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語彤發現,她其實並不認識黃珊珊。
她認識的那個人叫Anita,而且總是讓人叫她「安安」。
當一艘船的所有零件都已更新,那它還是原來那艘船嗎?
當一個人將自己徹底改造,她會否成為另外一個人?
皮疹是在開始吃藥後的第四天出現的。
黃珊珊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面,檢查自己的臉。鏡子上矇著一層暗淡的水垢,很久沒清理了,不得不先剪了塊不要的毛巾,用牙膏仔細擦過。恢復光亮後,這銀色的平面粼粼地掛在牆上,精確而沒有偏見。黃珊珊盯着裡頭那個女人的臉:醬紅色的斑點抵着黃白的肌膚,像一團沒揉開的葡萄乾吐司。她本來就白,這幾年也很注意防晒,早A晚C加遮陽傘,是一定要有的。沒想到一夜之間,斑丘疹就在這張精心呵護過的臉上捲土重來。又想起上周跟陳明升說過的話——「我有耐心」——事實上是沒有。在鏡子前站足二十分鐘,挖掉了小半塊遮瑕膏,又翻出墨鏡和口罩,總算有勇氣出門。外頭春意盎然,陽光滿地。走在新綠和鳥鳴中,在商場玻璃門上,瞥見被口罩邊蹭開的底妝,黃珊珊覺得,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死了。
到了單位,同事見她遮得嚴嚴實實,自然要問。黃珊珊說,不知道怎麼回事,過敏了,還比較嚴重,今天先遮一遮。立刻引起了更多人的好奇心,三五個人圍過來,看上去是想給她出主意,其實只是為了八卦——「周末都跟陳明升去吃什麼了?幫你排查排查。」黃珊珊沒想到還會被追問,就隨便扯了個謊:「海鮮自助。這麼想,可能是螃蟹吃多了。」
馬上被捉住了破綻:「年前去參會的時候,你不是吃好多帝王蟹?當時怎麼不過敏?」生怕她不認賬,另一個人接了話:「對啊,當時還發好幾條狀態。全感官模式,味覺共享的。我們都饞死了。」
黃珊珊避重就輕地說:「過敏源這個本來就說不好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會不會是陳明升挑的餐廳不行啊?」
「不至於吧。」
「他知道你過敏了嗎?」
「剛雲端上說了。」
「沒說什麼?」
「沒說什麼。」
按理來說,她不搭腔,話題到這裡就該終結了。結果又憑空殺出來一句:「安安,要把口罩拿下來的,悶着多不好。」
「還是算了,怕嚇到你們。」
這麼一說,她們更加是非看不可了。黃珊珊推辭不掉,只好把臉露出來。剛剛還在幸災樂禍的幾個同事端詳了她一會兒,反倒先不好意思起來。一個說:「你這個是濕氣重,要吃點薏仁。」另一個說:「最好去皮膚科看一看。」七嘴八舌地留下一堆建議,生怕她這病會傳染似的,一窩蜂地來,又一窩蜂地散了。
黃珊珊衝到洗手間去照鏡子。可能因為上了太重的遮瑕,斑丘疹更嚴重了。早上出門還是一簇一簇的,像細小的掐痕;這會兒發展到地圖狀,腫得也高了許多。皮膚不平整,妝面看起來就格外可怖。黃珊珊伸出一個指頭,在臉頰上輕輕一划:粉底混着皮屑,簌簌地往下掉。在拉莫三嗪強大的副作用面前,她就像一隻被逐漸磨短的粉筆。
陳明升說,不嚴重。也不同意她減葯。
「太沉不住氣了,」他有點生氣,「是,少數人會演變成嚴重的超敏反應,但你這個絕對算輕的,屬於正常的藥物反應。」
「可是我真的很難受。」
「再堅持一下吧。你上一輪吃的葯里就有拉莫三嗪,當時不也發了皮疹?心裏難道沒有預期嗎?」
黃珊珊停頓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上次也有皮疹?」
