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30日，緬甸曼德勒天空公寓，民眾在救援現場期待被困人員被救出的消息。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 攝
一個男人躺在地上，右腋窩與左腿上有血跡，身上裹着一塊被單模樣的布。
緬甸地震次日，2025年3月29日晚上，雲南人熊敏（化名）從一則視頻中辨認出，那是她的弟弟熊佳鑫。
熊佳鑫是玉石商人，3月20日來到緬甸曼德勒做生意，住在毗鄰玉石市場的溫斯達（winstar）酒店。7.9級大地震發生後，他與這座以華商聚集著稱的酒店一道隕落。
4月1日，緬甸全國為地震遇難者默哀一分鐘；緬甸領導人敏昂萊在電視講話中表示，截至當天，死亡人數升至2719人。另據中國駐緬甸使館消息，截至當地時間3月31日17時，地震已造成3名中國公民遇難、14人受傷。
曼德勒市是緬甸華人華僑最多的城市，也是此次地震的重災區。溫斯達酒店、長城飯店、天空公寓（sky villa）……這些華人華僑熟悉的樓宇，如今已成烈日下的廢墟。斷壁殘垣之間，生還與救援、悲傷與離別，還在不斷上演。
長城飯店
「吳士發，華人男性，（身高）165左右，3月28日地震第一天被困在曼德勒長城飯店吧台位置，目前還未營救出來……酒店的位置還是能檢測到生命體征，請求各位朋友幫忙聯繫救援隊救援長城飯店。」
3月31日，在華人華僑組建的數個震後救援、互助群中，一則求助信息被反覆傳遞。求助者是吳士發的侄女。
震後的長城飯店，曾經傳出過好消息。它位於曼德勒市區中心，是一座紅色建築，震後如同被刀劈一般裂為兩半，「切口」光滑平整：一半已然垮塌成不規則形狀，如同斜躺的人，另一半勉強站立。來自中國的救援隊伍到達曼德勒後，曾在此處開展救援。
緬甸時間3月30日15點15分，深圳公益救援隊搜救2組通過偵檢搜索，在長城飯店1樓發現1名倖存者。由於現場環境複雜，其需要技術救援，深圳公益救援隊隨後協同中國救援隊等現場救援力量開展救援。3月31日0點41分，救援隊伍成功營救出一名遭埋壓近60小時、懷孕3個月的孕婦。
當地時間3月31日0點40分，中國救援隊在長城飯店搜救出一名被困近60小時的女性。應急管理部供圖
尋人、求救、運送物資……互助群里的信息每幾分鐘就有更新，但有時真假難辨。截至發稿，還沒有吳士發的確切消息。
侄女最後一次與吳士發聯繫是3月25日，她想買一塊首飾，讓叔叔幫忙選。她特意詢問，東西是否選好了。「他說選好了，怎麼可能會忘？等這邊發貨就給你發過去了。」
39歲的吳士發是安徽人，家中排行老四，多年來在廣東、上海等地做巴士司機。大約兩年前，他轉行做玉石生意。
吳蒙（化名）是吳士發的發小，也是他玉石生意的合伙人。他記得，吳士發一頭扎進玉石圈後，開始在雲南、緬甸兩地奔波，簽證每下來一次，吳士發就會在緬甸待兩個月左右，一年要跑個兩三回。
在緬甸，吳士發常去曼德勒。吳蒙說，他們此前住過溫斯達酒店。後來，因團隊里赴緬人數增加，於是改住長城飯店，那裡的房間更寬敞，能住下更多人。在吳蒙的印象里，長城飯店有7層，在當地算是中等檔次的酒店，條件設施都還不錯。如按月住，房費每月約3000元人民幣。
吳蒙說，在曼德勒，吳士發會去玉石市場收購玉石，此外還兼着發貨與抖音直播銷售玉石的活兒。「反正公司和自己手頭上的事，他都會操心的。」
「這個東西好好做，賺點錢，落葉歸根養老。」這幾年，玉石直播行業競爭激烈，一年進賬十來萬元。吳蒙說，吳士發目前單身，「如果存夠了錢，他找個女朋友，肯定要結婚生子的。」
2025年3月初，吳士發先發小一步抵達曼德勒，住在長城飯店3樓。震前，他還在1樓大廳里給同鄉拍過視頻。吳蒙原打算3月28日下午從雲南芒市出發前往曼德勒，地震打亂了一切安排，也中斷了他與吳士發的聯繫。
溫斯達酒店
熊佳鑫是在溫斯達酒店罹難的。3月30日，南方周末記者抵達溫斯達酒店附近時，它已經損毀得不成樣子。
