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北台上水庫旁兩千年樹齡的老槐樹，一直向東走，會經過各種各樣的路：先是有圖案的鵝卵石路，再是草叢上鋪石板的路，還有刻花紋的路，最後是嶄新的柏油路。大約一小時路程，到達2014年亞太經合組織（APEC）第二十二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舉辦地之一——北京日出東方凱賓斯基酒店。
「以前這裡的路坑坑窪窪的，也沒有氣派的建築。」55歲的李瑛和老伴孫恆山在散步時，常常這麼說。
對夫婦倆來說，老槐樹旁的土地是老家，鄉土難捨，所以時常來看看。建筑前的現代化設施，象徵著新的生活方式，是約朋友健身、聊天的好地方。有時遇到外國人，他們會簡單打個招呼：「Hello！」
在北京市建設APEC國際會都項目的推進下，2013年，李瑛所在的柏崖廠村整建制搬遷進雁棲大街旁的社區。她把新家選在了十樓，推開起寒霧的窗戶，能看到精美的國際會都建築群和老槐樹的位置。
以前的村莊多少讓人懷念，但如今擁有的地暖、網絡條件，讓李瑛覺得「現在的日子才更有滋味」。
9月21日，李瑛拿着2010年柏崖廠村街景的老照片，背後是北京日出東方凱賓斯基酒店。曾經住在雁棲湖邊上的她，依然喜歡在黃昏時分，在懷柔新地標建築周圍散步打卡。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老村兩千年「槐樹王」，住在了公園裡
燕山余脈在懷柔南部形成月牙弧，山下的雁棲湖周邊散落着許多村莊。湖泊的西北角，有一棵兩千年樹齡的老槐樹，這棵古槐在北京市槐樹中樹齡最久，有「北京槐樹王」的美譽。樹前是一塊平整地，這是柏崖廠村的舊址，如今成為一個對外開放的景觀公園。
公園裡很漂亮，步行道兩邊是草坪和綠植，隱隱約約能從枝葉空隙中看到水面，水面上的鳥從山坡上飛下來，發出清脆的叫聲。李瑛穿着運動鞋，在林間走得飛快，看到亭子里休憩的熟人，會閑聊幾句：「您也來看老槐樹啊。」
對原先柏崖廠村的村民來說，老槐樹是先前村莊存在過的象徵。槐樹的軀幹已經中空，表皮像黑鐵塊一樣脫落下來，又被人用工具固定在樹身上。李瑛每次到這裡散步，都要認真地打量一下樹榦，最後仰頭看幾眼樹冠，才放心離開。
9月21日，懷柔區雁棲鎮，李瑛站在老槐樹下觀察樹冠，這裡曾是柏崖廠村所在地。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孫恆山一共搬了三次家，上世紀50年代，國家要修建北台上水庫，他家搬離了庫區，搬到老槐樹後面。上世紀80年代，因為水庫要擴容，柏崖廠村的部分村民又搬到了不遠處的雁棲島上。孫恆山說，這其中就包括他家，當時他才17歲。
據新華社報道，2010年4月，北京市委、市政府決定在雁棲湖地區實施北京雁棲湖生態發展示範區項目，將其建設成為一個具有中國文化特色、國際一流水平、具備接待大型國際會議和開展高端商務會展活動的綜合性國際會都。
為了配合國際會都建設，2013年，柏崖廠村的村民又搬遷到六公里外雁棲大街上的柏泉莊園。孫恆山回憶，當時鎮村幹部挨家挨戶做工作，村民們雖然捨不得老房子，但也明白搬遷的必要性，最終大家住進了新社區。
將要搬離老村的時候，李瑛買了一台相機，把村裡街巷拍了個遍。如今再拿出來，對比現在的景象，她發現眼前這片土地的變化令人吃驚。照片里灰濛濛的天空中布滿了蜘蛛網一樣的電線，狹窄的村巷裡堆放着未化的積雪和村民的柴垛。
李瑛有印象，以前村裡的小巷崎嶇不平，人不能走太快，尤其是下雪天，路面結了冰，地上的樹枝等被凍得僵硬，稍有不慎，摔在地面上，會讓人生疼；而到了夏天，柴垛里的飛蟲會出來，成群叮咬路上的行人。
柏崖廠村的村民對老槐樹有感情，「現在，老槐樹這片地，成了公園。樹周圍修的是人行道，還掛上了保護牌。柏崖廠村的人想它了，可以過來看看。老村搬走了，不僅對人來說是好事，對樹來說也是好事。」她感慨道。
9月21日，李瑛拿着2010年柏崖廠村街景的老照片，她身後的這棵老槐樹曾是幾代村民的回憶，如今這裡已經成為公園。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告別冬天燒煤的寒冷日子，在地暖房裡養花綉字