「你病歷里寫着呢。」
「是嗎?我怎麼沒印象。」
「你看漏了,」陳明升十分篤定地說,「這條報告比較偏,我找出來給你念一下。」
黃珊珊張了張嘴,剛想說不用了,茶几內嵌的全息投影就閃了起來。藍白色的電子墨水在虛空中迅速地鋪開,照亮了她的臉。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陳明升沉浸在病歷細節中,沒看她,彷彿這裡不是酒店,是課堂。「2055年,也就是5年前,你在哥倫比亞大學就讀時,因為頻繁出現自殺意念,到學生心理諮詢服務辦公室尋求幫助。服藥一周後再度就診,主訴嗜睡、皮疹、經期紊亂。半年後休學。」
難怪我不知道,黃珊珊心想,這畢竟是另一個人的診療記錄。
她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我手上只有國內的檔案,學校的忘了留底。」陳明升不疑有他,立刻說,現在有雲端,數據庫基本都打通了,醫療系統可以根據個體登記過的生物信息,跨國同步健康簡歷。「你真應該梳理一下,非常方便。」他很熱切,「或者我幫你弄也行。」
「再說吧。」黃珊珊明白,最好不要再繼續延伸這個話題。她關了投影,把陳明升拉到床邊,拉着他的手,仰着頭慢慢倒下。
她想像自己在對方眼裡的樣子:渾身上下只穿了一條淡粉色的真絲弔帶,散着頭髮,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轉折有度,總體線條不錯。二十四歲的胴體,手心向上地躺在那兒——冷櫃里的一把鮮切花,砧板上的一塊肉。
酒店和醫院都愛用白色被子,這點可真奇怪。
「我現在臉成了這個樣子,你真的不介意嗎?」
陳明升脫了衣服,在她邊上躺下。「我是醫生,見得多了。」他溫柔地說,「要是介意這個,當初何必跟你在一起呢?」
黃珊珊笑了笑。她想要的就是這個答案。
翻了個身,她坐起來,關了主燈和走廊燈,只留下床頭的間接照明。「趕緊去洗澡,明天還上班呢。」
再去上班,黃珊珊就不化妝了。工作時間戴個超輕口罩遮擋一下臉部,午休了找個角落敷一張鎮定舒緩的水膜。咖啡和酒本來就不能碰,為了讓皮疹消退,辣的、上火的、油膩的食物,她乾脆也都戒了。除此之外,還仔細地規划了運動和睡眠的日程:傍晚空腹去健身房流點汗,沖涼拉伸後回家泡熱水澡,十一點前必須躺到床上做睡前準備,到十二點要是還睡不着就磕安眠藥。衣食住行之中,條條框框的注意事項。首尾連綴,一環扣着一環,形成一條名為「自律」的鎖鏈,套在她的脖子上。緊一緊,焦慮引發雙相反噬,多半會勒死;松一松,放任自流,捉不住這根垂下來的蜘蛛絲,一樣是要墜亡的。
然而,無論她怎麼努力,皮疹依然牢牢地盤踞在那裡。醬紅色,地圖狀,表面隆起。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西西弗斯的石頭一般,陰晴不定地往返。
有那麼幾次,她趁同事不注意,偷偷溜去照鏡子,覺得臉上已經好了百分之八十,再熬幾天就能渡劫成功,第二天睜眼衝進衛生間,一切又回到了起點。主編剛開始還安慰她。小問題,不着急,需要休息就請假,什麼什麼的。這兩天耐心耗盡了,連招呼都不打,就把她的採訪任務轉給了別人。黃珊珊衝進他的辦公室,還來不及興師問罪,先被說得啞口無言。
「最近的採訪視頻,你自己看過沒有?」
黃珊珊不吭聲,因為沒有。
