭,後來雖然歸入了中央軍系統,但習慣上也被認為是滇軍的一部分。抗戰開始後,該部隊一直在華北一帶作戰,曾十餘次擊敗日軍,素有威名。1941年中條山戰役中,上將軍長唐淮源(玉溪江川人)身陷重圍,彈盡糧絕,為不當俘虜而舉槍自盡,壯烈殉國。次日,代理軍長兼12師師長寸性奇(騰衝人)在身負重傷後,為避免拖累隊伍而拔劍自刎。一年後的1942年,滇西失陷,日寇佔領騰衝,寸性奇的父親,88歲高齡的寸大進悲憤交加,於是坐在一棵被雷電擊斷的千年古杉樹下,絕食七天自盡明志......

中條山戰後,該軍重建,並逐步成長為一支主力部隊。1947年,第三軍在清風店戰役中被全殲。

滇軍的抗戰歷史,就簡要介紹至此。平心而論,滇軍算不得國軍隊伍中最能打的部隊,但這支由很多漢話都未必說得明白的彝族、白族納西族戰士所組成的軍隊,這支被日軍稱為」猴子軍「」蠻子軍「「鐵軍」的軍隊,確也在抗戰史上留下了獨特而光輝的印記。

手持法制勒貝爾1816步槍的滇軍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