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上將楊得志回憶龍岡大勝

長沙失利 龍岡大勝

一九三0年八月間,我隨部隊到了離別兩年多的家鄉湖南,參加歷史上叫「第二次打長沙,的行動。長沙是大城市,守敵力量很強我們攻打了大約一個月左右,連三國時代的「火牛陣」—即用布蒙住水牛的眼睛,點響綁在牛尾巴上的鞭炮,驅趕它去沖敵的辦法都用土了,最後還是撤了下來離開長沙,很快到了我的出生地醴陵(今株洲)縣內。湖南是個河網密布的省份。醴陵一帶,大河有湘江,支流有綠水,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小河這裡有些村莊是我孩提時跟着父親、叔父打鐵到過的;有些道路是我跟着哥哥到萍鄉安源當礦工,到衡陽一帶當修路工時走過的;有些不知名的小河,是我少年時代游水的地方。

走在家鄉的上地上,覺得空氣里充滿了甜絲絲的鄉土味,親切得很這也想看看,那也想看看,腿有些挪不動了,想家了,但這是敵占區,隨部隊行進,不可能請假回家是啊,兩年多了,不要說回家,連一封書信也沒有通過.年老多病的父親、叔父如今怎麼樣了?缺衣少食的兄弟姐妹們好嗎?又不知道他們當中哪一個被飢餓奪去了生命。真想見到他們呀!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一眼呢!看不到他們,能見到一個熟悉的鄉親帶一個口信也好呀!但是一路上連一個熟悉的身影也沒有看到,遇到的都是沿途土豪的民團不斷地向我們打來的冷槍。這槍聲,使我想起了在「八月失敗」中被敵人奪去了生命的哥哥,彷彿家鄉變得有些陌生了。

不料,我們的隊伍從湖南又轉到了我參軍前當礦工的地方—安源。安源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低矮的棚戶,灰黃色的煙霧,打着赤背只披一塊烏黑的披肩的推煤工人........但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十分親切。那天,我和同志們正在街上作「擴紅」宣傳,有位大嫂端詳了我好一陣,悄聲地問:「你這位紅軍是不是醴陵楊海堂的兄弟呀?』找聽她叫出我哥哥的名字,點頭應着.她見我沒有認出她來,親熱地說:「忘了?當初我孩子的爸爸和你們兄弟倆一塊在這裡挖過煤的!」噢,記起來了。我問她:「你家大哥好嗎?」大嫂嘆了口氣,說:「死了,上年瓦斯爆炸,埋在井裡了」她話語硬朗朗的,沒有什麼悲傷。我心裏卻很難過。「你哥哥呢?」

她問我。當聽說我哥哥也不在了的時候,她又嘆了口氣,說:「唉!死了多少好人呀!」大嫂一定要我去她家看看。我請了假,跟她去了走在路上,只要是碰上人,她就帶着驕傲的神色高興地介紹:「認得不?他是和我孩子爸爸一塊在這裡挖過煤的。早就當紅軍了,多好,多好呀!」她把我當成自己的兄弟,我也把她作為自己的親人。這位大嫂比我大十幾歲,如果她還健在,該是位九十多歲的老人了。我像懷念當年同在安源挖煤的工友一樣,深深地懷念着她。

找們在安源里然只住了幾天,但是由於群眾基礎好,擴紅的成績很大。紅軍第一個工兵連就是在這裡以工人為主組成的。

秋天,部隊攻佔吉安的時候,我是紅四軍十一師師部通信警衛排排長兼士兵委員會主席,羅瑞卿同志是師政治委員他和我們一個伙食單位。

那時,連隊的經濟開支,連長、指導員不太管,主要由士兵委員會掌握,不定期地向大家公布帳目。打了勝仗,繳獲多的時候,便開士兵大會,用餘下的錢(叫伙食尾子)買些吃的東西,大家邊吃邊談,討論形勢、唱山歌、講故事,很熱鬧在吉安繳獲了敵人許多武器裝備和物資看到吉安附近幾個縣的農友們,打着紅旗來城裡抓從他們那裡逃跑出來的土豪劣紳,大家高興得很,便想開個士兵大會我把這個想法報告給羅瑞卿政委,並請他參加我們的大會.他興緻很高地問:『你準備怎麼開法?」我說:「買些吃的東西,請你給大家作形勢報告」羅政委一聽,笑了。他說;「大會我參加,買些東西給大家吃我也同意。只是形勢報告我作不得,要你來作,你是士兵委員會的主席嘛!」

