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尹錫悅彈劾案獲韓國最高法院全票通過、其被罷免總統職務兩個月後，2025年6月3日，第21屆韓國總統選舉如期舉行，共同民主黨候選人李在明以49.42%的得票率贏得大選，當選為新任韓國總統。由於本屆大選在總統職位空缺的情況下舉行，李在明的總統任期在大選投票結果議案獲表決通過後隨即開啟。
自2024年年末尹錫悅悍然發動「緊急戒嚴」至今，韓國政壇各界在激烈震蕩中難掩倉皇：因尹錫悅而起的朝野矛盾轉為激烈的「府院之爭」，代總統人選一連三變，執政黨國民力量黨的總統候選人換將風波也鬧得滿城風雨。在緊湊的大選節奏下，各主要政黨在選戰期間的激烈言辭和個人攻擊掩蓋了政策討論，進一步加劇了社會的對立情緒，幾場電視辯論會也未能聚焦政策討論，反而成為陣營攻防和情緒對立的延伸，韓國社會在大選期間展現出了越發尖銳的分裂和對立。
雖然選戰期間每場競選集會都充滿韓國特色，猶如k-pop演出般熱鬧，但在助選歌和應援舞的背景下，關於戒嚴的歷史傷痕和諸多議題的認知裂痕，仍難以在公共討論中求得合力、尋得共鳴。
回望半年之前的「緊急戒嚴」，我們見證過觀念的力量：接受了第六共和國政治洗禮的一代人，抵禦住了野心家的顛覆；而半年之後，在選戰的喧嘩與躁動中，觀念的力量卻被激進駭人的口號、似是而非的信息、刻意擴大的裂痕所煽動。對於李在明和他的政府而言，入主青瓦台意味着將直面比半年之前更複雜的內外挑戰，執政之難遠甚於在野，也遠甚於他不光彩的前任。
如何從善從速施政定策，切實回應選民期待，實現其「團結全體國民」的競選承諾，彌合極化紛亂的世道人心？而李在明競選以來的那些爭議和問題，是否會在新的政權周期中演變為攻守易勢的朝野對壘，復歸朝野揪斗與社會極化「互相成就」的怪圈？這些問題不僅期待政客的答案，也叩問着大選之後的不同立場、不同處境的韓國國民——無論走向「求同存異」，還是復歸「黨同伐異」，都殷鑒未遠。
韓國總統李在明和夫人在韓國首爾的國會議事堂門外向支持者致意（圖：新華社）
李在明的山重水複與柳暗花明
時來天地皆同力。
2022年韓國大選，李在明以不到1%的微弱差距敗給國民力量黨總統候選人尹錫悅，此後艱難蟄伏。即便是2024年重回政壇，又遭逢割喉遇刺的無妄之災，雖然仍保持劍指青瓦台的鬥志，但隨後面對尹錫悅政府接二連三的司法攻訐、眾說紛紜的腐敗指控和爭議不斷的選舉調查，李在明的攻防招架顯得左支右絀，不免給人以倉皇之感，其競逐總統之路波折不斷，更顯得命懸一線。
直到2024年12月3日，尹錫悅發動了緊急戒嚴。
戒嚴當夜，李在明立即在社交媒體上號召國民反對戒嚴、保衛國政。他手持手機直播，一路小跑翻越國會圍牆，進入國會發起投票廢除戒嚴禁令，由此誕生了「直播翻牆」的名場面。這被一些輿論視為一夜之間能推翻尹錫悅戒嚴令的重要原因。
此前檢方針對李在明的調查和多項指控，幾乎使得李在明的大選之路乃至政治生命在劫難逃。而在戒嚴當中的高光表現使得李在明民望大漲。可以說，戒嚴造成的憲法危機給李在明的政治生涯帶來了戲劇性的反轉，為其第三次衝擊總統寶座打開了局面。
一方面，本次大選時間倉促、節奏緊張，依據韓國憲法，要在總統遭彈劾下台的60天內進行大選。參與大選的部分黨派候選人的策略並非爭取選票——大多不過志在達到投票門檻、獲取法定選舉補貼，並在黨內黨外、朝野民間賺得更多曝光，以瞄準即將到來的黨內選舉和下一次總統大選——而李在明自2024年重歸政壇時就「時刻準備着」競選，相對於其他競爭對手有着相當的「先發優勢」。
另一方面，來自老對手尹錫悅的「助力」也為其擴大競選基礎「增色」不少。自發動戒嚴被解除總統權力之後，尹錫悅依然節目不斷：一度嘗試在總統位置上賴着不走，授意手下鷹犬公然對抗司法調查，炮製虛假信息和極右翼口號煽動民眾情緒，還深化了國民力量黨的派系分裂……這些給人觀感極差的行為，也助力李在明在本次大選中收穫了大批韓國中間選民。
