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珏長篇小說《泱泱》：人生之河與時代之河的雙重交響

文｜雪櫻

當八〇後作家逐漸步入不惑之年，他們在對中國當下城鄉關係的審視和書寫方面無疑將會做出新的探索，青年作家王玉珏的長篇小說《泱泱》就是這樣一部帶有鮮明代際特徵與標識的作品。故事並不複雜，講述了從同一村莊走出來的竇明翰、陳東城、竇明亮三位年輕人不同的生活和命運軌跡，他們置身於城鄉一體化的社會歷史潮流中，奮進拼搏，創造了屬於各自人生的斑斕圖景。

《泱泱》 王玉珏 著，濟南出版社

第一次讀《泱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徐則臣的《北上》，兩部作品裏都涌動着一條大河，不同於後者的是，《泱泱》里的這條河隱藏在文本中，如草蛇灰線，需要讀者去找尋和發現；此外，《泱泱》中的這條河，不光是指現實村莊中的那條具體河流，同時還暗喻着奔涌不息的人生之河與「城鄉一體化」這條時代之河。在「泱泱大河」里浮沉逐浪的三位年輕人，雖然出身相似，卻因個性稟賦、環境時運的不盡相同，各自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航向:通過努力終於在省會娶妻安家、儼然成為城市精英階層一員的竇明翰，在經歷了婚姻和仕途的雙重失意後，雙腳重新落回實處，在扶貧鄉村的過程中找回了自我；出身困苦、聲名不堪的陳東城，意外地到達了自己的人生巔峰，但生活和命運卻並未將對他的「垂青」進行到底，面對巨大的人生落差何去何從?他開始重新思考生命的價值以及意義；傳統鄉村手工藝人竇明亮自尊執着、心懷夢想，憑藉著苦幹加實幹，以及那股「拚命三郎」的勁頭，終於讓竇氏薄荷糖登上了國際大舞台，同時，個人在精神上也完成了一次洗禮和自我救贖。小說把人物放置於不同的時間(2011年、2019年)以及不同的地點(竇村、北京)維度里，進行了多側面、多視角的書寫，圍繞「人性」坐標，構建起小說人物的多元認知精神譜系。

以中短篇小說登上文壇的王玉珏，似乎是在以這部長篇小說完成一次對自我的超越，同時，也是對自己過去創作題材和題旨的一次收納和總結——三位年輕人跟他之前筆下的那些主人公有很多相似之處，身處各種焦慮迷茫困頓中的他們，都在試圖走出自我困局，看到生活的希望和亮光，找到生命的活力和激情。對於一個作家來說，王玉珏對自己筆下的人物是負責任的，既要替主人公看見「困境」，也要為他們找到「出口」。全書着墨最多、藝術感染力最強的，莫過於鄉村糖匠、傳統手工藝人竇明亮這個人物，這或許與王玉珏長達兩年半的駐村第一書記掛職經歷有關。通過這個人物，我們能看出他試圖在鄉村與城市、傳統和現代之間找尋到某種接洽與平衡，傳統鄉村手藝人的發展困境折射出了新時代鄉村發展的某些困境，對他的書寫也可成為城鄉文學書寫嘗試中的一次審美探險。小說最後一章讀來尤為令人動容:在個人的努力以及各級鄉村振興政策的助力下，竇明亮與航空公司簽下大訂單，在城市買房的夢想即將成為現實。當剛生產出來的薄荷糖封箱的時候，他一個人在黎明時分偷偷跑進倉庫，做出了一個充滿儀式感的驚人之舉。他把一箱印着「竇氏」商標舊包裝的薄荷糖，一把把分別兌進五百箱新包裝里，想以這樣的方式讓「竇氏」二字走向全世界，「這一把撒到上海，這一把撒到深圳，這一把撒到加拿大，這一把撒到美國。嘩，一下；嘩，又一下。像水浪的聲音，水浪攆着水浪，水花拍着水花，湯湯泱泱，流淌不息。」竇明亮此舉既是對自己要重振「竇氏糖王」昔日榮光承諾的兌現，也是他一直在內心深處堅守的「鄉土尊嚴」的一次進擊和自證。在我看來，這段描寫堪稱全書的靈魂和詩眼——血肉之軀，乃慾望之舟，載沉載浮，最終不過是泱泱大河中的一朵浪花，轉瞬即逝，然而，努力逐浪的過程、靈魂抵達的高度、個體價值的彰顯，才是生命的全部意義。

九〇後作家王占黑說過，「我始終覺得青年一代對自己所成長的時代做出的最高反饋，就是用藝術的方式去呈現它，去獻給我們的父輩。這是一種致敬，也是一種自我梳理。」對王玉珏來說也同樣如此，不管是城市還是鄉村，都並非文學的目的地，從鄉村通往城市的路，也是由個體通往世界的路，泥濘、坎坷，充滿未知，包含了一個作家的精神跋涉史和心靈發育史，他以這種方式處理自己與父輩、與社會、與時代的關係，同時也是為了重遇全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