開會那天,我先找了間比較大的房子,和大家一起把大小不同,高低不一的桌子對好擦凈,擺上花生、糖塊、瓜子、紙煙,又打了兩桶開水。那時候每人只有一個吃飯用的缸子或碗,想到羅政委要來,我提前對他的勤務員說二「哎,把政治委員的缸子帶上,要不可是沒有喝水的傢伙。」開會的時候,羅瑞卿同志真的端着自己的搪瓷缸子來了。他見戰士們興高采烈的樣子,很滿意地坐在大家中間,說:「怎麼樣?開會吧?請士兵委員會主席楊得志同志給我們作形勢報告!」士兵委員會主席在士兵大會上講話是常事。

說到形勢報告,就是把首長們講的敵我動態,當地的社會情況和本部隊完成任務、執行紀律以及連隊經濟開支的情況報告大家。那時很少看到支件和報紙,也沒有什麼參考材料,要講的內容,全靠腦子記。你上面講,下面聽的同志可以插話補充,也可以提問題,非常活躍。我那天講了些一般情況後,還特別講了兩點:一是攻下吉安是個不小的勝利,但不能放鬆警惕,要隨時準備粉碎敵人新的進攻。二是希望湖南籍的同志不要想家。因為我們排湖南籍戰士不少,上次從長沙撤下來,有些同志和我一樣路過家門卻沒回去。羅政委和戰士們一起座談,有說有笑,滿高興眼看兩桶開水喝得差不多了,我說:「好,散會了!」羅政委開玩笑地說:「噢,這就散了嗎?好像還沒有談完嘛!」

後來在吉安城外的河灘土開了一個隆重的大會。朱總司令和毛總政委都講了話。賀子珍同志也講了話。賀子珍同志那時二十多歲,細長的個子,穿一身灰布男式軍裝,頭髮罩在軍帽裡邊,腰間扎着皮帶,插着短槍,講話時動作敏捷,聲調清脆,很有些男指揮員的氣概。在這次大會上,又有不少群眾踴躍報名參加了紅軍。

紅軍和革命根據地的發展,引起了國民黨反動政府的恐慌和畏懼。他們向紅軍發起了頻繁的「圍剿」。

一九三0年十月,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中原混戰剛結束、蔣介石就立即增兵江西,組織對中央革命根據地的第一次反革命「圍剿」。由偽江西省政府主席兼第九路軍總指揮魯滌平任「圍剿」軍總司令,第十八師師長張輝瓚為前線總指揮,先後調集了十一個師,兩個旅約十萬人而中央紅軍當時只不過五萬人左右。

敵人企圖在革命根據地以外或邊緣地區同我們決戰,因為這便於他們集中和調動兵力,我們則依照毛澤東同志提出的「誘敵深人」的作戰方針,力爭把敵人引進根據地,消耗他的兵力,打擊他的氣焰,在運動中集中兵力,待機反攻取勝口所以,我們從吉安一線東渡贛江以來,在積極防禦中逐步向根據地中心區域轉移。敵人多次撲空,欲戰不得,我軍主力卻得到了相對的集中和休整,作好了反攻準備。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我們到達了寧都縣的黃陂地區。

到達黃陂不久,紅一方面軍總部在小布召開了蘇區軍民殲敵誓師大會。會場設在小布村外一個叫姿石F的河灘上。一般開大會主席台都在高處,這次大會的主席台卻在低處一條小河旁,緊靠着一片梨樹林參加大會的部隊和群眾坐在高坡上,會場內的一切看得十分清楚。雖然時值隆冬,但氣氛很熱烈主席台兩側掛着兩條長長的標語,寫着:

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游擊戰里操勝算!

大步進退,誘敵深入,集中兵力、各個擊破,運動戰中殲敵人!