「你是沒出鏡,但你的嘉賓都不太自在。好幾個來和我說,下次要不還是換個人。我能怎麼辦?不可能每次採訪都讓你解釋一遍,也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包容。」
「我可以約雲端採訪。」意思是,這就不必真人出鏡。
立刻收穫一記斜睨:「入職培訓的時候我有沒有強調過?啊?雲端時代做新聞,最重要的是什麼?」
黃珊珊低聲回答:「做機器替代不了的事情。」
「沒錯,」他不耐煩地說,「現在科技那麼發達,多的是開源的免費AI。隨便在雲端上披個電子皮膚做採訪,根本用不着你。」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新聞行業之所以到現在還活着,就是因為它還需要人與人之間面對面去做溝通。把皮膚病給我治好了,再來要任務。這也是為你好,明白嗎?」
黃珊珊無話可說,只好灰溜溜地關門出去。路過茶水間,聽到幾個人嘻嘻哈哈地在裏面講話,笑聲中夾雜着她的名字。一個人說:「你看她那個臉爛得……陳明升也真下得去嘴。」另一個人說:「安小姐確實有些手段在的,搞學術的人心思還是比較單純。」黃珊珊石雕一樣地立在外面聽。這群人講了幾個回合也膩了,丟下陳明升,開始編排她怎麼搭上的張語彤。結論是都一樣,沒城府的碰上有心機的,三兩下就給拿捏住了。換他們來,照樣輕輕鬆鬆,只是不屑同流合污罷了。
回到工位,黃珊珊亮了桌面光屏,連上雲端,開始給陳明升發信息。
「你能接送我上下班嗎?」她問。
「怎麼啦?」倒是回得很快。
「感覺嗜睡的副作用這兩天開始厲害起來了。一直用自動駕駛,我也不太放心。」
「可以啊,也算順路。」
「那把你車子的雲端碼給我一下,行政要提交到車庫那邊的。」
陳明升不疑有他,很快就把東西發了過來。黃珊珊迅速上傳到QA,然後把流程單轉進工作群里。立刻有行政同事說:「一人一碼哈。要不就只能把之前那個替掉。」黃珊珊回復:「替掉吧,之前那輛車暫時不開了。」然後就等着好事者追問。果然這群人按捺不住,開始假模假樣地恭喜她買了新車。黃珊珊特意發了條意識流——意識流有情緒參數,能證明她是真心實意地高興。內容也簡單:沒買新車,男朋友想接送自己上下班,所以登記一下。
剛發出去,還沒欣賞同事們的反應,陳明升突然又發了條語音過來。
「剛剛忘了問,葯吃了嗎?」還是那麼妥帖。
黃珊珊把手伸進包里,摸到隔袋裡的藥盒,團了幾張手帕紙,拿出來,往中午吃剩的沙拉碗中一塞,又在上面倒了半杯泡得沒味的花茶渣子,直接丟進了垃圾桶。
「吃了。」
「那就好。」
她心不在焉地抬起頭,剛好幾個同事從茶水間回來,冷不防對上了視線。於是又強迫自己支棱起來,不露怯色:「聊什麼那麼高興呢?在這兒都聽得到聲音。」
他們說,沒什麼特別的,拉拉家常而已。黃珊珊也料到會是這樣,乾脆拋開不管,另起一頭。「最近我這個情況嘛,暫時就不外出採訪了。」裝作一副心血來潮、興奮莫名的樣子,黃珊珊自己都有點兒不確定這是奔逸的躁狂,還是單純的演技。「打算把以前那個號撿起來繼續做,畢竟好幾十萬粉絲呢,多少有一點影響力的,還能給咱們做做線上宣傳。」
「那個不是你留學時候搞的嗎?現在換跑道,晚了吧。」
「不會啊?當時火了就是因為很生活。而且粉絲基礎在那裡。」黃珊珊笑着、一字一頓地說:「寫寫愛情,寫寫職場,也一樣有人看的——」重音落在最後半句。「畢竟我素材很多。」
那天晚上,她寫了第一條有關「陳老師」的狀態。
