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之戰，王莽為何派出了一支如此魔幻的軍隊？

儒將的中興（11）

主筆：閑樂生朱暉

新莽地黃三年，赤眉綠林起義如火如荼，以劉縯劉秀為首的舂陵劉氏也舉起了復漢大旗，與綠林聯手造反，他們建立了新的漢政權，並擁立宗室劉玄為更始帝，並開始全面圍攻宛城，可猛攻了近一個月，竟硬沒打下來。為什麼？原來當時宛城中有一員名將坐鎮，這位名將，就是日後將大放異彩的東漢名將岑彭。

棘陽小縣，岑彭守不住就不守，沒什麼大不了。但宛城城高池深，天賜舞台，這正是他表現自己的好機會。

更始帝劉玄見宛城久攻難下，便乾脆來了圍而不攻，一面讓劉縯率軍在城下繼續跟岑彭互耗，另一面讓王鳳、王常兩位老前輩帶着劉秀鄧晨等小朋友領軍數萬北上，攻略潁川郡縣，開闢第二戰場，進而直取洛陽，

劉玄如此行事，其戰略與權謀甚是高超。首先，從戰略方面來看。拿下昆陽和潁川，就等於在宛城東北面樹立了一道堅實的屏障，漢軍既可由此向東攻略洛陽，與赤眉合勢；也可阻擊洛陽的莽軍南下增援宛城，是進可攻退可守，戰略意義非常重大。

而後，再待漢軍主力拿下宛城，則可全面進攻，自宛城入武關而略關中，直逼王莽之統治中心長安，如此大事可成矣！

其次，從權謀方面來看。劉縯威望高能力強，對劉玄皇位威脅極大，所以要將他弟弟劉秀、妹夫鄧晨以及綠林系中同情劉氏兄弟的王常、王鳳諸部都調派到北路軍去，這一招太狠了，既分解了劉縯的勢力，又可藉助官軍之力減弱甚至消滅他的嫡系。在這種情況下，劉縯手腳被綁，君臣名分已定，他還想且做忍耐，徐圖機會，恐怕是再沒機會了。

古今帝王，之所以成大事者，皆因明白一點，即利可以讓，權千萬不能放。看來，劉縯雖常以高祖自比，觀其所為卻實乃項王之貴族心性，看似心高氣傲，其實優柔寡斷，政治權術太爛！

於是，在《後漢書·劉縯傳》一個很不顯眼的角落，記載了一次兄弟永訣。

如前所述，更始稱帝之後，南陽已是風起雲湧危機四伏。所以弟弟劉秀在北上潁川之前，對哥哥劉縯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放心，作為弟弟，他太了解哥哥的脾氣了，哥哥是根本鬥不過更始君臣，而更始君臣也根本不可能放過哥哥。如今的南陽，再也不是劉氏兄弟可以呼風喚雨的南陽了，這裡已經變成了蛇窟狼窩妖精洞，只一個不留神，就可能被吃到連骨頭渣都不剩，所以小心啊兄長，綠林諸將久忌兄長威名，事欲不善矣！

哥哥笑了：放心吧阿秀，大哥理會得，我會小心綠林那幫人的。

弟弟搖頭：兄長，你不僅要小心綠林，還要小心南陽豪傑李通之從弟李軼，此人不可複信

可哥哥不以為然：過慮了吧阿秀，李氏以讖起事，向來奉我劉氏為尊，何況李軼曾與你首謀起事，甚相親愛，乃我等之心腹也。他豈會背叛你我？

弟弟搖頭苦笑：兄長，你別忘了，今帝劉玄，也是姓劉。那李軼當初雖與我結死生之約，但並無生死之誼，我又觀他近日常諂事綠林貴將大司馬朱鮪等人，有疏遠我等之意，此等反覆小人，兄長不可不防！

哥哥不說話了，他看着弟弟，感覺弟弟如此陌生。他不明白，弟弟向來豁達柔順之人，今日怎麼變得如此婆媽多疑起來，這不是他的風格啊。

沒什麼好奇怪的，在經歷了這麼多的傷痛、苦難、陰謀與背叛後，弟弟變了，他心中那片純凈明朗的天空，已經多了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但這不僅沒有遮蔽他的視線，反而讓他對這個世界看的愈發清楚。這是一件壞事，也是一件好事，因為人只有體會黑暗，才會更加珍惜陽光，珍惜自己身邊的人。