按照數位酒店住客的說法，它由3棟樓拼接而成。震後，從酒店正面來看，最右側的一棟樓已經化為由水泥、窗框、磚頭組成的廢墟，只能從一塊白色招牌分辨出，它曾是酒店的一部分；中間與左側樓棟有破損，未徹底倒塌。
一位住客回憶了地震時的情景：彼時，他正在右側樓棟6樓走廊里，感受到搖晃，拚命向中間的樓棟跑，因為右側樓棟沒有樓梯。
樓體搖晃得厲害，衝進中間樓棟的樓梯間後，他跑到了3樓，一度跑不動，扶着柱子保持平衡，幾秒鐘後再次向下跑，成功衝出酒店。出來後，他留意到，右側樓棟已經傾斜得厲害。「（樓）斜了有幾分鐘都還沒倒……好多人在上面，找不到逃生的樓梯，全部都堵住了，只能在那裡乾等着。」
幾分鐘後，又是一輪地震，右側樓棟徹底坍塌，「房子全部碎了，碎得像土渣一樣。」
綜合多家媒體的報道，3月28日，有救援力量從溫斯達酒店的廢墟中救出了數名被困者。此後，又有多支救援隊伍到達溫斯達。3月29日晚上，有救援隊伍對溫斯達進行了探測，沒有發現生命跡象；3月31日，先後有3支隊伍進行搜救。
按照一位住客對封面新聞的說法，3月31日上午，一度有救援隊在溫斯達的廢墟里發現了生命跡象。他讓附近飯店的老闆娘煮好粥，人一救出來，就餵給他喝。然而，粥還沒煮好，生命跡象就消失了。
2025年3月30日，緬甸曼德勒，地震中倒塌的溫斯達酒店。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 攝
如今的溫斯達，充滿死亡的氣息。但玉石商人們還記得，在動蕩的異國他鄉，它提供了一種以低廉成本討生活的可能性。
從2023年4月到2024年6月，雲南玉石商人王友文（化名）住在溫斯達。他如此描述這座酒店的構造：有三棟樓，中間樓棟的一層是接待大廳，最右側樓棟的一層是架空層，可以停摩托車。整體看起來，酒店有7層，但實際上只有5層，最上面兩層是用彩鋼瓦一類的材料額外加蓋的。
在王友文看來，溫斯達酒店內房間的設施與裝修，與國內每晚房費100元左右的賓館差不多。房間面積不大，有的不到10平方米。總體來說，它在曼德勒屬於中下檔次的酒店。
即便如此，王友文還是選擇住下，說服他的理由有很多。在曼德勒時，他時常去知名翡翠交易市場——角灣市場收購玉石，之後轉手賣給當地的收貨人，或發回國內販賣。買賣結束，王友文就打上一輛三輪車，只需4-5分鐘就能回到溫斯達，頗為便捷。
與其他毗鄰市場的酒店相比，溫斯達的優勢是價格便宜。王友文剛到曼德勒時，一個月的住店費用只要2000元左右。雖然後來上漲不少，但比起鄰近地段檔次更高的酒店，一個月也能省上千元。
在曼德勒的一年裡，王友文也換過酒店，但居住一段時間後，發現電力供應不穩定，他又回到了溫斯達。據他觀察，受電網供電不穩影響，當地一些酒店存在電力問題。而溫斯達備着柴油發電機，一旦電網供電中斷，4-5分鐘後，發電機就能頂上。一天下來，這樣的切換能達到10次之多。
在他的印象里，溫斯達的住客有80%-90%都是中國人，其中玉石商人更是為數不少。王友文很少與他們接觸，但有着相似的作息時間——早上6-7點就去角灣市場張羅收貨，下午2點多回酒店休息。
地震發生在中午，熊佳鑫正在溫斯達酒店6層的餐廳。
2025年是熊佳鑫的本命年。熊敏說，弟弟去年就嚷嚷不想再跑緬甸，但還是在3月來到曼德勒。這個36歲的中年人有年幼的兒女，身上擔子不輕。
熊佳鑫大學時學習礦物工程專業，2017年開始從事玉石相關行業，最初在雲南芒市與瑞麗賣玉石。疫情後，生意不理想，收的貨也不好，熊佳鑫決定去緬甸。
他組建了一個微信客戶群，在裏面發收來的貨品信息。一位客戶回憶，2025年3月19日，熊佳鑫發了一條公告，稱此前幫兩人出售蛋面，但價格、質量都不符合他的標準，他公開道歉，表示將終止幫兩人賣貨。他還提到，次日就會前往曼德勒；他不願做一鎚子買賣，希望「細水長流」。