賬號叫做「凍土珊瑚」。身份不表,真名不具,從不露臉,只有最早關注的那批老粉知道她是誰。動筆之前,先把那幾年出圈的狀態都通讀了一遍。有日常校園vlog:趕due,在圖書館熬夜,抱怨地鐵髒亂差,去百老匯聽音樂劇——字裡行間巴不得塞滿一百個「紐約生活」。有OOTD照片:穿着白色網球裙和粉色螺紋棉弔帶,鎖骨、胳膊和腿全部露在外面,細細長長地對鏡自拍。有深夜崩潰時刻:愛情、友情、原生家庭、自我療愈,千把字散漫地寫下來,有時候洞若觀火,有時候執迷不悟。
總之,關注這個號的人,會在腦補中接近一位世界上並不存在的「黃珊珊」。她沒有臉。一切影像載體里,最多只出現身體的局部。無意間方便了觀看者的自我代入。她有故事。積重難返的人際矛盾,或者自身經歷帶來的左右互搏。
最重要的是,在全像社交媒體剛剛興起,還未進入風口期的那幾年裡,她是第一批勇於共享所有神經參數的博主。換而言之,只要接入全像模式,將感官體驗短暫地交給雲端,任何一個點進主頁的人,都可以忘情地做一次「黃珊珊」:去紐約讀書,迷失在異國他鄉的東方姑娘,黃珊珊;熱愛文學與藝術,美麗又哀愁的長腿女孩,黃珊珊;與童年陰影鬥爭了數年,時而破碎時而堅強的高知女性,黃珊珊。
全像變身的有效期由瀏覽時長決定。灰姑娘的魔法十二點失效,可雲端編織的幻象不是。只要一直停留在這個界面不退出去,就永遠不會回到屬於本體的那個現實里。黃珊珊完全理解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到今天還對這個賬號念念不忘。在全像媒介泛濫成災的現在,類似的體驗賬號太多了,以至於他們的產出成為了一種事實上的快消品。而對於最早的那批博主,對於最早接受這項技術的那些粉絲,這你我共享的人生,卻是一段無可替代的回憶。工作之後,她其實極少再用這個賬號,只是偶爾登上去看一看,瀏覽量卻一直在漲:哪怕過了五年,還是會有人想起某個紐約的雪天,代替她回來溫故知新。
然而,歸根結底,這些「黃珊珊」,不是真正的她自己。
狀態發出去不到一個小時,就衝到了國區全像頻道的前二十。黃珊珊一邊回複評論,一邊做數據復盤:情懷加分固然多,她寶刀未老也是真的。劇情簡單但抓馬。「和叔系crush陳老師在一起了,不知道怎麼面對也喜歡他的閨蜜。」字數控在了一千以內,不長不短,隨閱讀進度變換全像信號。使用的神經參數,從三段記憶中調取裁剪——與陳明升初見,醫院定情,年會那天張語彤的坦白——分別提供挫敗、心動,以及愧疚的情緒體驗。這也是業內默認的做法:神經參數確實作不得假,但拼接在什麼內容上,這內容又具體怎麼編排,就完全是各位博主的自由了。
比如,在這個故事裏,「陳老師」是千年木頭一朝開竅,瘋狂追女主;閨蜜相貌平平,除了學歷,各方面都比不上女主,性格還比較要強愛攀比;女主雖然顧慮閨蜜,但招架不住進攻,最終還是點了頭。
視網膜投影呈現的心像空間中,通知光標不斷閃爍着。現在,「凍土珊瑚」已經登上了國區前十。評論區里,三分之一的人在罵她,三分之一的人在懷舊,三分之一的人掉進了敘述的陷阱里,幻覺自己是故事中的女主人公。
黃珊珊關了腦機,磕了一片安眠藥,把自己埋進被子里。像突然切入了一段黑白默片,世界安靜了。兩個月來第一次,她一夜無夢,直到天明。
葯還是得吃。才停了兩天,腦袋裡的這坨肉凍已經開始自行其是,萬一哪天失控,那才真是一輩子都翻不了身。黃珊珊把所有的葯都倒出來,擺在桌面上,又把以前的處方翻出來對比,最終決定拉莫三嗪減半,白天的坦度螺酮和碳酸鋰都跳過不吃——除了皮疹,她的腹瀉和嘔吐癥狀也比較嚴重,已經到了影響生活的地步。在做出這個決定的那一刻,黃珊珊感到,自己心裏輕鬆了許多。彷彿作為一種回應,幾乎同一天,那詛咒般如影隨形的斑丘疹,也悄然消退。現在,一切都回到了正軌:病情穩定,皮膚白凈,藥物副作用基本可控,同事表面上還算和氣。主編心裏多半有些愧疚,分給她的採訪,甚至比之前更多了。