北京的冬天是干而冷的。李瑛看着照片里的老屋：紅磚壘砌的牆，上面嚴嚴實實捂上一層黑瓦，幾乎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布袋或塑料布蓋着的柴垛，「以前啊，我們是自己燒煤取暖。這門外的柴垛，是用來給煤引火的，有的人家也用柴垛燒飯。」
她留存着一張拍攝於1992年10月15日的照片，畫面中一個穿着毛衣的青年男子正坐在舊沙發上，端起茶几上的碗筷吃飯，地上擺着一個熱水壺。「懷柔山區一到10月就很冷了。而且當時，我們村裡很多人家的窗戶都不是玻璃的，是用窗戶紙糊上一層的。一到冷天，人在屋子裡得燒炕，要不然就打哆嗦。」
9月21日，李瑛向記者展示當年在村裡拍攝的照片。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現在，到了秋天，李瑛習慣在裝有地暖的屋裡，穿上帶領的襯衫、黑色休閑褲和白色運動鞋。早晚溫差大，她早晨在陽台上澆花、練字，有時做些手工。她曾用一個多月的時間，完成了「家和萬事興」五個大字的十字綉，把完成的作品掛在家裡最顯眼的客廳牆壁上。老伴直向外人誇她，「她手巧，繡的字好看，寫的字也好看。」
李瑛喜歡老照片，也喜歡照相，她把家裡的老照片，都放在餐桌上的透明桌布下，每天都能看到以前家裡的樣子。「這個小男孩是我兒子，當時還沒多大。我兩個手就能握住他的腰。我們家的卧室是非常簡陋的，屋裡除了床和柜子還有水泥地，就沒別的東西了。」李瑛俯身凝視着一張張老照片，回憶起過往的日子。
搬到新家後，李瑛見到社區附近有乒乓球場，身邊的鄰居開始有了體育愛好，有鄰居經常提着拍子帶孩子去球台上打球，「當時我也買了個球拍，跟着人家學打球，感覺自己還挺喜歡的。後來興趣減下去了，就沒再打。」
9月21日，李瑛正在打乒乓球。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9月21日下午，李瑛在戲台上跳了會兒健身操，路過乒乓球場，見到一個老朋友在打球，她也準備打幾拍，但幾個回合下來，總把對手的球接空。對手鼓勵她，「大姐，您這握拍姿勢挺專業，好久沒打了吧？多打幾拍就好了。」李瑛慢慢上手後，成功抽了對方几個球，放下球拍，向對手表示謝意，「我還是更喜歡跳健身操。」
李瑛評價自己是個半內向半外向的人，她不太喜歡打牌、打球等熱鬧的活動，更願意和幾個朋友跳健身操，或者一個人在家寫寫字，「我老家是河北滄州的，是林沖被發配的地方。有時候閑下來，會重溫《水滸傳》。」
9月21日，李瑛在小區里跳健身操。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她以前不曾想過，搬遷會對柏崖廠村的人改變那麼大。原來農閑的時候，只能走街串門聊天消磨時光的鄉親們，入住新家後，有的人家樓上樓下都養起花；有的天天跑步打球；有的喜歡上水墨畫，還花錢請老師教，並送給李瑛一幅親手畫的《喜鵲爭春》，她連忙掛在進門就能看到的牆上。
「很多親戚朋友也問過搬遷帶來的影響是啥，我最直觀的感受是，我們以前是村民，現在是城裡的市民了。」李瑛身份證上的居住地點仍是柏崖廠村，但她明白，對於老槐樹駐守的那片土地而言，離開的不僅是一代代繁衍生息的人們，還有傳統鄉村裡的勞作和生活方式。
不再種地靠天吃飯，家門口提供了更多就業機會
9月21日，遠處的鐘聲響了十一下。孫恆山在小區門口履行完掃碼登記、測體溫的程序後，進入院子里和頭髮花白的執勤人員寒暄了幾句，便上樓回家吃飯。李瑛告訴記者，小區的執勤人員大多是原先柏崖廠村的村民。
900多人的柏崖廠村，耕地資源並不寬裕。人均只有四分地。李瑛家裡一共一畝二分地，每年種一茬玉米和一茬小麥，「10月1日前後，就要種麥子，一畝地收不到一千斤。玉米也是在10月份收。」
「在地里幹活不容易，農村人都是靠天吃飯。我們也不怕吃苦，但是一年到頭，實在掙不了多少錢。本來種地就不掙錢，況且我們村裡耕地還比較少。靠種地，不夠養家糊口，村裡勞動力就要出村打工。」
李瑛記得，以前村裡年輕人要建房子，都是晚上蓋，「白天出去幹活，晚上開着三輪車轟轟隆隆地拉一車磚頭，甩開膀子壘磚頭，一直干到深更半夜。但天一亮，還要接着下地幹活。」