人活起伏。此次大選，於李在明大開大合、坎坷跌宕的政治生涯中的確顯得頗為平順。相較於左翼陣營當中那些從第五共和國時期就聲名在外的政治明星，李在明的起點更晚近，也更邊緣。
2005年，李在明加入共同民主黨的前身開放國民黨。並無背景和人脈的他在早期的幾次競選中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直至2010年成功當選京畿道城南市市長。外界評價，李在明的性格既具備鋼鐵般的生存意志，又深諳權變之道，這或源於其出身貧苦、草根逆襲的人生經歷。這種頗具傳奇色彩的敘事極大塑造了公眾對李在明的認知，他也以「草根」身份着力打造自己親和、開明、保護弱勢群體的公眾形象。
此外，李在明善用網絡社媒，在社交媒體與選民保持良好互動。2017年，李在明攜夫人金惠景參加了綜藝《同床異夢2》，展現出政壇人物家庭生活中「小打小鬧」的溫馨側面，在年輕選民群體中圈粉無數，鞏固了自身形象。
際遇也深刻影響了李在明的政策主張和執政風格。在城南市市長、京畿道知事任上，李在明的政治主張多聚焦於調節再分配、保障基本收入、保障住房和福利擴張，這使他吸引了眾多中下層選民，其在處理城南市政府債務、遏制京畿道新冠疫情方面展現了不俗的行政能力。
不過在部分議題上，他特立獨行，不容妥協，展現出草根的執拗和草莽，他的歷次絕食行動讓他頻頻處於風口浪尖：在城南市市長任上，因福利政策與朴槿惠政府意見相左，李在明絕食向中央政府抗議；2023年，為抗議尹錫悅的施政和日本核污水排海行動，李在明連續絕食24天向尹錫悅施壓.……這種頗有左翼民粹色彩的政治形象讓韓國公眾對他的評價兩極分化——尤其是在「後尹錫悅時代」的韓國政治語境中：愛李者視他為進步主義的代言人，甚至喊出了「我們已失去了盧武鉉，不能再失去李在明」的口號；恨李者視他為好鬥的民粹主義者，刻意煽動精英與大眾的對立，叫囂着不切實際的政治綱領。
難得君子豹變。在這次大選中，李在明收斂鋒芒，尤為穩健，儘力走穩中間路線、團結最大多數。2022年大選，李在明主張「全民基本收入」、稅制改革等福利政策，一度被媒體視為「激進左翼」。而本次大選他站穩溫和派的立場，在競選初期甚至聲稱共同民主黨不是一個「進步主義政黨」，而是「重視增長的中道保守」政黨。
李在明的競選過程也追求「左右逢源」：一面在競選政綱中承諾要保障外賣配送人員保險、立法限制企業罷工索賠，一面又與李在鎔等財閥巨頭友好會談。在外交問題上，對中韓關係的表態也表現出了務實的外交作風。
在競選中，李在明向選民反覆強調「比子彈更有力的是選舉」、「阻止國家危機重演」，這一訴求在渴望政權更迭的選民中引起強烈共鳴。歷經半年多來的政治混亂，韓國從廟堂到民間掐成一團，亟待和解。由此，推進選舉本身，成為朝野民間就擺脫困境所能達成的基本共識——再怎麼分裂和對立，也要儘快選出一個能運行的政府，才能達成共識，尋求改變。
2025年5月29日，一名女子在韓國仁川國際機場出發區的投票站投票（圖：新華社）
選戰內外，誰主沉浮
據統計，本次大選最終投票率高達79.4%，創下自1997年第15屆總統選舉（80.7%）以來的最高紀錄，高投票率直觀反映了韓國社會求新求變的強烈訴求，也揭示了選舉基礎所發生的悄然變化。
縱觀韓國選舉史，對於進步派總統候選人而言，首都圈（京畿道、首爾、仁川等地）是決定選戰勝負的「必爭之地」。2022年李在明雖拿下了仁川和京畿道，卻在首爾憾負尹錫悅30萬票。而在本次大選中，李在明在首都圈取得了全面勝利，不僅在仁川和京畿道遙遙領先，更在首爾贏了國民力量黨候選人金文洙36萬票，合計在首都圈贏了195萬票，可以說此次勝選，主要贏在了首都圈。
