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章咪佳
單昊《變色龍》 87x112㎝ 綜合材料 2017
鑽進后座，清涼分子蜂擁過來。
匆忙配合冷氣抹了額頭、鼻子上的汗。才端莊地坐正，科學家突然點點我的膝蓋：
裙子邊沿，一個蚊子塊正在發跡。
我不知所措，生怕破壞優雅。腦子裡莫名穿過一件事，梁冬說他在鳳凰衛視第一次見到孟廣美的時候，悟出了一個道理，「原來美女也是有鼻孔的。」
情急之下，情理之中，我在這個蚊子包上，掐了一個「十」字。
默然以對。
馬上心領神會。「哈哈哈哈哈」車廂裝上了一肚皮的歡樂，總算沖了出去。
關於蚊子的書寫計劃有些變數。
本來我會寫下去，車子里的乘客，還有那隻蹭着空調，飽餐一頓的雌蚊子。
她必定是一隻婦女蚊子，而且即將臨盆。她屬於世界上3500種蚊子中的0.3%的品種，專門咬人的蚊子。
她們從什麼動物都咬，進化到能精準分辨出人的味道，花了一萬年時間。
直到一個紅燈，全車全員終於有一隻手掌「pia!」，終結了一路得意洋洋的「嗡嗡嗡」。那一抹蚊子血，我的血，經歷了一場怎樣的化合物拉鋸戰？
我從普林斯頓大學博士趙志磊5月發表在《自然》上的一篇論文中，找到了夏天裏最普通的、日常的、瑣碎的、小市民的生活情節背後的答案。趙博士花了6年時間研究蚊子的大腦。
我給現在已經在康奈爾大學做博後的趙志磊發了一封郵件，得到回復說他這周比較忙——他的新研究對象是鸚鵡（的大腦），我們約定下周採訪。
於是科學界的蚊子，暫且按下不表。
先講文藝界的蚊子。
《官場現形記》里，出現過一記響亮的「拍蚊子聲」，「啪！」
三十七回。十二姨太半夜打了只蚊子。
什麼事情？湖廣總督，是一個旗人，叫湍多歡。多歡，大概是李伯元編出來的。你看，他果然是有十個姨太太。
還不夠。有人拍湍多歡馬屁。一個叫過老爺的人，在上海的風月場上買了兩個新人，送了過去，成了十一、十二姨太太。
一天晚上，湍制台正在批公文，正要舉起筆來填注新官的名字，胡姓道台。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十二姨太倏地離坐，趕上前來，一掌，「啪！」
筆都掉了。
怎麼回事呢？那十二姨太說，有大蚊子。
原來，這個十二姨太已經受人之託，想要制台把這個缺給另一個官員，姓唐的。
結果一問，制台不答應：搞什麼搞，我給人家做官，你們插什麼主意啊！何況這個人是有名的唐二亂子，「這等差使派了這樣人去當也好了！我定歸不答應，你快別鬧了！」
但是這十二姨太非常受寵，一番胡攪蠻纏起來。
這個地方，我本來也想陳述着過去。但是原文實在寫實，就照抄下來，給女人長長見識——男人，更樂見其成？雖然魯迅先生是不喜歡的，他反正一棍子批評《官場現形記》）「辭氣浮露，筆無藏鋒」——
「十二姨太見制台不答應他的話，登時柳眉雙豎，桃眼圓睜，筆也不尋了，這個老虎勢，就望湍制台懷裡撲了過來；撲到湍制台懷裡，就拿個頭往湍制台夾肢窩裡直躺下去。」
最後制台也沒辦法了，「好吧，那我就換了他吧。」
這個「拍蚊子」場景，是李伯元要講的一種「官場流通貨幣」。女人，原本是過老爺，唐二亂子用來作「流通貨幣」的。但是就像人世間這樣，貨幣可以異化，倒過來管制主人。
張愛玲寫的普通的、日常的、瑣碎的、小市民的愛情里，非常著名的一段，牽扯到一抹「蚊子血」。
確切地說，是沒有變成「蚊子血」的紅玫瑰。多稀罕：
當王嬌蕊要把戀情跟她老公說的時候，佟振保害怕了，逃走了。用了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朋友妻不可欺」，退縮了。
然後娶了一個一般世俗標準也不錯的女人孟煙鸝，白玫瑰。但是他們結婚以後生活非常平淡。
這樣過了幾年以後，當佟振保的生活陷入非常沉悶的時候，他又一次在公共汽車上碰到了嬌蕊。
振保看着她，自己當時並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
嬌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人座右突出的小鏡子里，看見他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嗒嗒搖動，鏡子里的臉也跟着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里，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麼，他也不知道。
這個男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流淚。張愛玲用一面鏡子反襯他，在車上，鏡子隨着顛簸在顫，所以振保以為是車子抖，沒想到是自己的臉在顫抖。
接下來男人的獨白：
「在這一類的會晤里，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應當是她哭，由他來安慰她的。」
結果，她也並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說：「你是這裡下車罷？」
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許子東說，這一段里最精彩的一句，就是「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
為什麼呢？這句話算社會規則呢，還是男主人公心裏的男人的潛意識呢？
總而言之，男的以為重逢是女人會後悔，女人要流淚，沒想到無意識當中，自己在流淚。
我想起東海大學路思義教堂的設計者、建築設計師陳其寬先生，他畫過一個系列「蚊子的大宴」（《軀》）。男歡女愛時，纖細的腰肢下兩寸，屁股的曲線上正停着一隻蚊子。
陳先生沒有解釋過這些作品。
總歸男人，女人，蚊子。有很多種敘事形態。
陳其寬（1921-2007）《軀》1988
播客主理人
陳宇浩 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同時也是獨立唱作人、詞曲作者、不算太老男人樂隊成員，代表作有《在高架上跳傘》《不息》等。
合作藝術家
單昊 寧波美術家協會副秘書長，單號藝術筆記主理人。畢業於中國美術學院油畫系，代表作有《向上生長》系列，《紙片人》系列。
【推薦書單】
李伯元《官場現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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