這位客戶看到過一段地震後溫斯達酒店裡拍攝的視頻，其中有熊佳鑫的身影。「其他人都空手，就他背着包，包里就是貨，那麼危急的時刻他還能拽上貨。」那天中午，熊佳鑫發了群公告，說下午發貨。「他非常有責任心，關鍵時刻會保護好大家的財產安全的。」
天空公寓
明陽是有中國血統的緬甸玉石商人，長期兩頭跑，將緬甸的玉石販往中國。2023年9、10月，他到曼德勒收購玉石，臨時住在天空公寓。
他把天空公寓所處地段形容為「小富人區」。在明陽看來，天空公寓在當地應屬於中上水準，內設健身房等設施，有服務員，還有24小時安保，「在那裡住比較方便」。雖說每天早出晚歸，與公寓內的住戶們交流不多，但在他的印象里，其中的住戶「有中國的、日本的，還有菲律賓的」。他們之中，部分是來緬甸旅遊的，也有在緬甸工作的，不少人從事玉石行業。
公寓有a、b、c、d合計4棟樓，每棟有11層，明陽住在其中一棟的6層。他租了一間3室2廳的套房，覺得衛生乾淨，公寓的服務態度也不錯，租金一個月約1700元人民幣。
事後回想，在天空公寓的臉書頁面上有一段介紹，特意強調公寓的抗震屬性，這讓明陽印象深刻。
然而，3月28日，它還是垮塌了。
2025年3月30日，緬甸曼德勒天空公寓，一位災民靜靜地坐在倒塌房屋不遠的地方。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 攝
在震後曼德勒損毀、倒塌的建築物中，天空公寓或許最引人注目。一位在地震發生當夜就趕到天空公寓的玉石商人回憶，他受人之託去查看一位住戶的情況。到達後，現場塌得只剩下a棟的半座樓了。
他只見到一位緬甸人，後背全是傷。緬甸人還告訴他，自己的弟弟本也逃了出來，又返回樓內救人了。
3月29日早上到3月30日夜裡，緬甸華裔玉石商人唐建祖幾乎沒合過眼，一直在天空公寓幫忙協調物資，並在朋友圈實時更新救援情況。他和朋友開車來曼德勒做志願者，「在家也是干著急，就想過來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3月30日凌晨，唐建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可能有許多人被埋在這片廢墟下。雖然有大型挖掘設備，但它們很難在救援過程中派上大用場，「機器一上就全部坍塌了，只能人工一點一點地慢慢去刨。」
很快，更專業的救援力量抵達天空公寓。3月31日5時37分、6時20分許、7時15分許，中國救援隊、中國公羊救援隊在天空公寓作業場地，通過切割、破拆、移除、繩索轉運等救援技術，先後救出3名被困女性，其中包括一名孕婦，與一位被埋超過65小時的29歲女性。
然而，還有更多尚待發現的被困者。社交媒體上，一段視頻廣為流傳：面對天空公寓的廢墟，有人急切地呼喊兩個名字——明艷珠、楊麗清，乞求救援。
明艷珠的姐姐回憶，29歲的妹妹出生在緬甸，曾在新加坡工作過3年。五六年前，她來到曼德勒，大約三年前開始做玉石直播相關工作。對於明家而言，玉石是一份家族生意。
此前，明艷珠住在天空公寓d棟505房間。地震當天是緬甸的假日，她不用上班。中午，楊麗清到505來找明艷珠，兩人點了外賣。其間，有一位親戚邀請兩人外出吃飯，但她們都沒有去。不久，兩人就在倒塌的公寓中失聯。
中國公羊救援隊通報，3月31日傍晚，該隊伍利用雷達生命探測儀，最後一次對天空公寓坍塌廢墟進行排查。他們認為，該場所目前已基本排除存在生命跡象，除非對頂層廢墟全面清理後進行再次探測。他們已撤出天空公寓。
仍有救援力量尚未放棄。據應急管理部消息，4月1日，中國救援隊聯合香港救援隊、深圳公益救援隊等協同行動，派出8批次67人，在曼德勒市內29個場地開展搜救作業，排查建築32幢約3.4萬平方米。特別是針對市內受災嚴重的天空公寓，聚焦重點部位進行深層探察和切割、破拆，搜尋被困人員。
南方周末記者 姜博文 南方周末實習生 陳宇翊 王詩嫻 徐玉婷
責編 譚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