至於全像頻道那邊,「陳老師」的故事大受歡迎,霸榜程度遠超預期。要是不溫不火反而好些,黃珊珊想,可惜自己在這類事情上運氣實在是詭異的好,那天又太沉不住氣。其實不應該走回這條老路的:同事的白眼,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事到如今,她不得不開始給自己做心理建設——陳明升和張語彤雖然不上全像頻道,可流量大了,看的人多了,難免會有紙包不住火的那一天。
要是事情真發展成那樣,她該怎麼辦呢?
她真的不知道。
猶豫兩天,黃珊珊刪掉了那條狀態。對粉絲的解釋是,她那天太痛苦了,一時心血來潮賽博詐屍,現在冷靜下來,認為自己還沒做好回歸的身心準備。這是緊急避險,更是心存僥倖。所以,萬一還是瞞不住,她預備嚴肅地、告解式地向那兩個人鄭重道歉。不奢望能得到原諒,也做好了同時失去友情和愛情的準備。只是,至少要讓他們保證:翻過這一頁,彼此兩清,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不管用什麼辦法、不論要付出什麼代價——黃珊珊在床上輾轉反側地想——為了自己的未來,也必須促成這個結果。在藥物的作用下,她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路徑,朦朦朧朧地睡著了。既沒有意識到,這看似破釜沉舟的決心只是一種態度,而非真正的談判策略;也沒有發覺,對於將要支付的這份「代價」,自己在心裏劃定的,依然是一個相對安全的預期。
一個並不符合陳明升本性的預期。
圖窮匕見的日子,是一個特別美好的周五。說起來,那本就是夢幻般的一個星期。從周一開始,商務晚宴、文化沙龍、行研活動……眼花繚亂地在地平線上出現,中間夾雜着數篇稿子的ddl和評審會,而她竟然全都能夠從容應對。不需要睡眠,四個小時就足夠了;不需要別人的修改意見,她知道自己在寫什麼;不需要延長截稿日,無論多麼難的稿子,坐足一個晚上,就能輕鬆了結。
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除了她自己,她什麼都不需要。世界是金色的——世界在轉動——世界在轉動如同樂園中的旋轉木馬。而這都是因為她。萬物的尺度——意志的主宰——宇宙的原點——一場流動的盛宴!跳一支圓舞曲,璀璨的輝煌的激越的高昂的,好像來世對今生的垂憐。穿一雙紅舞鞋,荊棘舔過劊子手砍過,烙在腳上永不停歇。她是悲哀的天才,暴虐的女王;也是初生的神明,現世的撒旦。她在水面寫字。她在土星環上漫步。她揮霍歸她所有的那點不多的自由。她希望,所有人都記住——記住是為了證明她曾來過——她是黃珊珊——她的名字叫作,黃珊珊。
從後見之明的角度往前看,這顯然是輕躁狂的表現。但在那個時候,黃珊珊渾然不覺。或者說,就算察覺了,也因為享受這高度興奮、靈感勃發的狀態,而不願停下來。周二晚上,她有意無意地漏服了碳酸鋰。周三開始,乾脆一頓葯都不吃了。自由的感覺像失重,輕而沒有着落。飄飄蕩蕩到周五,她已經買了十瓶香水、五根金項鏈、一對祖母綠耳環,三個包,刷爆了雲端信用賬戶。實習生過來問問題,她覺得他太笨,沒說幾句就勃然大怒,把人罵得臉都紅了,又當場摔了一個杯子,才堪堪停住。
