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保爾】
最近一段時間,隨着《夢華錄》古裝電視劇的熱播,網絡上興起了關於古代女子姓氏的議論。爭論的焦點之一是:在中國古代,女人婚後是否必須改姓,冠以夫姓?電視劇也好、小說也罷,都只能描繪特定時代的故事,真正要探討這種涉及整個中國古代的歷史問題,就必須有兩方面的清醒認識。
一方面,中國歷史悠長,在幾千年的文明發展過程中,幾乎沒有亘古不變的東西,姓氏也是如此。另一方面,既然有變化,那麼就有必要討論為什麼會變。歷史的演進是有跡可循、有因有果的,姓氏名稱的改動也是如此。本文嘗試簡單梳理中國古代女子的姓氏變化,並對其中的變化原因談談筆者的理解。
婦從夫姓,由來已久
在人類文明的發展過程中,姓氏很早就已經出現,但最初並不穩定。作為一種反映血緣和社會關係的符號,在舊俗尚存的先秦時代,「姓甚名誰」往往是可以調整的。即便是重要的人物,根據不同的取捨,也會有好幾種姓名組合形式。
到了秦漢時期,姓氏才逐漸穩定成為「家」的冠稱,在一家之內,姓氏以父子相傳的方式延續,成為家族成員最為重要的共同點。這種穩定的家族內姓氏傳承結構,一直延續到今天。
既然是「父子相傳」,很明顯,姓氏傳承的重點在於男性。作為被忽視的環節,女性的姓氏如何確定呢?翻看《史記》、《漢書》等常見的秦漢歷史文獻,會看到諸如呂后、戚夫人、李夫人等等重要的女性人物。由此觀之,似乎秦漢時期女人的姓氏與丈夫並無關聯。但事實上,這是閱讀正史常有的偏見。
在史書中登場的女子,絕大多數來自社會上層,甚至於是最上層。這些人的名氣雖然大,但人數其實很少,而且身份地位都非常特殊,用她們來代表秦漢時期的女性顯然是不合理的。
根據學者的統計,如果除去后妃、公主這樣的皇家女性,在史書中登場的其他西漢女性中,只有七個人不跟丈夫姓,佔比非常低。事實上,即便是在上層,絕大多數女性也還是跟隨丈夫的姓氏,比如漢高祖劉邦的母親叫劉媼,顯然是跟了劉家,而且在劉邦稱帝後也沒有改。還有權傾朝野的霍光,他的夫人叫霍夫人,明顯是跟了霍光的姓。
在民間,妻隨夫姓更為常見和普遍。里耶秦簡中發現有官府的戶籍文書,每家只有戶主的男性姓氏,妻子完全沒有姓氏,只是列在丈夫的後面,大概率是跟隨夫。漢代簡帛的數量更多,也為我們提供了更多的信息。比如居延漢簡中就有不少女子的姓名,普遍冠以丈夫的姓,或者乾脆就叫「某某妻」,完全看不到來自娘家的身份痕迹。
里耶秦簡。圖自維基百科
諸如「衛皇后」、「李夫人」的叫法,很可能也並非真實使用的姓名,而是後人的稱呼。清代史學家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提出過一個問題:「漢時皇子未封者,多以母姓為稱」。比如漢武帝的戾太子,早先就叫衛太子,跟了母親衛子夫的姓。太子不跟皇帝姓,顯然不是因為皇后衛家的聲望更大,更可能是為了以此區分皇子們的出身。同樣,李夫人、趙夫人等名稱,更可能也是為了區分她們的身份,是後人起的,而非當時用的。
在「即嫁從夫」的倫理下,女子冠夫姓可謂合乎情理、順其自然。儘管也存在其他情形,但總體而言,在姓氏穩定的秦漢時期,妻從夫姓是普遍的社會現象,也是秦漢時期文化發展的產物。
姓甚名誰有變化
秦漢時期的女子普遍跟從夫姓,但自西晉以後,情況逐漸出現了變化。在現存的若干北朝戶籍殘片中,妻子與丈夫的姓氏不再完全一致。兩晉以來的官文書中也能看到類似的情況,已婚女子不再記做某夫人,而是用上了娘家的姓氏,稱作某氏。
在唐代的戶籍文書中,女子使用娘家姓氏的情況變得更為普遍。無論是民間自報的戶籍表「手實」,還是官府為了查驗戶口製作的「點籍樣」,其中的女性都有自己的姓氏。如果女性是戶主,更是有名有姓。
吐魯番文書中就出現了諸如「陳思香」、「安勝娘」這樣的民間婦女姓名。各種傳世史料也證明了這一點,唐代從后妃到民間女子,常常使用娘家的姓氏,有自己的名字,並且為當時人所稱呼。較之於秦漢時代妻從夫姓,唐代的情況明顯大不相同。
看起來,從兩晉到唐代,女性似乎「掙脫」了夫姓的控制。但這還只是歷史演進的一個過程。到了宋元時期,女子的稱呼又出現了新的變化。在宋代的契約文書、判詞卷宗里,民間已婚女性很多被稱作「阿某」,在娘家姓氏前加了一個「阿」字。乍一看,或許覺得這個「阿」是個口頭語,但通行全國的口頭語顯然不是那麼簡單。