後來知道,這兩條標語是毛澤東同志親自擬定的。它高度概括了毛澤東同志在紅軍初建時期的戰略思想,是毛澤東同志依據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普遍真理,根據中國革命尤其是當時敵強我弱的具體情況,在軍事上的一個創造它不僅是當時我軍鬥爭的指導思想,也是我軍後來作戰原則的一個基礎。

那天,毛澤東同志在大會上發表了精闢的講話,指出了軍閥混戰後中國面臨的政治局勢,揭露了蔣介石「圍V根據地的反革命目的,特別詳細地闡述了運用「誘戰深人」方針的好處。毛澤東同志講話通俗易懂,形象生動,道理深入淺出整個會場隨着他的講話,一會兒歡笑,一會兒鼓掌,非常活躍。最後,他還帶領大家呼了口號.這真是一次振奮人心的大會。

誓師大會後,得到敵第九路軍所屬第五十師(師長譚道源)準備向小布推進的情報。

半夜時分,我們接到開進小布周圍山區埋伏的命令,隨即行動。行進中限據上級要求,絕對肅靜,不準高聲講活,不準有一點火光,我們都一絲不苟地執行了,而且迅速趕到了目的地。

山區夜很冷,但大家戰鬥情緒極高,一心等着敵人的到來。可是直到天亮敵人也沒有動靜。戰士們心裏着急,嘴上還是自我安慰地說:「誘敵深人嘛,哪能這麼容易,要有耐性才行」

又在山區里埋伏了一天一夜,仍然不見敵人的影子,有些同志便沉不住氣了。有的戰士問我:「排長,敵人會那麼傻,自己來鑽我們的口袋嗎?」

我說:『·怎麼,誓師大會上毛總政委講的,你忘了?才兩天你就不耐煩了還行呀!」

戰士又問:「那敵人什麼時候來?』

這我可答不出來,只得說:「別急,上級自有安排」

敵人一直沒有到小布來。後來才知道,原來有人向譚道源告了密,譚道源把己經出發的部隊又調回來了。

小布設伏不幾天,一九三一年的新年就要到了。一天夜裡,我們突然接到了出發的命令。這次行軍要求更嚴,連發亮的東西都要求偽裝好,部隊出發不久,下起了小雨,天氣既冷又黑,面前的道路一點也看不清,經常不知不覺掉到路旁的水溝里,雨水淋漓,同志們的衣服全都濕透了,走啊走,一直走到君埠附近的山村裡,天都中午了才停下來。這時,敵「圍剿」前線總指揮張輝瓚,已經率他的十八師主力到了離君埠不遠的龍岡鎮。上級決定以優勢兵力在龍岡聚殲張輝攢師。

龍岡之戰下午發起,大陽還沒落山就傳來「張輝瓚被我們活捉了」的消息。這是紅軍歷史上第一次全殲敵人一個師部和兩個旅(伙夫、馬夫都沒跑掉一個)的勝利真是群情振奮,全軍歡騰進入龍岡,看到有的房子里放着一些大罈子。有的戰士說:「這國民黨,打仗也忘不了喝酒,把它給砸了吧I」我聞着罈子里根本沒有酒味,但也認不出裡邊裝的是什麼。後來才知道罈子里裝的是供無線電設備用的硫酸,可惜有些讓個別同志打壞了。

乘龍岡大勝,我們又奉命去打譚道源的五十師消息一傳開,大家都非常高興口戰士們說:「在小布凍了兩個晚上沒等到譚道源,這次可別讓他跑了」由於張輝瓚的被殲,譚道源部已成驚弓之鳥,我們只在追擊中消滅了他一部分,其餘的敵人倉皇逃竄了,然而我們部隊從譚道源的軍需處得到了很多嶄新的國民黨票子,據俘虜說這是譚道源扣下的全師三個月的軍響。可惜有的同志認為是一堆廢紙,放火燒掉了不少。

第一次反「圍剿,勝利後,部隊在駐地一而進一步發動群眾,做鞏固和擴大根據地的工作,一面休息整頓,開展練兵活動。我們連有位號目(司號班長),他以前在國民黨軍隊里當過兵,多日來,這位號目常帶一些紙煙、糖塊分給大家,有時還買雞吃,買膠皮鞋和線襪子。我怕他犯群眾紀律,便問:「號目,你哪裡來的錢買東西啊?他覺得我問得奇怪,說;「消滅譚道源的時候,那麼多的票子都讓你們燒了,我這是隨便揀了些存起來的。這票子和鋼洋一樣值錢哩,」我笑着說:「鬧了半天,你是吃的譚道源呀!」他也笑着說『·怎麼是吃的譚道源呢?這是反「圍剿」的勝利品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