主編找她過去。「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了?」黃珊珊說沒有,好得很,不勞您掛心。他沉默一會兒,說,陳明升來接她了,剛剛行政那邊收到了訪客申請,今天周五,工作要是不急,可以先回去。
黃珊珊說:「那我收拾一下就走。」
馬上就要見到陳明升,她高興極了。迫不及待想要在他身上試驗這超凡的魅力,甚至不曾注意到對方來了卻沒告訴自己,而是先聯繫了領導。那會兒,世界在她眼中仍然是金色的,像夕陽在玻璃幕牆上倒映出的最後一縷晚照。置身於這樣的光暈中,人會忘記所有對自己不利的東西:賬單,疾病,對他人的義務,對錯誤的反省。
黃珊珊手上挎着剛買的新包,打了卡,滿面紅光地出了公司門禁,坐電梯直下十八層,到停車場。陳明升的車亮着前燈,正正好好地等在她出來的地方。黃珊珊心花怒放,開門就坐進去。「晚上要不要換個酒店?」她暗示,「上次刷到有水床的那家就不錯,偶爾也得來點新鮮的。」
陳明升不置可否,說一會兒再看,探身過來,想先為她扣上安全帶。
黃珊珊依然沉浸在高昂的心境中,顛三倒四地,語速很快:「或者找個有大落地窗的,電影里那種。我們可以先喝點紅酒,吃牛排——讓他們送到房間里來,哇噻,高級——然後泡澡!你懂嗎?你有在聽嗎?我說,晚上我們去哪裡?」
鎖舌滑入鋼槽。插扣受壓,推開表面的彈簧。在她的手臂邊上,那塊閃亮的鋼片消失了:被這精心設計的工業結構所吞沒。黃珊珊止住話頭,着迷地看着這一切,彷彿這再常見不過的小玩意里,有着自己不曾注意到的無窮奧秘。於是,毫無過渡地,她開始喋喋不休地發表針對安全帶的洞見。如果這個狹小的車內空間里還有第三個人——一個觀察者——他會驚恐地發現,黃珊珊正處於瘋狂的邊緣。在這個年輕的女人身上,如同山洪衝擊着一座搖搖欲墜的水壩,詞語正大量地、支離破碎地通行。這是思維奔逸。在精神病性的影響下,病人的思維流轉得太快,以至於衝動戰勝了理智,意識拋下了語言。
伴隨着一聲高而短促的「咔噠」聲,安全帶鎖定了。在這寂靜無人的地下,幾乎像是一聲槍擊。
陳明升說:「你停葯了。」甚至不是一個疑問句,因為毋庸置疑。
「我沒有!」
「什麼時候停的?你說過會按時吃藥。」
「都說了我沒有!」
「你領導找我了。他覺得你最近很不正常。」
「他媽的,這個王八蛋。」黃珊珊猛地彈起來,馬上被勒緊的安全帶摁回了座位。這意外的受挫點燃了病人的怒火:「他是嫉妒我,我跟你說過的。無能——沒有才華沒有錢——哪方面都無能。肯定還陽痿!對,性無能!所以他折磨我們!你知道嗎他連頭髮都不剩幾根了肚子倒是很大——天天坐在那張桌子後面一副很嚴肅很深沉很有智慧的樣子但只會在工作區里亂放狗屁——他就是怕被我取代——他陷害我——」
「他沒有。是我先找的他。」
「你什麼意思?」
「我覺得你可能會擅自停葯,」陳明升用一種很平常的語氣說,「所以之前單獨找他說過情況,讓他幫我留意你。」
「你告訴他了?甚至都沒和我商量一下?你就告訴他了?」
「有沒有想過,可能是你把這種事情想得太重了?你老說別人知道了你的病會歧視你,其實根本沒有這回事兒。」
「你懂什麼?」一股惡毒的嫉妒侵襲了她。「你這種順風順水坐在辦公室里,有經費拿,有學生捧,有像我這種女的主動張開雙腿倒貼的副教授,你懂什麼?」
「我可能不懂,但我只看事實。事實就是,你領導人不錯,不但保守了秘密,還答應幫我留意你的狀態。」
「你他媽的——」
「今天如果不是他,不知道你會在樓上捅出多大的亂子。」
太陽穴下,有條血管突突地跳着,像一條被拉扯的皮筋。皮筋末端,連着一把手槍的扳機。黃珊珊想像自己的手正搭在那上面,緩慢下壓,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這位衣冠楚楚的教授那一張一合的嘴。撞針隨時可能擊發。他渾然未覺。冷笑着,黃珊珊從牙關里擠出一句話:「陳明升,你真不是個東西。」