在元朝的文書中,女性除了「阿李」、「阿張」等稱呼,還出現了「張阿李」、「王阿張」這樣的稱謂。比如元雜劇中包拯審案,就有「李阿陳」的狀子,最前面的李,是阿陳丈夫的姓。學者認為,這種「某阿某」的結構,可能是「某某妻阿某」的簡化。丈夫的姓再一次出現在了最前面,冠夫姓應運而生。
明清時期,很多女子都有源自娘家的姓名,即便是在民間,也有諸如「李三娘」、「張五嫂」的稱謂。但在正式的文書中,比如買賣土地、房屋的契約,從明朝到清代中期,絕大多數已婚女子的稱謂都是「王阿李」、「陳阿張」這種夫姓在前,娘家姓在後的格式。只有在冠以「母親」這種女性獨有身份之下,才會出現「張氏」、「王氏」這樣只有娘家姓氏的稱謂。
大致從乾隆朝中葉開始,民間女性稱謂又出現了新的變化,「王阿李」這樣的形式不再常見,取而代之的是丈夫的姓在前,娘家的姓在後,即「王李氏」。從清中葉到晚清,這種「某某氏」的稱謂被大量使用,人們逐漸習以為常。
夫權與父權的博弈
從古到今,「姓什麼」一直是很多中國人極為重視的事情。從某種視角看,「子隨父姓」已經是男權社會的重要表現,「妻隨夫姓」更是對女性地位的壓制。看起來,從兩晉到唐五代,女性脫離了丈夫的姓氏,似乎是邁出了自由的一大步。
但事實上,中國古代女子姓氏的變化,與如今人們談到的女權並沒有多大的關聯。
一方面,娘家的姓說到底其實是「父姓」,依然是以男性、男權為主導的家族標籤。秦漢時期女子嫁人後從夫姓,意味疏遠甚至是割裂與父族的關係,這與當時的禮儀文化是息息相關的。
在《白虎通》宗族篇中,已經嫁人的家族女性各成一族,不再與父姓群體同族。換言之,雖然是家裡的女兒、姐妹,但嫁人之後,就成了父親和兄弟的「異姓」。女子歸屬於丈夫的家族,與父族脫離關係。
但這種觀念並未延續太久,隨着父系倫理的強化,在此後的歷史中,家族內的女性成員不再是可以隨意拋棄的存在。於是自兩晉以來,父姓開始穩定地出現在女性的稱謂之中,到了唐代,父姓穩定地成為女性的稱謂。
宋元以後,隨着「某阿某」、「某某氏」的出現,在父姓前冠夫姓成為新的趨勢。看起來,這似乎是夫姓捲土重來,但事實上,宋元以後的「冠夫姓」與秦漢時期的「從夫姓」並不完全相同。
若論及內涵,二者更是存在很大的不同。秦漢時期女性的稱謂里只有夫姓,呈現的是夫族對父族的全面取代。而在宋元以後,夫族雖然依舊處於強勢,但父系倫理的強化已成定局,因此出現了來自丈夫與父親的兩個姓氏。這種形態兼顧了夫權和父權,適應諸如宗法、禮儀等思想和意識形態。歷史上女性姓氏的變化,說到底其實是「夫權」與「父權」的鬥法,女性只是被動的接受者,其中並沒有「女權」可言。
另一方面,「姓甚名誰」很難與女性權力、地位存在直接的關聯。有一種觀點認為,唐代前期是中國歷史上女性地位比較高的時代。
同樣是在唐代,女性從父不從夫,似乎二者是相互應和的,其實不然。唐代女性地位的提高,相當程度上與北朝風俗的引入有關。而女子稱謂的變化,則是西晉以來儒家禮法觀念變化的結果,源自於南朝的社會思想風氣,二者一南一北,對峙並立,實難關聯。而且即便是唐朝最解放的女性,也沒有想過在姓氏上做文章。唯一的女皇武則天倒是給自己造字取名,但也沒想過造個獨一無二的姓氏。
值得一提的是,在南京國民政府頒佈的《中華民國民法》中,第1000條規定:「妻以其本姓冠以夫姓」,看起來認可了歷史的傳承,沒有給與女性以獨立的權力和地位。
其實,在制定這項法條的過程中,當時人認真考慮了男女平等問題。討論的結果是,法條中增加了「贅夫以其本姓冠以妻姓」。通過這種「互改」,實現了看起來的平等。
河南濮陽:第22屆中華張姓拜祖大典舉行。圖源:視覺中國
在今天的人們看來,這樣的「平等」或許有些索然無趣,但在當時卻也着實破費了一番心思,足可見數千年來中國傳統「夫權」、「父權」,以及男尊女卑社會關係的強大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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