2017年，國家發展和改革委、科技部聯合批複《北京懷柔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建設方案》，指出懷柔科學城要成為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集中承載地，要建成與國家戰略需要相匹配的世界級原始創新承載區。隨後，一座三千餘名科技工作者集聚協作的科學城拔地而起。
李瑛的新家離懷柔科學城只有一公里。她有時在晴天早晨，沿着京加路走到懷柔科學城外圍，再折返回家。晚飯後，再沿早晨的線路往返一次。「這裡太漂亮了。路乾淨，建築好看，也是適合散步的地方。」
十年前，她眼前的這片土地，還是一片蓋着土瓦房的村落和荊棘叢生的荒地。她從未想到，家門口有一天會變成走向世界的國家科學中心。李瑛自學了手機攝影，有天傍晚，她在懷柔科學城周邊散步時，夕陽在一片鋼鐵建築的表面折射出散漫的光，她連忙舉起手機拍了張照片，「感覺很壯觀，就跟大片似的。」
這五年，家門口不僅有國際會都，還有了懷柔科學城。李瑛發現，更多的就業崗位釋放了出來，原先村裡的人，有的在科學城裡參與一些服務工作，也有鄉親在國際會都區域做綠化工作。「人們要想工作，在這裡總能找到活兒干。這裡人流量那麼大，提供了很多就業機會。」
9月21日，李瑛在玩太極柔力球，背後是北京日出東方凱賓斯基酒店。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從前只看糧食和菜價，現也關心起「國家大事」
2022年過去了四分之三。李瑛篤定，對她來說，今年不會再有哪一天像2月20日那麼難忘了。那天，2022年北京冬奧會閉幕式在鳥巢舉辦。她穿着黑色羽絨服，在現場揮舞着小國旗看演出。
李瑛參加2022年北京冬奧會閉幕式。受訪者供圖
「當全場齊唱國歌的時候，真的很想哭。那一刻，真是為北京感到自豪，為咱們國家感到驕傲。」李瑛在鳥巢拍了照，照片里，她的眼睛笑成一條縫，大大地張開了手臂。
李瑛是村裡的文化員，也是黨員，經過自己主動報名和相關部門審核，才成為了2022年北京冬奧會閉幕式的現場觀眾。她告訴記者，要是在2008年，根本不敢想像自己會參加北京奧運會閉幕式。
「以前在村裡，誰見過外國人呢。現在我們小區里，就有很多其他國家的朋友。我們見面會互相打招呼，雖然語言不通，但是能看得出來，大家都是友善的。」李瑛也是社區疫情防控的工作人員，她發現小區里的外國人都很配合社區工作，「有首歌叫《北京歡迎你》，裏面有句詞說得好，『我家大門常打開，開放懷抱等你』。所以，以交朋友的心態和外國人交流，才能和人家處成朋友。」
9月21日，李瑛在小區里和鄰居閑聊。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李瑛說，之前在柏崖廠村生活的時候，人們很少關注社會上的熱點時事。對於2008年北京奧運會，她坦言記憶不是很深刻，也沒有太關注比賽。但在2022年北京冬奧會期間，她和丈夫幾乎每天都看冬奧賽事。
「以前在村裡，上網、取暖都很不方便，再加上村莊比較閉塞，很少有人動心思去關注吃喝穿以外的事。如今不同了，現在了解信息的渠道比較方便，而且家裡離國際會都那麼近，總覺得思想要跟上時代才行。」
十年之間，滄海桑田。曾經柏崖廠村的土地，如今湧現出世界一流的建築群。柏崖廠村村民在新社區里，融進了現代城市，開拓了國際視野。李瑛認為，新時代的發展，已經在改變人們對傳統農村的定義，農村人不僅住上新房子，也應該積極學習新技術、新知識，與飛速發展的時代同頻共振。她堅信，大伙兒一定會開創出更好的未來。
剛搬到新家的時候，李瑛和孫恆山有些思念老家。以前家裡四口人在一個院子里生活，雖然房屋簡陋，日常吃飯倒也熱鬧。現今，夫婦倆單住一套房子。餐桌的透明桌布下面，有孫恆山用黑色水筆工整地謄寫的一行字：此心安處是吾鄉。
新京報記者 趙利新 趙亞楠 王方傑 王巍
編輯 樊一婧 校對 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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