不管哥哥有沒有聽進去弟弟的話，總之，離別的時候到了，千言萬語，化作攬肩一拍，馬鞭一揮，兩人便將各自踏上征途，踏上永遠難以預知的未來，於是回首互道一聲珍重，希望這次再見不是永不再見。

弟弟並不知道，在前方的昆陽等着他的，將是一場規模空前，甚至超過白起長平之戰、項羽巨鹿之戰、韓信井陘之戰、衛霍漠北之戰的超級大戰，而在這場大戰之後，他的名字將遠播天下，煊赫千古，與韓白項霍齊登中國戰爭史之巔，且巔峰之後，英雄寂寥，千年以內，無人與之爭鋒。

更始元年（公元前23年）三月初一，劉秀踏上征途，隨漢軍大部隊一路北上，連下昆陽、定陵、郾城等縣，並繳獲了大量牛、馬、財物，及谷數十萬斛。這些寶貴的物資，被源源不斷運至宛城城下，支援那裡的圍城之戰。這時岑彭才終於頂不住了，因為宛城的存糧已經告罄，如果王莽援軍再不來，神仙都守不住宛城了！

另外一邊，王莽聽說更始稱帝、潁川局勢糜爛、宛城危在旦夕之後，日夜心神不寧，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暫且把銅馬、赤眉等其他流民軍放一放，先將更始漢軍剿平。

還是那句話，槍打出頭鳥，劉氏稱帝與流民作亂不同，那是有地盤有政權，可封官可許願，是結結實實的奔着他的寶貝皇位來的，此乃心腹大患也，不可怠慢。

當然王莽也知道，漢軍已成氣候，實力非同小可，甄阜與嚴尤等新朝大將都栽在他們手裡，看來還是得出王牌才行，一張王牌不夠，就出一堆王牌，這樣才能在短期內利用絕對優勢的兵力與絕對恐怖的手段，瓦解其追隨者與尊慕者的鬥志，將其扼殺於初起之時。而只要幹掉這隻出頭鳥，就能大震莽軍聲威，並對東方的赤眉、銅馬形成巨大的震懾力；這也是王莽打開局面、反敗為勝的一個好機會。

總之，現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大家瞧好，看我梭哈！說著王莽一聲大吼，甩出了六張王牌，震得賭桌連抖三抖。甚至讓數百年後的《後漢書》作者范曄，在記載此事之時，都不由嚇的倒出一口涼氣，大呼：「噫嘻，自秦、漢出師之盛，未嘗有也！」

第一張王牌，就是新莽第一名將，當時兼任三公（大司徒、大司馬、大司空）的王莽堂弟王邑。這個人可不得了，還記得十六年前（公元7年），東郡太守翟義與東郡劉氏宗室結謀，聚眾十餘萬，擁立嚴鄉侯劉信為天子，起兵反莽，一時震動天下，關中聞風響應，自茂陵以西至汧二十三縣，盜賊並發，又聚眾十餘萬人，轉攻長安，戰火衝天，在未央宮前殿便可望見。時任攝皇帝的王莽大為震懼，是吃不下，睡不着，惶惶不可終日，甚至動了隱退的心思，打算把皇位還給孺子嬰，以平息叛軍之怒。關鍵時刻，虎牙將軍王邑挺身而出，率諸將領兵平叛，短短兩個月內，就將各處叛軍悉數平定，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被王莽贊之為「威寶之臣」。這張王牌，簡直就是王牌中的王牌大明星，高手中的高手高手高高手。

第二張王牌，就是徵召天下六十三家兵法的在世傳人，總計數百位兵家學者，各攜天下山川險要地圖及秘傳兵法秘籍，入軍擔任幕僚將校等職，組成強大的「軍師聯盟」，以謀劃戰術、訓練士卒。也就是說，新朝第一名將，再加天下最豪華的智囊團與資料庫，如此指揮系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王莽這打的不是仗，是藝術。