在韓國傳統的選舉政治版圖中，湖南地區（包含全羅南道、全羅北道和光州等）常被視為進步派的大本營，嶺南地區（慶尚北道、慶尚南道、釜山、大邱、蔚山等地）則被視為保守派的基本盤。
從本次大選的提前投票率來看，也可以窺見不同的選民情緒：湖南地區選民投票情緒高漲，全羅南道、全羅北道、光州等「進步派票倉」都保持過半數的提前投票率。從同一統計口徑來看，嶺南地區的提前投票率較為低迷，反映了保守派選民對大選的某種冷淡情緒——不過保守派陣營並未一敗塗地，最終收穫了41.15%的選票，維持與共同民主黨僅8%左右的差距，他們的基本盤依然穩固。
但基本盤的穩固，無法為失誤和錯誤辯護，遑論遮羞。
保守派的國民力量黨自「緊急戒嚴」事件後便深陷內部分裂，背負前總統尹錫悅執政期間的諸多負面遺產，使其在此次大選中起步即處劣勢，多個黨內危機陸續曝光，導致初期民調明顯落後。
在尹錫悅彈劾風波中，前總統朴槿惠於2025年3月初高調回歸政壇，試圖以自身政治影響力穩定保守陣營。她會見了黨內高層，公開呼籲團結並聲援尹錫悅，強調國民力量黨應齊心協力應對政局動蕩。然而，這一「救火式」干預未能如願消除裂痕。隨着前黨首韓東勛在與尹錫悅決裂後辭職出走，進一步加劇了黨內動蕩。
朴槿惠的出面非但未能扭轉局勢，反而凸顯了保守陣營內部缺乏有效整合及應對危機的能力。隨着憲法法院罷免尹錫悅，韓國政治轉型以來保守派已經貢獻了兩位被彈劾下台的總統，公信力和政治聲譽又遭重創。
而在韓國總統候選人登記前夕，執政黨國民力量黨曝出「換將」鬧劇，導致黨內矛盾公開化。2025年5月3日，金文洙在國民力量黨黨內初選中勝出。然而，在與韓德洙圍繞「候選人整合」的磋商破裂後。國民力量黨高層利令智昏，搞出「迷之操作」：於凌晨兩點半突發通告，宣布取消金文洙的候選人資格，並在僅一小時內開放新的報名通道。唯一做好準備的韓德洙隨即於凌晨3點20分完成入黨手續，並於4點40分成為唯一遞交申請的黨內候選人。吃相殊為不雅。
從黨內初選到大選日前，金文洙陣營因對尹錫悅的曖昧態度而飽受批評，選情一直不被外界看好。直至選前金文洙仍聲稱，選情已悄然生變，局勢有望反轉。同時為扭轉不利局面，國民力量黨曾試圖與同屬保守陣營的改革新黨候選人李俊錫實現聯合，但李俊錫方面堅決抵制，還扔下一句話：「國民力量黨的議員們都很清楚，金文洙無法擊敗李在明。」
2025年5月11日，韓國果川，韓國國民力量黨總統候選人金文洙完成候選人登記後講話（圖：新華社）
選戰眾生相：喧嘩與躁動
人心似水，民動如煙。政治學者李普塞特和羅坎認為，政黨政治必定是某種社會分裂的反映。
韓國的社會分裂根植於冷戰以來朝鮮半島的特殊歷史——軍政府的鐵腕統治及其治下的經濟騰飛，為如今的保守陣營奠基；而長期對抗軍政府的經歷，通過社會抗爭與街頭政治推動政治轉型的功績，形成了如今進步陣營的權力基礎。在實現政治轉型的第六共和國時代，韓國政治長期搖擺於左翼和右翼之間，在對立中保持平衡——直到尹錫悅執政後，天平明顯地向右翼傾斜。
尹錫悅的戒嚴與彈劾風波，為韓國左右陣營創造了新的分裂維度，放大了政治極化。受此影響，被煽動的對立情緒、被動員的不同選民，為本次倉促的大選平添了匪夷所思的「咄咄怪事」：基於政治分歧的怨懟，左右陣營及其支持者形成了某種「身份政治」，視對手如洪水猛獸，政治極化加劇，社會分裂更嚴重。極右翼活躍在選戰前線，甚至效仿特朗普的maga支持者，同樣打出了「stop the steal（制止權力竊取）」的政治口號。
此外，社交媒體也是重要的戰場。右翼youtuber也成為尹錫悅最有力的捍衛群體之一，他們鼓動暴力，指控2024年國會選舉存在 "系統性舞弊"，大肆宣揚韓國的選舉結果已不再可信的極端論調。
