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1985年深秋的晨霧,像裹屍布似的纏繞着者陰山。望遠鏡里,普勞村外新翻的黃土格外扎眼——那幫兔崽子又在埋地雷了。作為第九偵察大隊參謀長,我的指甲縫裡還殘留着前夜繪製沙盤的黏土,軍用水壺里的濃茶早已冷透。
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結束後,敵人不甘心失敗,在我軍撤退後開始頻頻派出小股部隊偷偷佔領高地,侵襲我邊境百姓,從1981年開始,我軍果然出擊,收復了大大小小一眾高地,重創了越軍。
再次遭遇失敗的越軍,轉換了思路,不再調動營以上的兵力,而是抽調人選組成特工部隊,對我前沿陣地,炮兵陣地,部隊營地進行襲擾破壞。
當時我軍還沒有組建正式的特招部隊,於是在軍委號召下,從各軍區抽調骨幹偵察兵組成偵查大隊,分批開赴前線。
我當年擔任過偵察參謀,1985年,我從原建制——邱少雲團調入了第九偵察大隊擔任參謀長。
"參謀長,二排請求前出抵近偵察。"李亞的聲音裹着電台電流聲傳來。這個跟我一樣從邱少雲團調來的排長總讓我想起淬火的鋼刀,帶着一股寧折不彎的勁。我摩挲着胸前的"八一"徽章,彷彿能觸到二十年前老連長教我們潛伏時,扎進掌心的草莖。
我們所在的作戰區域,在老山主戰場以東的者陰山地區,一共有兩支偵察分隊駐守在次,其中一支曾參加過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另外一支來頭更大,全部的偵察人員都來自於一支參加過抗美援朝上甘嶺戰役的英雄部隊。
而我們的敵人,是越軍821特工團,誕生與抗美戰爭期間,擁有着顯赫戰績,在我們到來前,1984年,821特工團曾派出特工偷襲我方雷達陣地,造成了巨大的裝備損失。
敵我雙方都是虎狼之師,那就狹路相逢勇者勝。
山風卷着硝煙味,把觀察哨的偽裝網吹得獵獵作響。突然,南麓523高地騰起驚鳥,緊接着是悶雷似的爆炸聲。我抓起望遠鏡的手背暴起青筋——那不是炮擊,是手榴彈!電台里傳來斷斷續續的呼號:"遭遇敵特工...五人組...交替掩護..."
"命令火力排前出接應!"我扯開領口的風紀扣,脖頸上那道在珍寶島留下的舊傷隱隱作痛。哨所的高射機槍開始怒吼,曳光彈在霧靄中划出血色彈道。透過硝煙,我看見九個黑影正順着山脊蛇形躍進,李亞跑在最後,時不時回身甩出手雷。忽然他踉蹌了一下,我的心猛地揪緊,直到看見他抓起陣亡越軍的鋼盔扣在頭上繼續後撤。
因為我部在戰區展開後,敵人有所察覺,屢次派出小分隊向我方滲透,我部初來乍到,對敵情,地形,民社情都需要充分掌握,雙方在重要地形和重要目標附近,經常會爆發遭遇戰。
當渾身硝煙的李亞衝進掩體時,我注意到他的迷彩褲被荊棘撕成了布條,小腿上凝結的血漬混着紅土。"參謀長,是821團的狼崽子。"他灌下半壺水,從彈袋裡摳出枚刻着越南文的彈殼,"王開富那小子,發現敵人時槍口都快頂到對方鼻尖了。
劇烈的爆炸聲驚動了附近兩個高地的敵人,各種密集的武器射向李亞等人,甚至有兩個班的敵人開始向他們「摸過去」,我立刻派出一個班前出接應,李亞他們交替向越軍投擲了兩輪手榴彈。
我一數,嘿,九個人,一個不少,但是傷了兩個。
安排好後續,我立刻向前線指揮部彙報戰況,軍區的李參謀長說。
「小子,你們碰上敵人特工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特工」
首長告訴我,窮兵黷武的越軍,一般部隊不會發這種迷彩服。
我樂呵呵的回道。
「可惜沒繳到幾條槍,也沒弄個俘虜過來」。
首長哈哈大笑,「別吹了,他們吃了虧,當心報復」
我掛斷電話,立刻回去重新部署了防禦工作。
17天後的深夜,老首長一語成讖,敵人果然出動了,這次的戰場在者陰山東側一公里外,一個叫「上八」的地方。
槍聲炸響時,我正用鉛筆在地圖上標註雷區。60炮的震動讓茶杯里的水面泛起漣漪,我拿起望遠鏡,薛志權和毛守俊在彈雨中躍動的身影,像極了小時候在連環畫上看到的黃繼光,當蒲世明他們跳上岩石壓制火力時,我分明看見越軍子彈在花崗岩上迸出火星,就像年三十的炮仗。
"抓活的!"我對着電台吼出的瞬間,薛志權已經撲倒了那個瘸腿的越南兵。俘虜掙扎時扯掉了他的領章,鮮紅的血珠順着下巴滴在迷彩服上。後來醫療兵說,有顆子彈擦着他喉結飛過,再偏半寸就是條噴濺的血河。
春雷驚醒蟄蟲的時節,者陰山的焦土裡鑽出了野山姜。我們開始習慣在睡夢中保持單手持槍的姿勢,學會用壓縮餅乾就着硝煙下咽。那天在達干後山反伏擊時,新兵小王被彈片削去了半隻耳朵,卻還死死攥着繳獲的SVD狙擊槍。我給他包紮時,小子咧着嘴笑:"參謀長,這可比您說的龐國興當年還帶勁吧?"
我們這代人,無論是指揮員還是士兵,幾乎都沒經歷過戰爭,撤防換防的前一夜,我在523高地是埋下了幾枚彈殼,每個彈殼里都寫了一張紙條,上面是一年來犧牲的戰友名字。
下山時,背囊里那件染血的迷彩服沉甸甸的。
我知道,當和平真正降臨時,這些血跡會化作勳章,這些傷痕會成為年輪。而此刻的者陰山,正把我們的故事刻進它的褶皺,就像界碑上那些永不褪色的紅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