第三張王牌，就是天下第一猛將兄，蓬萊奇人巨毋霸（不是漢堡包）。據《漢書·王莽傳》記載，這位巨兄，非常之巨，身高有一丈（約合今兩米三二，比姚明還高六公分），腰大有十圍（兩手手指圍成圈即一圍，十圍約合今兩米），是軺車不能載，三馬不能勝，非得要皇帝特製的四馬「大甲高車」才能承載。更誇張的是，此人頭大如斗，嘴大如鑼，火鉗吃飯，大鼓當枕，獸皮做衣。這傢伙簡直就是奧尼爾與姚明的合體，泰森與金剛的化身，猛到無可救藥（注1），所以後來他的名字膾炙人口，至今仍成功為某著名漢堡代言。

第四張王牌，乃是一支由老虎、豹子、犀牛、大象等猛獸組成的動物軍團。搬了一個動物園和馬戲團去打仗，如此拉風，既能嚇唬小朋友，還能大壯官兵威武，這無疑是王莽學習老祖宗黃帝「教熊羆貔貅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的一次偉大的戰爭行為藝術，節目效果是真沒得說，但能不能真派上用場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說，莽兄，你太有才了。

第五張王牌，乃是一支由天下各郡地方兵組成，號稱百萬的超級大軍。大軍由各州郡牧守自率所部，按期會和至洛陽的竟有甲士四十二萬，所謂甲士，自然是指作戰人員，且數字較為具體，可見也是實數（注2）。

第六張王牌，乃是一批集當時戰爭科技菁華的超可怕攻城武器，包括高達十餘丈的雲車，以及碩大無比的沖輣車。據《後漢紀》描述，莽軍車甲戰攻之具甚盛，輜重車隊綿延千里不絕，好萊塢魔幻史詩大片中才有的特效場面，竟然出現在了現實之中，看來王莽軍事指揮能力雖不咋樣，其戰爭組織能力卻頗為強大，他命令京師武庫及所有州郡武庫、廩倉全部開放給王邑調用。後勤部門如有怠慢，一律處斬。

王莽以傾國之力，組成的這樣一支號稱「虎牙五威兵」的恐怖軍隊，不用打，光派到前線去曬一曬，估計就足以讓這世上任何人類嚇到魂飛魄散了，這簡直就是殺雞在用屠龍刀，切菜在用倚天劍，古今歷代戰將中，莫說戰勝之，只要夠膽鼓勇與之一戰，作者我就已經很佩服了。

劉秀，看到了么？這就是你的對手，是不是很夠勁兒，夠勁兒到要死了唉喲我的娘誒！

一般來講在戰爭中，越是龐大的軍隊，其所需的準備、組織時間就越長，其行動速度也越遲緩。就像王莽的王牌組合，那固然是強盛無匹，但大軍逶迤千里，糧草輜重絡繹不絕，未免顯得有些太過笨重——等他們這數十萬大軍慢騰騰從洛陽南下至潁川之時，已是更始元年的五月，也就是宛城被圍攻之後的第五個月上，一切只怕是來不及了。

這是王莽和王邑的莫大戰略失誤，用兵講究分合，若王邑能親自率關中新軍由長安沿武關道從西北方向攻擊，同時讓洛陽的大司徒王尋率關東新軍從東北方向攻擊，兩面夾擊更始漢軍，則就算有十個劉秀都沒轍了。

不過王邑對此倒是不以為然，我大軍如此雄壯，就算丟了宛城又如何，以後再圖收復便是，最重要的還是要展示咱們的實力，以震懾反賊，也讓天下的士民知道誰才是真正的老大。所以我軍應該先易後難，先搞定潁川這幫反賊再說。據報，王鳳、劉秀所率更始軍萬餘人，目前已進至潁川郡首府陽翟附近之陽關聚（今河南禹縣西北）一帶活動，這真是送上門的肉包，正好拿來當大餐之前的開胃小菜。

於是王邑立刻派人去通知駐紮在陽翟城內的納言大將軍嚴尤，讓他領軍西進，從側後攻打王鳳、劉秀，以成兩面夾擊之勢。

嚴尤聽到劉秀這個名字，不覺有些熟悉，便問左右此乃何人？

左右答道：「此人即劉伯升之弟，故太學生南陽劉文叔是也。彼昔日曾為舂陵侯家訟田租於大司馬府，公不記得否？據更始降者言，此人攻城略地，獨不取財物，但會兵計策。與更始諸賊將皆不同。」