同時，他們炮製大量假新聞，造謠對手為 "親中媚朝勢力"，以至於熟悉社媒手段的李在明也抱怨，「如果我沒有通過社交媒體與國民直接溝通，我還能活下來嗎？在媒體的歪曲報道和虛假信息面前，我早就被粉碎成渣了。」這些極右翼視頻獲得了極高的點擊率，據韓國信息通信研究院的數據，該類視頻在35歲以下保守派選民中的滲透率高達78%，視頻評論區中的極端論調連篇累牘。
分裂和對立也直接影響了大選秩序。大選日當天，韓國多地投票站傳出混亂狀況。僅首爾一地，警方就接獲超過80起與投票相關的報警電話。根據韓國警察廳通報，截至當日下午5時，全國累計接警達614起，內容涉及暴力衝突、秩序干擾和選務糾紛，為本已高度緊張的投票日再添陰影。
2025年5月27日，韓國首爾，警察在李在明競選活動場地附近巡查（圖：新華社）
韓國興盛的粉絲文化也高度滲透了政治運作。政治人物的支持者開始模仿娛樂圈粉絲的行動邏輯和情感投入方式，組建「應援團」為政治「愛豆」提供支持。這些粉絲依託社交媒體和網絡平台，大規模地「轉評贊」支持內容，還會有組織地「出征」，對任何批評其政治偶像的聲音進行圍攻和抹黑。甚至有人主動編造虛假信息、煽動言語暴力，將網絡空間變成另一個戰場。
政治泛娛樂化的時候，娛樂也會泛政治化。臨近大選日的5月27日，韓國偶像團體aespa成員karina（柳智敏）在其社媒賬號分享了一張個人旅遊照。照片中，柳志敏穿着印有紅色「2」字樣的夾克，搭配紅色玫瑰的表情符號。而國民力量黨的代表色和金文洙的競選編號恰好為紅色和數字2，此舉被質疑有政治暗示，招致廣泛批評。
在此情形下，許多韓國「愛豆」為避嫌而謹言慎行：張元英將穿着藍色字樣衣服的照片修成黑白，以避免過度解讀。女團nmixx成員bae在直播中習慣性做出比耶手勢後，驚慌發覺「不行！不能比v！」，一同直播的雪允隨即用手勢比出1到5所有數字，被贊「緊急避險」。
選戰之後，等待和希望
過去兩年里，李在明被刀捅過、被打過、絕食進過醫院，官司纏身，還曾在首爾的冬夜裡狂奔了一里地，經歷可謂跌宕起伏。
但當下的韓國，顯然已承受不起一個太過有戲劇性的總統和政治。在勝選講話中，李在明表示「要團結國民，當前最明確的任務是復蘇經濟、恢復民生」。選舉之前，李在明許下了一份內政外交的宏大願景——包括推進憲政改革；實施更具戰略性的經濟外交，提升國際地位；同時提出加快培育高科技與新興產業，穩固出口鏈條，應對全球產業變化。當選首日，李在明宣布要重回青瓦台辦公，展現了以積極有力的施政對抗「青瓦台魔咒」的信心，以強勢姿態開始任期。
李在明確實有強勢的資本，當前共同民主黨在國會佔據半數以上席位，韓國政壇時隔12年再次出現「朝大野小」局面，這為他提供了主導政局的基礎。這也是韓國政治轉型以來，首個進步派總統能夠以如此強勢姿態開始任期。此前領導韓國的三位進步派總統，任期之初的所屬政黨都在立法機構中佔少數。
姿態強勢並不意味着執政之路儘是坦途，也不意味着社會困境能得到即刻紓解。李在明競選時所應允的、民眾所期許的每一項政策措施，不僅要在經濟下行、財政吃緊的現實中找到落點，還需穿越立法博弈的阻力和輿論風暴的層層干擾。
對於李在明政府而言，民眾保持耐心的時間窗口非常狹窄。就職初期的百日，將成為決定信任走向的關鍵分水嶺——若能拿出有力舉措、安撫民眾情緒，五年任期或許還能平安度過；倘若動作遲緩、政策落空，等待他的將是保守派陣營迅速集結的反撲。
對李在明時代的韓國而言，要走出「後尹錫悅時代」的陰影，矛盾的主客體或許不僅是國會內外、朝野政黨的攻訐，更是這個焦躁又對立的社會本身，這是改革的出發點，也是改革的落腳點。如何彌合裂痕、凝聚共識，再爭取往前走兩步，考驗着大選之後韓國的耐心、信心與決心。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張傲
責編 李屾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