他憐憫地看着她。「你現在攻擊性非常強。很明顯,處於躁狂的急性期。」
扳機扣下了。一股壓倒性的能量支配了她。黃珊珊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起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和精神病院里那幫狗屎一模一樣!告訴你,我就算有病,我也是個人!不管我的腦子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首先是個人——」
她停住了。陳明升手上拿着一個東西。雪白的活塞芯桿,透明帶刻度的管子,粉紅色的針栓,細細長長的鋼尖。她認得它——任何一個曾經被強制送醫的精神病人都會認得它——這是一管重性鎮靜劑。
透明的藥水正從那銀色的末端上湧出來,結成搖搖欲墜的一滴,掉下去。陳明升的西裝褲上立刻多了兩粒深色的水漬。注射前,需要先推出空氣,就好像結婚前,總得交換誓言。黃珊珊失聲尖叫起來,去摁安全帶的開關,但怎麼也不奏效,因為她的醫生早已預料到了這一點,事先改寫了車載程序。於是尖叫變成了哀求。她承認錯誤。她批評自己。她保證繼續吃藥。她答應他的任何要求。只要不打針,只要不挨這一下。多年前,她曾經被摁在醫院冰涼的地板上,接受了人生中第一次強制注射。鼻青臉腫,大張着嘴,汗涔涔地在地上哆嗦,像一隻被困在山火之中的畜生。唯獨這個,唯獨這份屈辱,她無法忍受。
「放鬆。這也是為了你好。」
陳明升捉住了黃珊珊在空中亂舞的手,反扭過頭部,向後摁在座椅靠枕上,實施了注射。黃珊珊死死地盯着他,希望這絕望而激烈的恨意能夠通過某種神秘的途徑,刺穿面前這個人的心臟。然而,隨着鎮靜劑被推入靜脈,隨着化學信使在血液中遊走,淚水卻開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涌,既模糊了她眼前的一切,也熄滅了她最後的意志。
「我恨你。」
「你現在很不理智。這樣不好。」
「我恨你。」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不。我恨你。」她堅持。口齒不清地,聽起來像是在夢囈。
十分鐘後,黃珊珊安靜了。溫順地靠在座椅上,沉睡着,像個哭累了的孩子。她的臉濕漉漉的,混合著眼淚、汗液和口水,糖稀一樣往下淌。陳明升拔掉針頭,扯了一張紙巾,幫她擦乾了面頰。動作很輕,但極為高效,一看就是常年泡在實驗室里鍛鍊出的成果。
「你會沒事的,都交給我吧。」
他深情款款地說,忘了已經不需要演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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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陸鳴 編輯 | 方悄悄
原文鏈接:《如果她不是黃珊珊,那麼她是誰?| 忒修斯之船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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