嚴尤這才想起長安舊事，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個「美鬚眉，大口，隆準（高鼻樑），日角（高額頭）」的帥哥年輕人，不由惋惜道：「是美眉目者耶？欲何為乃如此？」言語之間大有「卿本佳人奈何為賊」之意。

在嚴尤的印象中，劉秀帥而有才，乃南陽奇器也，他一直都非常欣賞。可惜大家如今各為其主，竟要在戰場上相見了。那麼好吧小夥子，就讓老夫來稱稱你到底有多少斤兩？希望你不是繡花枕頭蠟槍頭，中看不中用！

不過這初次對決漢軍是註定要失敗的，因為實力差距太懸殊了，他們與莽軍在陽關方遭遇，就領教到了什麼叫做真正的軍容之盛。俗話說，人上一萬，無邊無沿，兵上十萬，扯地連天；這一眼望去，整個世界彷彿都被莽軍充塞，車馬如雲，刀槍如雨，遮天蔽日，密集恐懼，居前又有鐵塔巨漢一名（即王莽軍中壘尉、蓬萊人巨毋霸），站在一輛車軸兩端插着利刃的大甲高車之上，帶領一大群猛獸，虎嘯狼嚎，鬼哭神泣，如天魔下凡一般，狂吼殺將而來。

此等可怖情景，已經完全突破漢軍將士的想像力，他們腦袋發暈，只覺如陷噩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置身人間，一陣死一般的沉默過後，大家開始沒命的往回跑，王鳳、劉秀等人慾行禁阻，哪裡禁的住，整個軍隊全亂套了，一路之上自相踐踏，跑的慢的要麼被踩死，要麼被猛獸追上咬死，要麼被那「巨靈神」用鐵棒一陣亂打，打的腦漿迸裂慘不忍睹；好不容易甩開一段追兵，卻又被嚴尤從西南抄截住，再一陣惡戰，最後只有數千人身體好跑的快，一路狂奔數百里，終於逃回昆陽城下，兀自覺得劫後餘生，冷汗涔涔。昆陽守軍忙打開城門接入部隊，漢軍一窩蜂的往城內沖，爭道叫罵之聲不絕於耳。然而這一片的恐慌之中，率所部殿後的劉秀卻並不急着進城，他竟在城下河水邊停了下了，駐足飲馬，又用手掬水，澡盥鬚眉，洗盡征塵，對手下的校尉傅俊等人從容笑道：「今日罷倦甚，諸卿寧憊邪？」（見《東觀漢記· 傅俊傳》）

諸將聽聞，不由大跌眼鏡，這都什麼時候了，老大你還在這邊耍帥，真豈有此理？這人都差點死了，還管他娘的累不累啊！

然而劉秀依舊老神在在，盥洗完畢，竟又對着河水整理起髮型來，完全一副周星星的頭可斷血可流髮型不能亂的架勢。

諸將見狀連連搖頭：可憐我們老大帥勁無敵，這次卻被嚇傻了。

劉秀卻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於我何有哉？

諸將無奈，只得由他去：可憐我們老大帥勁無敵，這次卻被嚇瘋了。

惋惜聲中，大家並未意識到，城樓下這位日後的天下第一名將，正在這不斷的失敗中從容成長、修鍊，而且很快就要修成正果。

等到大部隊差不多都進城安全了，劉秀這才擦凈臉上水珠，大笑上馬，率手下最後一批士眾入城，退保昆陽。

毛主席在《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中說：「以少勝多的大戰，都是弱者先讓一步，後發制人，因而戰勝的。」咱們現在大踏步的後退，正是為了日後大踏步的反攻。從這個方面來說，毛澤東同志，也是劉秀的隔世知己。

注1：雖是巨人，卻也合乎常理，且為史書明載，王莽當年還特意派了大將一人與虎賁百人迎之於道。不過傳統京劇《收邳彤》中把巨毋霸誇張成了一個赤發噴火的魔獸，可堪一笑。

注2：諸位不必懷疑這個數字，東漢史中各大流民軍也動不動以十萬數。新朝末年的災荒是摧毀性的，尤其今山東、河南、河北、湖北一帶，據說是「千里無煙，無雞鳴犬吠之聲。」估計都沒多少人種地，全打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